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世界四

世界四

菲德是個沒接受過教育的雌蟲,他從小就是在一個偏遠的星球上長大的。

這顆星球的主要居住者不是蟲族,而是綠皮紅眼的矮個兒異族。

這些異族對那一小部分的蟲族懷有極強的惡意。

在帶着孩子經過固定的垃圾堆點的時候,他們會指着渾身髒污的菲德說就是這樣的蟲族入侵了他們的星球,這些家夥就是宇宙中的敗類。

菲德沒經過什麽教育,也不了解自己的種族在宇宙中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種族。但就算看這些異族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他也能猜出那不是個好詞。不過他對此毫不在意,因為比起這些挂在嘴上根本對他造不成什麽影響的謾罵,他更關注今天能不能從這些垃圾堆裏找到點兒吃的。

他必須要填飽肚子,才能來緩解心底那種對未知事物的渴望……盡管就連他也不知道自己心底到底是在渴望些什麽。

總之肯定不能是這些異族的血……菲德緩緩擡起頭,盤懸着的那個小型的飛行器上那個紅眼始終盯着他,類似的紅眼盯緊了每個和他一樣的蟲族。這些異族一邊對孩子施以‘蟲族是你的敵人’的教育,一邊又因為內心的恐懼甚至不敢讓他們的孩子離蟲族太近,為此還造出了這種可笑的東西。

還有那個該死的渴望……

菲德彎下腰,開始刨垃圾,那些屬于機械的廢棄物被他抓爛、又因為不是食物被他甩在身後,發出巨大的聲響。

……他內心深處渴望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這個問題在見到那個紅發綠眼的雄蟲的時候,總算得到了解答。

本想殺了那個飛行器下來的家夥的菲德在看清對方的臉時,頓時改變了主意。

他已經餓狠了,餓了十天,本來都打算在今天随便找個異族殺了然後吃了對方的肉。就算被頭頂那個東西打死,也好過餓死這種惡心的死法。但現在他忽然改變了主意。

因為他心底那種渴望第一次被填滿了。

本能在告訴他:對方就是那個困擾了他許久的問題的最終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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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現在就去、走過去。用牙齒撕碎那個看起來像是和你同一個種族卻不一樣的家夥,要生嚼他的肉,還要喝掉他的血,作為他來得這麽晚的代價。

“高階雌蟲啊……”但菲德看見那個纖細的家夥取出一把激光槍,一邊低聲咒罵一邊将槍口對準了自己,那裏激光正在快速聚成形,“真該死,我還以為這破地方不會有蟲族。”

出于某種預感,菲德沖過去撲倒了這個家夥。

他捏爛了那個東西,代價是右手臂被炸碎了,全炸成了血霧,空氣都是鐵鏽的味道。

但是那點兒疼痛跟渴望被滿足的感覺比起來無所謂。雌蟲轉過頭,重新盯緊了對方。他好興奮,和死這個詞離得那麽近讓他幾乎興奮到崩潰。

他張開了嘴:“你……”

——他再次改變主意了。

菲德和對方好一陣翻雲覆雨,沒有在垃圾堆旁邊,而是在他自己的屋子裏。

他從那家夥的口中得知了雌蟲在蟲族中的待遇,也知道了為什麽沒有蟲族來救他,因此熄了回到蟲族的星球的念頭。但随之而來的,是那種想要和對方長久在一起的念頭。

對方正在往自己身上套衣服。

‘你接下來打算去哪兒?’菲德問,但沒等到對方回答,他就自己換了個話題,‘你剛來這個地方對吧,我可以教你怎麽在這兒活下去。’

他其實也不知道怎麽好好生存下去,在這種只要是蟲族就得被監視的地方,蟲族要想獲得吃的就只能選擇被這些異族壓榨或者自己去垃圾堆裏刨。

菲德倒是試過前者,年少的時候他曾聽着異族的謾罵做了五天的事,最後得到的是一個已經剩了一半的劣質營養液。

在‘殺了這個一直說自己真是不識好歹的異族’和‘幹脆去刨垃圾堆’的選擇裏糾結了一會兒,總覺得比起自己、這些異族要更該死的菲德還是選擇了後者。

所以就連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這麽好意思說出這種‘我可以教你怎麽在這兒活下去’的假話。

但因為對方一直沒有回話的緣故,菲德更想把那種虛僞的一聽就知道是謊言的話繼續說下去:‘我還可以——’

