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19章

◎那你願不願意做莺莺?◎

連秋晃了晃手裏的票,卻不說那個“她”是誰,唇邊笑意明晃晃,一臉窺破了什麽的得意。

她和周柏城也認識好幾年,這人活得不沾世俗,清心寡欲,活像個修仙的。

可這世上哪有真神仙?

這種總是從容不迫的人突然在某些瞬間變得兵荒馬亂,是她最喜歡觀看的故事橋段了。

連秋一肚子吃瓜的心情,一邊晃着手裏的票,一邊說:“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其他人哦。”

到時候她可以犧牲在最佳位置觀看的機會,選擇在他和溫栀後排的座位入座,畢竟劇院中間只是看舞臺的最佳觀影席,但他和溫栀正後方的那兩個座位卻是吃瓜的最佳席位。

還是VVVIP那種。

連秋在心裏已經打好了自己的小算盤,卻不想周柏城并沒有伸手出來接她手裏的票,反倒說了句令她意想不到的話。

“不,我不打算去。”

看着連秋手裏的票,他臉上反倒沒有半點動容,“晚上我要見附近工廠的老板。”

“倒是你可以問問,施宇飛是打算和你一起去聽越劇,還是要和我一起去見李老板?”

“啊……”連秋的臉上是肉眼可見的失落,拿着票走開,回到施宇飛旁邊,和施宇飛說了幾句,施宇飛笑道:“早和你說了,不要瞎猜他的心思,猜不到的。他就不是會聽曲看戲的人。”

連秋癟癟嘴,一臉失望。

又安慰她幾句之後,施宇飛走到周柏城身邊:“你和工廠老板見面,需要我嗎?需要的話我就去。”

“不需要。”

“那當然是你自己去了,我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施宇飛上前拍了拍周柏城的肩膀,“今晚和李老板的見面就交給你,我陪我老婆聽越劇去了。”

“嗯,待會兒就不坐你們的大巴車走了,李老板說會來接我,我的那些漁具先放在你那兒。”

“行,記得來拿。”

兩人簡單地交談了一番之後,兵分兩路。

連秋已經将門票分發完畢,一共分出去二十張,她将剩下的那幾張交給了自己的助理,這些票在劇團開場半個小時前還能退掉。

大巴車開到劇院門前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道路兩邊,路燈流光璀璨。

入夜後的風比白日裏冷,需要穿上外套禦寒,進了劇院倒是又覺得熱。

溫栀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将外套脫下來搭到一邊。

眼下是旅游淡季,游客不多,劇院裏面只有一些本地的劇迷在看戲,這裏有一半以上的座位是空置的。

溫栀落座後往四周看了一眼,她周圍不少座位空置着。

今日這場戲是《西廂記》。

江心梅年輕時便是一位越劇的演員,後來結了婚就逐漸淡出了這個行業,做起了家庭主婦,溫栀偶爾能聽到她口中的吟唱,甚至有時自己也能哼上一兩句。

像62版《紅樓夢》裏那一曲經典的《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五六歲時溫栀就能從頭到尾都能唱下來。她在很小的時候就在這一方面表現出了極高的天分,可江心梅覺得練功苦,死活不讓她入這門行當,沒經過鍛煉,再好的天賦也荒廢了。

但誰能想到最後她學起了畫畫,同樣是需要勤學苦練的行當,該下的苦工倒是一點兒都沒少,倒也是某種意義上的殊途同歸。

這世界想練本事就沒有能不下苦工的。

忽然間,打在觀衆席間的燈光被調節得暗下來,幾束強光聚焦在最中央的舞臺上。

越胡和板鼓一響,臉上油彩作妝的演員登臺,開始唱起來。

身旁有窸窸窣窣的響動。

有一個晚來的觀衆落座到她身旁。

他來得實在不早,這時的戲已經唱過去小半,溫栀被他打斷沉浸在戲裏的思緒,本想移眸看他一眼,臺上伴奏的越胡聲忽然急切起來,演員唱腔婉轉:“今生若不和你做并頭蓮,難道我,前世燒了斷頭香。”

這是劇情到張生給丫鬟紅娘訴說他對莺莺情意,以打動紅娘給他幫忙的部分了。

這裏的越劇演員水平很好,将節奏感把握得扣人心弦,沒等到溫栀扭頭就将她的心神遷回,全部放回到那些唱腔優美的演員身上。

一場戲繼續進行。

這場戲足有一個半鐘頭長,等到結束,外面的天幕已經徹底黑沉下來。

演員致謝退場,場內掌聲如雷,方才表演時關掉的頂燈又一盞盞亮起來,逐漸照亮這裏的每一個角落。

溫栀鼓着掌,視線無意識瞥向身側。

這閑閑一瞥令她猛然一驚,鼓掌的動作停下來。

“你……”怎麽也來了?

