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血脈

血脈

“陛下特意繞道青陽州來找臣,是遇到麻煩事了?”

茶水入口,齒間發澀。

蕭祈安道:“孤想讓你明年到京中任職。”

張守義笑容一僵:“臣在青陽州做的好好的,不用這麽快…”

“孤的身體撐不到今年年末。”

他靠在椅背,全身松懈時,仿佛能從他身上窺到一股衰敗的死氣。

“已經到這種境地了嗎…”張守義嘆息,遲早發生的事提前到來,猝然得知後他眼中寫滿擔憂二字:“陛下還未留下子嗣,大晏已經沒有可以繼任的皇室。”

“孤不是還有個皇叔嗎?”

靖南王。

張守義點頭又搖頭,“可是,靖南王府沒有世子,只有一個郡主。”

“以後也是不能繼任王位的。”

蕭祈安滿不在乎:“那便扶持她當大晏第一個女國君。”

張守義兩眼瞪直,驚的不知道何時站起身:“大逆不道,萬萬不可胡來。”

蕭祈安卻笑:“有何不可,孤這身血脈不也坐上王位了嗎?”

“蔡亭遠已經等不及了,一旦孤的毒完全發作,晏國很快就會有一場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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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時候,你暗中帶禁軍從青陽州出發繞過瓊淵直入京都。”

蕭祈安頓了頓:“除了這些,你必須保下一個人。”

張守義凝眉:“誰?”

“沈家嫡女,沈靈椿。”

“她不是沈貴妃嗎?”

“在那之前,孤會遣散後宮。她只是沈家女。”

張守義驚詫許久,忽的笑了。

他像一個長輩,望着蕭祈安的雙眸隐忍着心疼,欣慰。

“陛下與以前很不一樣了,至少與我認識的那個相差太多。”

“你現在竟然學會關心別人的處境。”

“是她的功勞嗎?”

蕭祈安不答,算是默認。

“這幾日先住我府上,向羽那小子正在往這邊趕。”

“說起來,我也很久沒見他了。”

他負手來回踱了幾步,突然問:“榮氏宗祠,你去嗎?”

*

張郡守的夫人年近四十出頭,雖然住在青陽州這樣貧瘠的地方,吃穿用度一點都不差,歲月待她溫柔未曾留下衰老的痕跡。

可以看出,張郡守很疼惜她。

兩人感情應當很好。

但沈靈椿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太守夫人看她的眼神有點…慈愛?

她把裝滿果脯的小竹籃推到沈靈椿面前,“聽朝思說,你叫沈小花,我能喊你小花嗎?”

她不确定地加了句:“我這樣喊會不會沖撞你?”

“不會不會。”沈靈椿有點不好意思,太守夫人實在對她太熱情,比如說這個果脯,剛剛她那架勢只恨自己不能親自喂她吃。

沈靈椿更加堅信張郡守是蕭祈安埋藏多年的底牌之一。

太守夫人點頭,眸光微動。

遠處,墨色身影不緊不慢地朝這邊靠近,他身形纖長罩在廊下的陰影裏渾身透着多年來積攢的森寒殺氣。

池中芙蓉聖潔,他如卑劣惡鬼,極端的反差令人覺得此人與美景格格不入。

“你家郎君待你如何?”她問。

沈靈椿左思右想決定挑好的說:“我生病的時候他為我治傷熬藥,餓的時候還會給我做點心。”

除去損。

太守夫人看她的眼神愈發亮堂,緊接着問:“那你呢,你也很喜歡他吧?”

沈靈椿手指微顫:喜歡蕭祈安?

來人不知不覺在她身後站定。

“那是自然,我家夫人說過,她此生絕不與我分離。”

沈靈椿:“?”

自己什麽時候發過這種歹毒言論?

她回頭對上那雙琥珀色眸子,便見他嘴角噙着笑還挂着沒有來的及收斂的…得意。

蕭祈安眉梢輕挑,似是在問她:難道不是這樣嗎?

太守夫人迫不及待追問:“小花,是你郎君說的這樣嗎?”

沈靈椿一口老血梗在心頭,硬着頭皮說:“是,是呀。”

她挪動身體往他那邊湊:“我們緣定三生,情比金堅。”

太守夫人笑得眼睛微微濡濕。

徽憶,福玉…

這孩子身邊終于有個人,有個人……

*

今夜是蕭祈安第一次咳血。

冰冷的月光碎成片片光影綴在他的衣袍,染血的帕子被他丢進火盆,火苗猛然漲大将它吞噬化作灰燼。

漆黑的牌位密密麻麻擺放規整,兩側分別是蠟燭貢品,方正的字跡刻下他們的名字。

顏色老舊的時隔久遠,不染灰塵的是有人精心擦拭。

榮徽憶這個名字,蕭祈安不陌生。

她是福玉公主的生母,先皇最寵愛的榮貴妃,榮家的掌上明珠。

“陛下,人已經帶到了。”

安向羽匆匆趕來。

陰雲遮月,小雨滴滴答答卷來一陣冷風湧入祠堂。

“榮氏祠堂…”老嬷嬷仰頭端詳片刻,弓着背踏入門檻。

“奴叩見陛下,陛下聖安。”

她不複上次在書房見面神色慌張,此刻出奇的平靜。

蕭祈安:“平身。”

“孤問你,十八年前,你在皇宮服侍何人?”