‘好了,這不過就是雄蟲對雌蟲的吸引在作祟。’那名自稱是雄蟲的家夥一邊往身上套褲子一邊說,‘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讓我留下。’

那雄蟲轉過身來,沖菲德露出一個甜蜜的笑容,但說出口的不是蜜糖,而是射向他的子彈:‘如果不想有個讨人厭的蟲崽子的話,記得去沖個澡。’

他已經很久沒有和那時候一樣不痛快的感覺了。

菲德看着自己終端上由長期在聯邦和帝國待着的星盜們發來的情報,只覺得一陣火大。

現在居然因為這些事兒而重新回憶起來了。

按照他最開始的預想:聯邦和帝國會因為這部分低階雌蟲的暴動而出離憤怒,接着想盡辦法把這種大範圍的暴動壓下去,因為反彈而導致這一批雌蟲更加憤怒。

但現在,一向仇視對方的帝國居然主動向聯邦提出了合作的請求?

——有什麽地方脫離控制了。

有個聲音在腦內跟菲德這樣說,而他最讨厭的,就是有事情脫離自己的控制。

他調開了星艦上的面板,那上面屬于威爾森的房間沒有任何一個蟲族存在。

他站起身來。

“你們到底在……做什麽!?”

這是第二個問他們這個問題的蟲族了,只是第一個問起這個的亞雌的神情是興奮和好奇的,而這個蟲族恐懼到連聲音都在顫抖。

威爾森看了對方一眼,在發現對方是加耶爾就收回了自己的視線——他還記得亞裏沙跟自己說的話。

:你什麽都不需要做,什麽話都不需要說。

“你瞎了嗎?加耶爾。”亞裏沙倒是看了眼加耶爾,只是他并沒有停下手裏的動作,“星盜難道不願意為你提供醫療艙嗎?”

他正在用一節被暴力拆下來的骨翼把威爾森正在複原的傷口重新扯開,後者沒有呻|吟,也沒有發出疼痛的嘶吼,只有額頭上會時不時落下的汗證明了他并不是真的毫無感覺。

“我……你到底在對他做什麽!”加耶爾的眉頭都快擰成一團了,見亞裏沙完全沒有停下動作的意思,他看向了始終沒發出聲音的威爾森,“威爾森,你都完全不反抗嗎!”

他只得到了威爾森漫不經心的一瞥。

“他做錯了事情,就應該受到懲罰。”亞裏沙把那根幾乎可以用來當武器的骨翼在手裏抛了兩抛,“倒是你,加耶爾,你沒有別的事情做了嗎?”

“還是你真的很喜歡其他雄蟲的雌蟲?”

為了避開那些星盜,他們甚至特地挑了個沒什麽蟲族經過的走廊盡頭。這裏和其他地方唯一的不同就是可以通過透明的舷窗清晰地看見那些銀河系中最常見的紅矮星和那些微藍色的反射星雲。

“你說的這是什麽話?”不知道是被碰到了那根弦,加耶爾說話都變得有些結巴,“……我只是看不下去而已。”

什麽叫‘真的很喜歡其他雄蟲的雌蟲’?他只是單純的看不下去而已!

亞裏沙輕輕拍了拍威爾森的臉,轉身坐在對方的大腿上,他看向了加耶爾:“好了,在蟲族生活得開心嗎?異族。”

加耶爾一邊在心裏不住唾罵對方這種無視傷患不人道的行為,一邊又控制不住自己往威爾森那斷了半截的骨翼上瞟。

小型清理儀在雌蟲的後面不停地忙碌着,剛清理掉一個區域的血,就又有新的血淌下來。如果清理儀有自己的意識,現在可能已經開始破口大罵了。

等到加耶爾慢半拍地反應過來亞裏沙問出的問題是什麽意思後,他盯着的那個部分已經從雌蟲斷裂的骨翼變成了快要貼到他臉上的亞裏沙了。

為什麽明明都是雄蟲……對方卻長得這麽好看啊。

想起了對方剛才說的那句話,加耶爾猛地往後一退,也拉開了自己和亞裏沙之間的距離:“你在說什麽!?”

“我問你在蟲族生活得開心嗎?異族。”亞裏沙還以為加耶爾是被剛才的畫面給吓成這樣的,所以顯得格外有耐心,“你的種族叫什麽,人嗎?”

