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兄妹争執

兄妹争執

馬車內，秦子邺正靜靜地削着蘋果。

這是他從家宴上偷偷順走的，一直藏在袖子裏。出宮後，他又問章華借了把匕首，仔細地給蘋果去皮。

路上稍微颠簸，但他從前做過許多類似的事情，早就已經熟能生巧了。

“無喚，再吃一口吧。”秦子邺身邊沒有盤子，故而只好喂一塊削一塊，“這比我們那兒的紅富士蘋果還要甜呢。”

祝無喚偏過頭，躲開了他的投喂，“你吃吧，乖。”

“好吧。”秦子邺将匕首收好，而後悄悄瞟了一眼祝英，她始終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祝無喚展開折扇，淡淡道，“說吧，你和辛淩在外祖母宮裏都說了些什麽？”

他雖靜靜坐在那裏，可周身卻散發着不容置疑的震懾力。

祝英心中一顫，……還是來了。

她小心翼翼瞄着祝無喚，“我不想成親，就讓他幫着延遲日子。”

祝無喚見她不願說，于是開始舉證說明，“辛淩的心思衆人皆知，可他今日卻再三阻撓成親，而你又與子邺說過，想和大哥一樣出去打仗。”

“由此推測，你們之間定是有過什麽約定，從而導致了辛淩甘願放棄此次婚期，寧可得罪陛下也要去幫你圓夢。”

祝英咂舌……二哥難道會讀心嗎，怎麽說的這般準确？

祝無喚時刻注視着她的微表情，“我有兩種猜測。一個是他是要帶你去軍營，不過辛家在南安的軍權并不多，所以這條路不通。”

“那便只剩下另一種可能。”他頓了頓，“那就是，辛淩在暗中助你離開南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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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英一怔，“二哥你……”

這些只有她和辛淩知道，甚至她連秦子邺都沒告訴過這般詳細，可如今卻被祝無喚輕松道破。

她嘆氣道，“他幫我找了份新的身份憑證，讓我順利離開南安後，再能以男子的身份進入軍營。”

“還有呢？”

祝無喚的語氣似乎沒有任何波瀾，這讓祝英搞不明白他在想些什麽。

……罷了，反正遲早祝無喚都得知道，不如幹脆一股腦全告訴他得了。

“他說已經安排了人送我去青州，還給了我辛家的令牌，以備不時之需。”

“青州？”祝無喚冷笑一聲，“青州可是辛家的地界，你就不擔心龍虎将軍得知後，會将你送回南安？”

祝英搖搖頭，“我才不會求助呢，那豈不是顯得我太遜了？”

她隐瞞了辛淩所寫信件一事，不然二哥定會要過去查看，保不齊他會更加生氣。

祝無喚被她的話氣笑了，“祝英，你雖精通兵法、擅于各類兵器，可打仗從不是紙上談兵，大到城池、小到村寨，哪次不都是用士卒的生命攻下來的？”

“你上過戰場嗎？你有見過橫屍遍野、血流成河嗎？你真能親眼目睹生死之交的戰友慘死在自己面前嗎？”

祝英立刻反駁，“大哥不也是從這一步走過來的嗎？為什麽他可以，我卻不能？”

祝無喚壓下心中的憤懑，“從前我也像你這般，無比渴望在沙場馳騁，我也恨過自己如今這病弱身軀，只能在南安與朝臣辯口舌之争，盡做些不讨好之事。”

“可當我經歷了真正的戰争，從九死一生的黑暗中掙脫出來後，我心中只有慶幸，我還活着，我所在乎的人也都還活着。”

聽聞此話，秦子邺咬蘋果的動作一滞，不由又憶起那日祝無喚命懸一線的場景，心髒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祝無喚深吸一口氣，“可若是他們其中一人不幸殉難，我便會覺得是我不夠盡力，是我無能救不下他們，那将是一道永遠都過不去的坎，像噩夢般始終萦繞在你身側，最後再無情的将你吞噬。”