她明明記得自己在大巴車上沒有看到他的。

對面的男人也在鼓着掌,好像也是現在才注意到她,側眸時向她微微颔首示意。

這時,兜裏的手機震動,溫栀掏出手機,看到了連秋提示他們十分鐘後去門口集合的消息。

顧不上和周柏城聊天,溫栀起身往外走。

周柏城也站起來:“溫小姐。”

溫栀停下來看着他。

“現在已經很晚了,坐大巴車可能有些不方便,我的車就在外面,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溫栀正有些為難,兜裏又響起了一聲手機提示音,這次是江心梅發來的消息。

她問她去哪兒了,怎麽還不回家,讓她記着點兒明天要去言少蘭畫廊的事,要求她在一個小時之內回來。

溫栀糾結地看着手機屏幕,猶豫兩秒後,她擡眼:“那就麻煩你了。”

“客氣了。”周柏城笑笑,紳士地側了側身子,示意溫栀先走。

溫栀走在他的前面。

走出劇院,回到寒涼的春夜中,溫栀微微打了個哆嗦,外套又披回身上。

再一次坐上周柏城的副駕駛,溫栀的坐姿倒是依舊如上次般拘謹。

想起什麽,她翻出手機來,給連秋發了一條短信,告知自己的去向。

之後,車裏沒有人說話。

也不知道為什麽,待在周柏城身邊,溫栀本能地感到緊張,手心微微有些冒汗。

她主動打破了這沉寂的氛圍,說道:“大巴車上沒見到你,我還以為你對越劇不感興趣,早走了,沒想到你後面還會來。”

周柏城倒是誠懇:“興趣确實不多。”

那為什麽還要半道趕來?

“只不過我祖母喜歡看,她又快到八十歲壽辰了,我就想着來劇院了解一下,到時候請個班子回去,給她演一出她喜歡的劇目。”

原來是這樣。

溫栀不作他想,推薦道:“這場《西廂記》就不錯,最後的結局好,大團圓,老人家會喜歡。”

“可我覺得不好。”

溫栀一愣,反問:“哪裏不好?”

“張生不好。”

“嗯?”

“不覺得他對莺莺來說,就是一場災難嗎?”

他聲線緩緩,偏頭掃了她一眼。

這一眼裏似乎有太多溫栀看不懂的東西。

“制造偶遇,花言巧語,收買莺莺身邊的丫鬟,最後他是得償所願,軟玉溫香在懷,可他何曾為莺莺考慮過半分?與其說《西廂記》是一場贊美愛情的戲文,倒不如說,它寫的是一場妄想。”

他語帶嘲諷:“寫給如同張生一樣癡心妄想着的男人看的一場白日夢。”

愣了片刻,溫栀道:“可你也是男人啊。”

她驚奇地看着他。

她當然見過很多人批判《西廂記》,最經典的就是紅樓夢裏賈母的那番話。

但她很少見到有男人罵張生。

男人對于同性的瑕疵,總有百般包庇的理由。

“我是男人。”周柏城不反駁她,反倒再次看向她,“所以我理解張生。”

他漆黑的瞳仁裏倒映着她驚訝的表情。

周柏城移開視線,語氣意味不明:“也就知道,他不是什麽好人。”

這認真的樣子看得溫栀微微心驚。

她不知道要說什麽好了。

兩人之間重新歸于沉默。

路上的燈有時暗,有時明。

變幻的光影中,周柏城臉上的表情經常看不太分明。

他沒有想到今天來劇院裏聽到的劇目會是《西廂記》。

這戲曲他小時候在老太太身邊聽過許多遍,為了讨祖母歡心,解析的書文都看過好多篇,一落座時那句“今生若不和你做并頭蓮,難道我,前世燒了斷頭香”,就讓他兀的出了一身冷汗。

張生啊張生。

周柏城啊周柏城。

他眉頭鎖起,眉心印下淺淺一道痕。

這時,身旁傳來溫栀的聲音。

“可我覺得這戲文也不能只這麽看。”她道,“張生是不夠好,做事只考慮自己的歡愉,不想着莺莺承擔的那些風險,元稹版本的《莺莺傳》裏,他騙莺莺同情是裝病,最終功成名就後,又負了莺莺。可如果是看《西廂記》的話,你不如別把他想成一個男人。”

“《莺莺傳》寫實,寫的是這世間真真實實會發生的事情,張生花言巧語會騙人,莺莺不知人心險惡太單純,可《西廂記》更像一個烏托邦,看《西廂》的話,不如只把裏面的張生當成一個意象,把和他私會當成是莺莺對封建禮教的反抗,她對自由的追尋……對,就是自由。”

“張生于莺莺,是自由于莺莺,在《西廂記》裏,莺莺才是那個最有血有肉的角色,得到張生這個男人,不過是她反抗當時那種壓抑的環境,變得能夠掌控自己命運的一件戰利品。在我看來,它倒不是在贊美愛情,不過是假借愛情之名,寫反抗,寫對自由的追尋。”

溫栀長篇大論地說完,偷偷看了周柏城一眼,見他抿唇不語,側顏看上去格外冷肅,不由得在心裏反思自己是不是說得有點多。

“我的意思是,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同一個故事每個人能有不同的解讀,你要是真想弄清楚老太太喜歡看哪個曲目,不如直接去問問她?”溫栀将話題轉移到了即将過壽的老太太身上。

她觀察過了,每次提起老太太,周柏城都會很有話聊。

顯然,他和他祖母的關系比較好。

現在提起老太太,估計他們的聊天就不會冷下去了。

車駛到十字路口,遇到紅燈停下,周柏城果然偏過頭來看着她,一副有話要說的樣子。

溫栀耐心等着他即将要說的話。

可他一張口,說的卻是:“那你願不願意做莺莺?”

【作者有話說】

對不起,工作日寫三更果然還是有點難TVT

讓我把這筆賬欠到周末去吧

留評給你們發道歉小紅包

标注:今生若不和你做并頭蓮,難道我,前世燒了斷頭香——越劇《西廂記》選段

文裏提到的賈母說的那段話:“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作賊,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小姐都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便是告老還家,自然這樣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麽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你們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麽的,可是前言不答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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