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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再度見到朱祐樘,雙方均有恍若隔世之感。

畢竟上次相見時仍是父慈子孝、其樂融融,想不到再見卻是這般景象。

“第二子厚炜參見父皇陛下。”

看着淡然而木讷的兒子,朱祐樘想起他幼時可愛模樣,心裏頓生悲涼,“過五日便是你娘的春秋,你禁足也解了,總得列席家宴吧?”

朱厚炜并未直接應承,“厚炜已備下壽禮,若有幸能共襄盛舉,自會親手奉于母後殿下。”

朱祐樘心裏陣陣發苦,大明言官無所顧忌,先前那宮女的事引起軒然大波,張氏兄弟在朝中應付各類彈劾和譏諷也是苦不堪言,于是相約觐見皇後,一陣訴苦後,皇後又在他跟前哭鬧不休,竟然将這事全都怪到朱厚炜頭上,說什麽何鼎死有餘辜,而若不是當時他跪在乾清宮請命,這事根本不會鬧得沸反盈天,一定要朱厚炜在壽宴上對着舅舅認錯道歉,否則便當做沒生過這個兒子。

可他看着朱厚炜依舊清澈卻暗淡了許多的眸子,竟覺得有些說不出口,畢竟他比誰都知道,錯不在朱厚炜。

朱厚炜卻像是猜到了什麽一般,擡眼極快地看了眼朱祐樘,“聽聞父皇陛下為此事煩憂,又累得母後殿下小病一場,此為厚炜之過。但若是國舅之事,恕厚炜不能認罪。開蒙就學的論語有言‘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衆,而親仁’,若厚炜為高堂一時歡顏而背棄聖人之言,與世浮沉、同流合污,難道就是真正的孝順了麽?”

朱祐樘幹澀道:“先前朕曾将張延齡召入宮來,訓導了整整一夜,他已知道錯了,定會改的。你也顧及你娘的顏面……”

“是啊,她的顏面比法度天理都更為重要,比活生生的人命都重要。”朱厚炜終于忍不住冷笑了一聲,跪伏下來,五體投地,“恕臣不能從命。”

朱祐樘不辨喜怒,他心中知曉這個兒子所說是對的,可君王不喜悖逆的天性加上對愛妻毫無底線的偏寵仍然讓他不由自主地厭棄了這個兒子,“朕有些後悔讓你那麽早讀書,學問未見大漲,反而走了歪路,視忠孝節悌與骨肉親情于無物,朕最後再問你一次,你去不去向你母後和舅舅認錯?”

朱厚炜一字一頓道:“君子出處不違道而無愧,兒不愧亦無悔。”

此時正是午朝之前,有不少朝臣已提前至此等候,極為默契地将這番天家父子的龃龉聽了個正着,紛紛為這小殿下捏了一把汗。

“道?”朱祐樘怒極反笑,“你這個歲數又知道什麽叫做道了?”

朱厚炜擡頭直視他,漆黑的眼睛亮得驚人,“不忘初心、問心無愧,這就是我的道。”

朱祐樘一時語塞,只覺無盡疲憊,五髒六腑都在隐隐作痛,“無宣召你便不必出撷芳殿了,你的道既然就是你的心,日後也不必再去北書堂了。”

朱厚炜又叩首道:“第二子厚炜謝父皇陛下恩典。”

說罷便恭敬地倒趨出殿,出門才見靳貴隐沒在衆文臣之中,滿面悵然地看着自己,不由得百感交集,對着他的方向長揖在地。

靳貴趕緊還禮,緣分過于短暫的師徒二人相視無言,卻仿佛心意相通——朱厚炜眼中有不能再求學的抱憾,有可能連累恩師的愧疚,靳貴眼中除卻遺憾,更多的是引以為豪,為他年紀小小卻已頗具文人風骨的學生而豪。

人多眼雜,朱厚炜也不便在前朝久留,靳貴看着他瘦小背影走遠,忍不住輕聲嘆了口氣。

他身旁的李東陽低聲安撫道:“小殿下激濁揚清,嫉惡好善,上天有眼,自有後福,你勿要擔心。”

靳貴卻苦笑道:“人人都這麽說,可大家都忘了,他将将才過了十歲啊。”

朱厚炜卻不如旁人想象那般頹喪,方才對朱祐樘說出“不忘初心”四字後,突然便豁然開朗。雖然這一世注定要放棄前生的主義信仰,可那些經過東西方哲人千百年探索得出的普世真理,如民主平等、公平正義,那些多少仁人志士矢志不渝追求的國家富強、民族複興,自己如何能忘,如何敢忘?

知其不可而為之,雖千萬人吾往矣。

還未到內宮便先見着崔骥征,後者跟着數個提着行囊的內侍。

行禮後,崔骥征便低聲道:“方才得了旨意,說殿下再不用進學,也便用不着伴讀了,命我家去。”

雖在預料之中,可別離如此匆匆,仍是讓朱厚炜措手不及,緊接着便是突如其來的錯愕與感傷。

還想多說幾句,身後的內侍便有催促之意,朱厚炜褪下手上的檀香串珠,繞到他手上,千言萬語也只道出“珍重”二字。

崔骥征回頭冷冷看了催促的內侍一眼,突然雙手抱住他,在他耳邊道:“我已和太子殿下說好,日後我赴宮宴,他悄悄帶我去看你。”

他吐出的氣息溫熱,讓朱厚炜頓生暖意,平素最不喜與人肢體接觸,也忍不住伸手回抱了他,“好。”

崔骥征松開他,“殿下珍重。”

朱厚炜目送他離開,轉頭卻見張皇後與朱厚照就站在離他十餘米的回廊處,也不知看到了多少他的狼狽與不堪。

朱厚炜微微一哂,腳步卻極穩地走過去,規矩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地跪下行禮,“第二子厚炜參見母後殿下、太子殿下。”

張皇後的目光在他的頭頂停留,卻不帶半點溫度,她已然聽聞前朝發生之事,也已将這個兒子視為無物,故而她并未叫起,只昂着頭,面無表情地從他身側走過。

朱厚炜看着她委地鳳袍在青磚上拖曳出流光溢彩,心中算着這耗盡了多少人力物力、民脂民膏,面上依舊是一片木然冷清。

朱厚照輕嘆了一聲,将他扶起,按了按他的肩,也自顧自去了。

周遭宮人的眼神或憐憫或譏诮,無一不昭示着他失寵幽禁的事實,那些不可言說的眼神交換與竊竊私語,足以将任一個成人逼得心智紊亂。

可不知是方才靳貴的目光過于慈藹,還是崔骥征的懷抱過于溫暖,朱厚炜竟未感到半點寒涼。

他擡首看着紫禁城的紅牆碧瓦,雖此時囿于其中,可他知曉在此之外仍有萬丈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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