他又想起那時奮不顧身縱馬前去雲州，風聲從他耳邊呼嘯而過，可他腦海中卻只有一個聲音：再快些，兄長決不能死。

“我支持你為自己而活，贊同你主動尋找自由，可偌大的淮國，難道只有戰場這一個地方可去嗎？”

“戰場實在兇險，而你又毫無搏殺經驗，你若出事可有想過爹娘該怎麽辦？”

祝英沉默了。

“再有，身為兄長，我不願見你有朝一日被困在這不見底的深淵之中，被懊悔和負疚困擾終生。”

祝晏是祝家最寄以衆望之人，兵法武功皆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可他在第一次面敵時也幾乎崩潰過，雖然最終堅強地走了出來，可這過程想必也極其痛苦。

還有自己，在被藥王救回來之後的那幾天，他幾乎不敢睡覺，一閉上眼便是祝晏強行推他離開浮玉寨的場景。

他與時間争分奪秒，生怕消息遞晚了一步。倘若祝晏真被枭渠人帶去了草原，那他将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祝英垂眸，“……我知道二哥是為了我好，可我偏偏就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

“再說了，父兄皆為骁勇虎獅，我又豈是那嬌弱的兔子？”

祝無喚瞪着她，“你真是氣死我得了。”

祝英斬釘截鐵道，“我是來通知你的，可不是來詢問你意見的。反正離開南安我心已決，你就算告訴爹娘，讓他們把我綁起來，我也早晚有辦法逃出去。”

祝無喚聽的直犯頭疼，“随便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管不了你。”

祝英倔脾氣也上來了，“這是你說的，我明天就走！”

祝無喚冷笑，“行啊，你要是敢走我就打斷你的腿！”

“憑什麽？”

“就憑我是你哥！”

秦子邺見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又擔心祝無喚氣傷了身子，于是連忙寬慰道，“你別這麽說嘛，她會傷心的。”

祝無喚瞥他，“難道我要坐視看她身陷囹圄？恐怕到時候她叫天天不應，連後悔都來不及。”

祝英回道，“我才不會後悔，将來我軍功累累，二哥只會欣慰如今沒有攔着我！”

“你還敢頂嘴？”

“我說的是事實！”

秦子邺一個頭兩個大，這兄妹倆吵架，怎麽遭殃的反而是自己。

外面馬車漸漸停了下來，章華輕輕敲門，“公子，到了。”

祝無喚心煩意亂，只丢下一句“等會兒我會派人圍住樂風軒，你敢走出一步試試看”就匆匆下了馬車。

這事既然與辛淩也有關系，如今天色已晚，那就明日再去辛府找他算賬。

車裏的祝英一怔，憤憤的跺了跺腳，“他嘴上說讓我尋找自由，可你看現在他現在哪有一點兒支持我的意思？”

秦子邺本想随祝無喚一起出去，可剛起身卻看見祝英委屈的模樣，于是他又硬生生坐了回去，“其實我能理解無喚的意思。”

祝英瞪着他，“你們倆多要好，肯定會替他說話。”

“還真的不是。”秦子邺嘆氣，“他只是擔心你一個小姑娘受苦受罪。”

祝英撇撇嘴，“戰場本就是腥風血雨的，要是連上戰場都還想着酒池肉林、縱歡行樂，那軍隊可真的腐敗了。”

秦子邺頓了頓，換了種說法，“你知道我從來沒學過武功，更沒有拿着刀劍與人對峙。可在浮玉寨，我為了保護無喚和自己，卻親手殺了數十個敵兵。”

祝英猶豫了一下，“那……你不會害怕嗎？”

“怎會不怕？”秦子邺故作輕松，“當第一個敵兵倒下時，我甚至連劍柄都握不住。可當第二個、第三個敵兵沖上來時，本能強烈地催使我做出自保的舉動。”

“我當時看着滿手的鮮血，覺得自己和劊子手沒有任何區別。可為了活命，我沒有別的選擇。”

“無喚告訴我，若不想為人魚肉，只能成為掌控的刀俎。可若老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絕不想再經歷一遍浴血的場景。”

秦子邺望着她，“祝英，建功立業的夢想很偉大，我也無比欽佩那些舍身為國的軍人和士卒，因為他們每一次上戰場都将會是有去無回。”