“徐美人。”

安向羽毫不留情拆穿:“撒謊。”

屋內溫熱氣息驟降。

“孤來這裏不是聽你的廢話。”

老嬷嬷猶豫再三,最終松口:“福玉公主。”

“您生的與公主很像。”

果然,他這身血脈,确如他們所說,不倫不類肮髒不堪。

但是,他也沒什麽好在乎的,他們越是避如蛇蠍暗中加害,他殺得越痛快。

毒折磨着他的身體,蕭祈安臉色慘白如紙:“為什麽?”

先皇寵愛福玉公主不假,可她終究是女兒身,坐不上那個位置,更不會對太子構成威脅。

“其實她畏懼的不是公主,而是貴妃娘娘腹中的孩子,她賭不起那會是個皇子。”

“她”就是先皇後,當今太後。

祠堂三人心照不宣。

……

“榮翎。”蕭祈安體力流失嚴重,“等明年開春,你帶十萬人馬鎮守淮南。”

榮翎是安向羽的本名。

他不懂蕭祈安為何突然下調令。

“屬下想待在陛下身邊。”

他撐着身子坐在木椅上:“你要陪孤去下面與惡鬼厮殺?”

安向羽大駭:“陛下怎麽能說這樣的話,不吉利。”

“你退下吧,孤想一個人待會兒。”

“是。”

蕭祈安閉眸想忘卻心髒刺痛,塵封很久的記憶突然如雨後春筍紛紛破土而出。

他印象裏的那個老人會牽着他的手,教他學步、認字、執筆……

那個身影慢慢遠去,随後替換成另一個人。是誰?蕭祈安想。

她的容貌一點點清晰起來。

“陛下,沈娘娘在外面。”

安向羽折返回來。

“讓她走。”

“是。”

蕭祈安暫時不想見人,他從沒有這樣脆弱的時候。

門口傳來一聲輕響。

蕭祈安一手支着頭:“她走了嗎?”

回應他的是合傘的聲音。

“你的毒發作了?”

熟悉的嗓音,溫軟恬适,蕭祈安猛地睜開眼睛:“你來做什麽?”

末了,他又問:“你什麽時候來的。”

沈靈椿長睫微顫:“剛下雨的時候。”

“都聽到了?”

“一字不落。”

第一道雷落下,閃電交加。

屋內忽明忽暗,對面的人遲遲不說話,沈靈椿的心漸漸沉下來。

“不靠譜,他的毒能幫他壓一下嗎?”

「系統:可以,但是宿主,你的積分因為上次兌換大力屬性和禦馬技術已經用光了。」

“賒賬可以嗎?”

不靠譜:「為了任務,只許一次呦~」

第二道雷震耳欲聾。

蕭祈安恢複一點精力。

“孤的血脈很肮髒吧。”

“孤從記事時起,所有人都在遠離孤,孤殺許多人,他們又懼怕孤。”

“你也應該離……”

“我不會。”

蕭祈安心頭劇烈震動。

她的聲音不大,卻好像蓋過響雷。

一遍遍回蕩在蕭祈安耳中。

他忽然覺得胸口沒那麽疼了。

下雨時,沈靈椿知道蕭祈安的毒會發作,原本她只想陪他待一會兒。

她撐着傘站在屋外,雨水擊打在瓦片,靜靜地聽着他詢問自己的身世。

最終,她還是動了恻隐之心。

沈靈椿深吸一口氣,祠堂裏只剩下她的聲音。

“誰都不能決定自己的出身。”

“誰也不能否定別人的人生。”

“大道萬千,人人亦有自己的活路。可總有一些人站在至高處用條條框框拘束掙紮在苦海之中的人。看到他們痛不欲生的模樣,再裝作聖人批判指責。”

她自己就是掙紮在泥濘中的人。

“不願反抗的人我不會多費口舌。”

頓了頓,沈靈椿說:“蕭祈安,你做的已經很好了。”

倘若沒有人從中作梗,蒙騙世人。

他應該會是一位萬民敬仰的明君。

“沒有人可以否定你的付出,朝臣們不能,晏國的百姓們也不能。”

他半晌沒說話,沈靈椿忐忑地攥緊傘柄。

「系統:蕭祈安好感+3」

沈靈椿:很好,我的話蕭小草都聽進去了。

“再過兩日等你的傷口無礙,啓程回京都。”他說。

沈靈椿抖抖傘上的水珠:“那我送你回去?”

“嗯。”

沈靈椿撐開傘的時候後悔了。

蕭祈安比她高,她墊腳也夠不着,就算能夠着,她也不能墊着腳後跟走一路,這跟僵屍有什麽區別?

是她不會跳着走嗎?

蕭祈安察覺她的窘迫從她手中接過傘:“孤來吧,先送你回去。”

沈靈椿尴尬地笑了笑:“多謝多謝。”

雨夜,某人手中的傘偏了。

安向羽咂舌:“天爺,這偏的可不是一星半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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