加耶爾沒有回答,但他顫抖的身體已經給出了答案——像是察覺到了空氣中某種讓人不安的氛圍,加耶爾從亞裏沙的臉上移開了視線。

威爾森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可惜了。

“你們的社會應該很穩定吧?”亞裏沙重新坐回到威爾森的腿上,“不然你剛才不會那麽驚恐。”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點兒都沒有那種正常雄蟲來了也有可能被這個畫面吓到的自覺,好在加耶爾對雄蟲的印象也僅限于嚣張跋扈,對大多數雄蟲膽小的本性也不是很了解……或者說是不在意。

“我……”加耶爾還試圖掙紮一下,但看着這樣的亞裏沙,他又很清楚自己的掙紮沒什麽用,“至少我現在是雄蟲!”

他本以為亞裏沙會就自己這句話說點兒什麽,但亞裏沙什麽都沒說。那雙藏青色的瞳孔再次投向了近處透明的舷窗,就像剛才只是聽見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

比起被咒罵,加耶爾更無法接受這種被無視的态度。

他知道自己的隐瞞在這裏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不止是和蟲族這個社會毫不相同且不能兼容的世界觀,還是說話時總喜歡脫口而出的‘人’這個詞彙,都能很好的證明這點。

但這不代表他能夠忍受這種被忽視的感覺。

“你不打算問我從哪兒來嗎?”而他寧願忍着看到剛才那個畫面的膽顫問亞裏沙,也不願意被對方無視,“你難道真的一點兒都不好奇嗎?”

“我好奇的話,難道你就會告訴我嗎?”亞裏沙說這話的時候看都沒看向加耶爾。

加耶爾被噎住了:他會告訴亞裏沙嗎?當然不想。但他又覺得如果說出這種話的話,自己只能得到亞裏沙毫不意外的‘哦’又或者是‘那你為什麽還要問我這個問題’。

而出于某種莫名其妙的好勝心,加耶爾說出了一個讓亞裏沙轉過頭來的答案:“我可以講。”

亞裏沙就沒見過多少異族。

一方面是因為蟲族對于雄蟲病态的保護欲,讓他作為雄蟲很難去到那些遙遠的有着異族存在的星球。另一方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蟲族其實是非常自大和自我的種族。

比起和其他異族合作,蟲族更傾向于直接把對方的知識和資源搶來自己研究。是以哪怕是在打着和異族和平共處的星際商場,亞裏沙見到的異族也都是戰戰兢兢的,連頭也不敢擡。

所以哪怕現在是他故意引導加耶爾告訴自己這些東西,亞裏沙也在因為對方說出的話而對這個陌生的種族提起興趣。

“你剛剛說,你們人類……生存的那個星球上,并沒有雄蟲和雌蟲,只有男性和女性。”亞裏沙看着加耶爾,“那男性是什麽樣的,女性又是什麽樣的?”

“男性就是你和威爾森這樣的。”加耶爾指了指亞裏沙和威爾森。

亞裏沙下意識轉頭去看威爾森。

高大的雌蟲和他無言對視,瞳色不同的眼睛裏是相同的不理解。

但亞裏沙把這句不理解說出了口:“認真的嗎?在地球上我們居然是同一個性別?”

雄蟲和雌蟲?!

“那男人能生育嗎?”亞裏沙緊接着繼續問,“你們人類也是生蛋嗎?”

“不會,不是生蛋。”加耶爾回答,雖然一開始他只是想單純的和亞裏沙對着來,但他已經有太久沒和其他的人……蟲族提起自己的星球了,“在我們星球上,只有女人才能生育。”

“女人?”亞裏沙眨了眨眼,但他很快想起來了,“哦對,你剛剛确實提到過這個性別。”

“她們和男人不一樣,身材要更加……纖細。”加耶爾努力搜刮着詞彙量解釋着,然後他看向了加耶爾,“總之!就像是你們種族的雄蟲一樣!”

“……居然是纖細的那一方來負責生育嗎?”亞裏沙感慨了一句,“真是瘋狂又落後的種族啊。”

“你憑什麽這麽說!”加耶爾從沒想過這種話能被放在自己的種族上,還是由一個暴虐的種族口中說出的。

——開什麽玩笑?!

“這話有什麽不對嗎?”亞裏沙看了看加耶爾,“還是你們種族的女性也有和雌蟲一樣強大的戰鬥力,可以一拳打飛好幾個男人?”

威爾森忍住了說出‘如果這樣的加耶爾都是男性的一員,那地球上的女性想必肯定沒有雌蟲那麽強的戰鬥力’這樣的話的沖動。

“我們那裏……”加耶爾含糊其辭,說到後半句的時候他聲音都弱了下去,“女性講究的是白幼瘦。”

亞裏沙轉頭看向威爾森,做了一個擡手的動作:“威爾森,去,告訴他一個蟲蛋有多大。”

威爾森陷入了糾結:他又沒生過蛋,他怎麽知道蛋有多大?