“男女的生理構造不同，你需要花費更多的努力去對付那些兇殘的豺狼虎豹，還有在軍營中你需要長期與那群男兵相處，并隐瞞住女子的身份，沙場艱苦常常風餐露宿，這更是一個極重的考驗。”

“這些你也全都想清楚了嗎？”

祝英卻道，“如果我現在立刻回答想清楚了，你會不會覺得我是一時頭腦發熱？”

秦子邺被她問的一怔，“在這個語境下……确實。”

祝英失笑，“我包袱都收拾好了，又怎麽可能絲毫不考慮，只一意孤行去打無準備的仗？”

“放心，青州不比雲州兇險，倭寇雖頻頻侵襲，但兩國臨海相隔，他們不敢大舉進犯，只能派小船前來。小船的承載人數有限，即便數量再多，也多不過十萬青州軍。”

“而且，我不可能永遠在青州待着，那豈不是一直在辛淩的視線之下？”

秦子邺心中一動，這和他從課本上學到的越來越重合，“那你之後要去哪兒？”

祝英深深看着他，“你曾和我說過，有一個地方女子也能做官從軍，不必深居後宅依賴男子而活，我想去這裏。”

秦子邺隐隐激動，“那要是找不到呢？”

祝英想了想，“若實在尋不到，那就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呗。大嫂都可以領兵抗敵，說明淮國肯定還有不少這般有勇有謀的女子。”

“我想把她們全都聚在一起，對了，我連代號都想好了，以後我們這支娘子軍，就叫做……楚。”

——

卧房一片漆黑，秦子邺蹑手蹑腳走進來，憑着感覺點亮了蠟燭。祝無喚正坐在書案旁，一手緊捏着眉頭，想來是真的被氣到了。

聽見腳步聲，祝無喚緩緩放下手，語氣盡是疲憊，“将她勸下來了？”

想來當時秦子邺沒有跟上來，那定是留在馬車和祝英交心了。他沒有阻止，這兩人年紀相差不多，或許同齡人更好交流吧。

見秦子邺不做回應，他當即明白了。

祝無喚臉色一沉，“她還是要走？”說着他猛地站起來，擡腳便要往院外走去，卻在經過秦子邺時被他一把攔住了。

“無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不要強求。”

祝無喚甩開他，冷冷道，“祝家有兄長就夠了，不多她一個再去賣命。”

秦子邺瞧他還是要出門，于是不由分說抱住他，任祝無喚如何掙紮也不松手。

祝無喚的雙臂被禁锢，只好用腳踢他，“你也和祝英一樣不聽我的話，是嗎？”

“你是親身經歷過殺伐的，你那時都承受不來，她一個弱女子又怎麽能在群狼環伺中活下來？”

秦子邺不吱聲，任由着他踢。

祝無喚今日消耗過多的精力，沒一會兒就連體力也告急了，可嘴上仍是不服道，“你攔着我也無用，祝家各個門都加倍了人手看管，連狗洞旁都有人盯着，除非長了翅膀，不然出不去。”

秦子邺悶聲道，“我看見了。”

他送祝英回去時，每隔五步便有人看守着，就連牆頭都蹲着幾個人，就算輕功再好也敵不過這麽多雙眼睛盯着。

祝無喚強迫自己耐下怒氣，“那你還幫她？”

秦子邺頓了頓，“無喚，我剛才說了，人各有志，這次你攔住又能怎麽樣，來日她還是會想方設法逃出去。”

“……”祝無喚覺得他這話有些古怪。

秦子邺道，“相信她一次，好不好？”

祝無喚不可思議的望着他，似乎明白了些什麽，“……難道這就是她的命運？”

秦子邺的鼻尖輕輕蹭着祝無喚的耳朵，低聲道，“她會是整個祝家的驕傲，也是漫漫歷史長河中最閃耀的星星。”

祝無喚怔住了，半晌，他才緩緩道，“我只想知道，她可否安好？”

秦子邺吻住他眼角的那顆水珠，順着淚痕咬向那雙微顫的薄唇，“放心，她是大富大貴之命，一生平安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