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那年,全國又一次爆發了禽流感,家禽養殖業遭到重創,春節後蒙仁峰還剩兩百多只鴨子,雖然是在深山放養的,但拉到縣裏同樣賣不出去,附近的村民也不敢買。

不巧的是,清明之後,身體一向很強壯的蒙仁峰連續兩天發燒不退,準備去學校的陸月歌好說歹說,才說服他和自己去了縣裏的醫院。

特殊時期,醫院對發燒患者極為重視,蒙仁峰又是一直跟家禽有接觸的人,醫生檢測後,他被懷疑感染了禽流感,然後就連送他來醫院的陸月歌,也被一起轉送到防疫站隔離了起來。

雖然蒙仁峰當天晚上就退燒了,但兩人還是被留院觀察一個多星期才被放出來。

這次是蒙仁峰養鴨子的第三年,第一年是摸索,病死的,被山貓毒蛇咬死咬傷的,再除去成本,最後利潤勉強有兩千多塊錢。

看到利潤好像還不錯,第二年村裏開始養鴨的人也多了,成本高了,賣價卻低了。尤其年後還爆發了這樣嚴重的疫情,再加上隔離這段時間的費用,兩人身上基本不剩幾塊錢。

蒙仁峰回家種地還好,缸裏有米,地裏有菜,不時還可以弄點兔子老鼠田雞蝗蟲打打牙祭。在學校住宿的陸月歌就慘了,足足吃了好長一段時間的白飯饅頭榨菜。

秋收過後,暑假也結束了,陸月歌升上了高二。寨子裏有同齡的青年叫蒙仁峰一起去海市打工,說在城裏幹活不用風吹日曬,還包吃包住,年底準能存一萬塊錢,比在這山溝溝裏種地養鴨好多了。

近幾年有不少在外地打工的人都攢了錢回來蓋房子,蒙仁峰動了心,簡單收拾了東西就跟着那兩個青年一起去了海市。

他們那時候都還沒有手機,大半個月後,陸月歌在商店用座機打了電話給帶蒙仁峰去海市的青年,那人讓蒙仁峰來接電話,陸月歌問他,“哥,你在那邊還好嗎,工作怎麽樣?”

“還沒開始上班呢,現在還在培訓中。”

陸月歌疑惑,“你不是都去了一個多月了嗎?怎麽還在培訓?”

“嘿嘿,哥沒你聰明嘛,是得學久一點,老師說我這段時間進步了很多呢。”蒙仁峰在那邊傻笑。

“哥你也很厲害的,你好好學,但是也別累着了,該吃吃,別太省了……”對這個比自己大了五歲,沒有血緣關系的哥哥,陸月歌反而像兄長一樣詢問他的情況,細細叮囑,“你們廠子怎麽樣啊,人多不多?要跟別人好好相處,但是也別讓別人給欺負了。”

“嗯,我知道的。現在有很多人一起上課,幾百個吧,大家都很好說話。”

“這麽多人?很大的廠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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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很多都是外省人,全國各地的都有,很多人講的普通話跟電視上的一樣标準,老師上課可好了,特別激勵人心,比我們以前的老師教得好!我現在特別有信心!”蒙仁峰滔滔不絕,“等你暑假了也可以一起來,到時候我們一起攢夠你的學費!你也不用那麽辛苦了。”

“……”陸月歌越聽越不對勁,他小心試探着,“那挺好啊,哥,海市怎麽樣啊,你一個人出門在外認得路嗎,有沒有人跟你一起?”

蒙仁峰沒覺察到他話裏的意思,“有啊,有兩個x省的大哥和和一個女孩子在,放心,走不丢。”

陸月歌心裏咯噔一聲,監視?……全國各地的人,不上班天天上課,激勵人心……這不就是洗腦?

他非常懷疑這是傳銷。

海市是傳銷重災區,新聞報導過很多次,學校也專門給學生們上過防範課。

腦子急速飛轉,幾句閑扯後,陸月歌裝作動心地問道,“真的大學的學費都能賺到嗎?”

“是啊!聽說很多人都賺了大錢,比我們辛辛苦苦幹農活養鴨子好多了,成本都不用,領導說這期培訓完後我就能出師了!”電話那頭的蒙仁峰好像真的賺到錢了一樣高興。

這個傻哥哥!

“這麽好……這樣吧,過幾天就是國慶了,我想過去找你,順便去看看怎麽樣?”

“好啊!你來吧。”

“你們在哪個地方上課?到時候我坐車去找你。”

“在海市x區……”蒙仁峰話沒說完就被人打斷了,一個明顯不是本省腔的女人接過了電話,“喂,你好,請問你是阿峰的弟弟嗎?”

“是的,你好。”陸月歌鎮定回答道。他聽到了電話那頭的蒙仁峰在誇自己,說着我弟今年讀高二,他可聰明了,長得又好看……

“你國慶要過來是嗎,幾號呢,我們的地址不好找,你人生地不熟的,到時候我們和阿峰一起去接你。”女人非常禮貌貼心地說。

——地址都不直接報,肯定有鬼。

陸月歌猶豫道,“這,會不會太麻煩你們了?”