他只能按照自己吃蛋殼補充營養的那段記憶比劃一個大致的形狀,幸運的是亞裏沙更沒什麽對蟲蛋的印象。

“哪怕是蟲族的戰士,也不能說自己能完全忍受生蛋的痛苦。”亞裏沙說,“我們種族的戰士生蛋都這麽痛苦,更別提你們種族裏纖細的女性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生育的那一方居然還要講究什麽白幼瘦。”亞裏沙皺了皺眉頭,“這不是瘋狂又落後嗎?”

“你……我……”加耶爾頓時都卡殼了,但他很快找到了答案,“但那是畸形的審美!我們現在已經不提倡這些了!”

“——哦。”亞裏沙點頭,接着他說,“但還沒有進化到身體強大的那一方負責生育,這就是你們種族的落後。”

加耶爾已經不想跟亞裏沙說話了,他只覺得心累。

——他怎麽會就因為和對方提起地球就覺得開心,對方他媽的是個異族啊。

“所以你寫的那些書嚴格意義上來說不是寫蟲族,而是寫的是你們人類變成了蟲族後會有的表現?”但亞裏沙并沒有放過他的打算,“看你總是站出來替雌蟲說話的行為,你們星球上女性的待遇肯定很好了吧?”

“至少要比雌蟲好多了,不會動辄就被當衆打罵。”加耶爾終于找回了屬于自己的場子,“你們蟲族才是瘋狂又落後的種族!這種畸形的壓迫在我們那裏是會被推翻的!!還有這種不平等的戀愛觀也是不行的!”

“什麽是平等的戀愛觀?”亞裏沙問。

“就是你要愛他,不能對你的伴侶動手,你要包容你的伴侶,并且努力只忠于這一個伴侶。”加耶爾比劃着。

先不說‘努力’只忠于這一個伴侶的深層含義是什麽,亞裏沙朝身後的威爾森示意:“然後就因為沒有雄蟲幫忙纾解,精神暴動死去?”

“這個……”加耶爾被噎住了,但很快又說,“總之你們這樣的愛情就是不平等的!”

威爾森的耳朵動了動,他握住了亞裏沙的手。

“走吧,威爾森。”亞裏沙站起來,高大的雌蟲跟着他一塊兒站起來,“和你聊天很愉快,加耶爾。”

在他說出後半句的時候,這個位置旁邊的艙門也同時打開,露出臉色難得陰沉的菲德。

因為雌蟲極強的聽力,哪怕隔着門他也聽見了亞裏沙的後半句,但他也只聽見了亞裏沙的後半句。

他們在這之前都聊了什麽?

加耶爾這個白癡,之前不是還看亞裏沙很不順眼嗎?!

“什麽……”加耶爾還沒反應過來,臉都紅了,“你以為我會因為你說這種話就覺得--”

“威爾森。”菲德第一次不客氣地打斷了加耶爾的話,他無視了加耶爾頓時變得難看的臉色,看着威爾森,“你打算休息多久?”

威爾森先看了眼亞裏沙,在亞裏沙點頭後才回答了菲德的這個問題:“不會太久了。”

看着他倆的互動,菲德只覺得一陣牙酸:為什麽和自己說話還要得到這個雄蟲的允許?

緊接着,威爾森又把視線重新投向了亞裏沙,“今天你想走着回去嗎,雄主。”

“先不回去。”亞裏沙就像是完全沒察覺到菲德陰冷的目光似的,“今天我的心情很好,我們就在這星艦上随便逛逛吧。”他說的好像星盜的星艦是自己的家一樣。

“你應該不會介意吧?菲德。”亞裏沙沖菲德露出了一個甜蜜的微笑,“我現在可是俘虜,還是個戴着鎖的俘虜。”

菲德下意識看向了他脖子上那個機械鎖,又看向了威爾森:這家夥的脖子上也戴着一模一樣的鎖。

……雌蟲戴這玩意兒有什麽用?

這該死的威爾森,有那種可怖的戰鬥力卻滿腦子想着讨好雄蟲的白癡!

“當然不介意了。”菲德臉上的笑都有點兒僵,“威爾森,你會看好他的,對吧?”

威爾森沒有回答,因為他看都沒看菲德,只跟着亞裏沙的步子踏進了菲德來時打開的那扇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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