“沒關系的,我們和阿峰都是很好的朋友,他平時也幫我們不少,應該的。”

“那真是麻煩你們了,1號我就搭火車過去吧,你看行嗎?”

“當然可以,那你方便留個電話嗎?”

陸月歌還沒答話,蒙仁峰就在那邊說,“我弟沒有手機,他們班很多人都有,等我賺錢了就給他買一個。”

那女人就繼續溫和地和陸月歌說,“沒關系,等你哥賺了錢後就叫他買一個貴的送給你。你買好車票了就告訴我們一聲,等你到了我們就開車去車站接你。”

“好的,太謝謝你了。”

“不客氣,我們公司很歡迎你這樣有文化的年輕人。”

挂了電話之後,陸月歌馬上和鄢雁平聯系說了這件事,鄢雁平聽他這麽說,也非常懷疑蒙仁峰是被騙去傳銷了,兩人商量之後,買了去往海市的車票。

國慶來臨,陸月歌和鄢雁平搭上了去往海市的火車。海市是沿海旅游城市,時值國慶黃金周,車站人來人往,陸月歌和鄢雁平壓低了鴨舌帽,果然遠遠看到人群中蒙仁峰和兩人男人如約來到出站口等待。

他們沒有上去,而是在一處隐蔽的地方看着對方。一個多小時後,陸月歌才給他們打電話道歉,說火車上人太多,他在車上睡着坐過站了,買不到票,只好順路去親戚家住幾天,不能去找他們了。

對方也很好講話,直說沒關系,随時歡迎他的到來。挂斷電話後,陸月歌看到他們上了一輛面包車,鄢雁平招了一輛的士跟在他們後面。

小城市車站交通無序擁擠,才兩個十字路口他們就把面包車跟丢了,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車牌上。

結果去警局一查卻是假牌,那時實名制還沒有完善,所以很多東西都查不到,無憑無據,加上現在是國慶旅游旺季,警局也沒有多餘的警力去追查一個疑似加入傳銷的成年人的蹤跡。

海市傳銷團夥衆多,盤根錯雜,韭菜一般割了一茬又長一茬。本地人習以為常,還有不少人靠出租房屋給這些外地人賺了錢,各方利益驅動下,讓警方的清掃工作遇到了不少阻礙。

鄢雁平只是一介清貧的教書人,在海市的幾個朋友也只是一些平頭百姓,無權無勢的,也幫不上什麽忙。

在海市呆了兩天,卻怎麽都套不出他們的地址,那些人太謹慎了,說不定已經懷疑他了。

陸月歌有些焦急,他問了幾個同學,經過幾番輾轉,才聯系上了一個當地的初中同學,同學帶他去了幾個窩點附近轉了轉,只能碰碰運氣了。

普通傳銷人員并不是躲躲藏藏神出鬼沒,他們“上課”的時候會集體出巢,一大波人三三兩兩結伴湧向某地。

同學騎車帶陸月歌轉了一天,陸月歌不停張望,盼望能在人群中找到蒙仁峰。

三號下午,陸月歌獨自騎着自行車,在北郊區的一片村民自建樓房處晃蕩。這裏很多都是剛起沒幾年的新樓房,外牆沒有貼瓷磚,一眼望去是一排排的紅磚樓房,再遠一點就是秋收過後的田地。

昨晚八點多的時候,他遠遠看到一個大門緊閉的宅院裏好像有争吵,一個人剛爬到高高的圍牆上,就有幾個人打開大鐵門把他連拖帶拽了回去,再後來就沒了動靜,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陸月歌今天又來到了這裏,附近走動的村民看他眼生,路過的人都警惕地看他幾眼。

下午的太陽還是很炎熱,陸月歌買了一瓶水坐在榕樹下,正焦急尋思着用什麽方法才能找到蒙仁峰,突然前方另一處不起眼的宅院裏狗吠聲響起,有人在高喊着什麽。

陸月歌擡眼望去,太陽偏斜的牆頭,一個高大的男生從兩米多高的圍牆躍下,落地的時候好像是扭到腳了,他在地上蹲了幾秒才拖着左退一瘸一拐往前跑。

大門開了跑出幾個男人,裏面的人又把門緊緊關上了,帶頭的男人低聲喊着,“別讓他跑了!小兔崽子!”

聽到這外地口音,陸月歌一咬牙,不管是不是傳銷,打架也是可以報警的,先報警了再說!他快步走到旁邊的小賣部打座機報警。

男人們幾步追上了那個男生,罵罵咧咧踹了他幾腳就要把他往大院裏拖,男生不顧落在身上的拳腳抵死反抗,摸到空隙對着他前面的一個矮個男人就是一記上勾拳,嘴裏大喊着,“救命啊,傳銷殺人了,殺人了,警察來了——啊、艹……”

陸月歌聽到傳銷這兩個字,身體一震,電話剛好接通了,他有些緊張地和電話那頭說,“喂,110嗎,這裏是海市北區梅廠村235號,從路口的白沙超市就可以看到這裏,有幾個傳銷在打人……臉上很多血,他被三個男人打……麻煩你們快來!”

這通電話陸月歌說得還算清楚,雖然人生地不熟的,但是這幾天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在小本子裏仔細記下轄區報警號碼和詳細地址,現在剛好就用上了。

“好小子,偷了東西還敢誣陷我們是傳銷,警察來了剛好!”一個魁梧的男人喊得更理直氣壯和大聲,“看我不打斷你的手!”

“呸,賊喊捉賊!”

這片區域的房子大多是租給這些“外地人”的,很多房屋大門緊閉,路上走動的人不多,發生這種事也幾乎沒人敢理,原本在路上玩耍的孩子被大人拉回家了,小賣部店主連連叫陸月歌不要多管閑事。

陸月歌快速報完警後穩了穩心神走上去,故意用本地的官話大聲說,“別打了別打了,有什麽話好好講……”

“還敢過來!你們是同夥吧,小兔崽子打電話給誰了?”一個男人沖陸月歌撲去,“把他一起抓進去!”

“媽的,先讓裏面的人趕緊撤離!”陸月歌聽到另外一個男人壓低聲音吼道。

撤離?果然是在搞什麽非法活動吧!陸月歌頓住腳步心跳飛快,十四歲的孩子哪裏見過這種場面,只後悔沒帶着姑父一起出來……要是被他們抓住就糟了!顧不得多想,他撿起的地上的一塊磚頭。

還在大聲喊叫的男生被毆打着一路拖行,他嘴角紫了一塊,流出的鼻血染花了大半張臉,經過一棵榕樹的時候他緊緊抱住樹幹不撒手,嘴裏仍舊在大喊大叫。

“小子,放下磚頭,不然等下——草!”男人的話還沒說完,陸月歌直接把磚頭拍到了他臉上,但旁邊的大個子下一秒就踹了陸月歌一腳,蒲扇一般的大手直接扣住了他的兩手手腕,用力扭到身後。

陸月歌疼得臉上一白。

完了!要被抓走了!

路上的小孩都躲去了別處,小賣部一家人也縮進了裏屋。

“抓小孩了!!!”抱着樹自顧不暇的男生大喊了一句,雨點般的拳腳落在他的背後,“你們抓人小孩幹嘛,沒聽到他講的是本地人的話嗎……”

他抱住樹幹的手被粗硬的鞋底狠狠一碾,“先顧好你自己吧!”

兩個孩子也是能忍,被打狠了還在拼命掙紮,想把他們扯到院子裏沒那麽容易。有兩個年紀大些的村民看不過了,也在邊上勸着,卻反而被他們吼了幾句少管閑事。

陸月歌渾身都疼,他被拖拽着往大門走,就在這時候,突然一陣刺耳的剎車聲響起,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在路口的超市剎車,然後拐彎,直沖到他們前面幾米處才猛地剎車。

車剛挺穩,一個理着平頭的高大男人利索下車,直沖正被兩個男人圍毆的男生大步走去,整個過程也就幾秒,衆人還來不及反應,那兩個男人就被他踹飛老遠,沉重的麻袋一般“噗通”飛到地上,估計骨頭都要斷。

天降神兵!陸月歌怔住了。

“大哥!”沒了禁锢的男生撲到了男人懷裏,伸手指着剛才圍毆他的人,“他們就是傳銷,這房子裏面還關了很多人!快救他們出來!”

又有幾輛藍白警車開了過來,車門拉開,一溜穿着制服的公安下車,幾個男人臉色一變,掙紮着起身,拔腿就跑。

男生長腿一伸,絆住了剛才抓着陸月歌的大個子,大個子摔了個狗吃屎,男生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膝蓋緊緊卡着大個子的背部,把他的手用力扭到身後。

動作非常漂亮利索。

被男生叫做大哥的男人幾腳踹開了院子大門,兇狠的大狗想撲人卻被鐵鏈勒住,院子裏站了十幾個無措的男男女女。不多時又有一批人被幾個警員從樓房另一側趕了出來。

警燈閃爍,一百多個年齡相距甚大的男女蹲在院子裏。陸月歌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他找了許久的蒙仁峰。

陸月歌安撫被打懵了的蒙仁峰,再回頭的時候,載着那個男生的吉普車已經開走了。

他臉上很多血,腳踝也腫得厲害,挨了那麽多拳腳,應該是去醫院了。

後來聽警方說多虧了那個男生的電話和他大哥的果斷,除了被洗腦被強迫的幾十個人獲得解救,有兩個差點被打死的人也及時送到了醫院,還抓了幾個傳銷高層,可以說這其中有他很大的功勞。

陸月歌那段時間經常回想起那天。

下午的太陽偏斜,男生從高高的圍牆躍下的身姿,不屈的踢打掙紮,死死地抱住樹幹不松手大喊大叫的樣子,學着電影動作把人扣住的樣子,吃東西的樣子,帶着淤青的臉笑的時候右邊嘴角浮現一個小窩的樣子……

他一直記得他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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