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生疑

寝房的大門被砰地一聲打開,沈玹散發披衣,款步走來,高大的身影如山般籠罩着蕭長寧,使她無從遁形。

蕭長寧後退一步,沈玹前進一步。

三十六計走為上,蕭長寧裝作什麽事也沒發生,轉身要逃,沈玹卻先一步伸手攥住她的後領,用并不友善的語氣冷聲問道:“長公主因何而來,又為何而去?”

蕭長寧戰戰兢兢回身,看到沈玹柔順的長發自兩頰旁垂下,更顯得他的笑容陰沉萬分。

她不由打了個顫,有些緊張地咽了咽,說:“恰巧路過。”

沈玹的眼中是看透一切的精利,“長公主一向視本督的寝房如蛇蠍之地,半點也不肯踏足,今日卻不請自來,只怕不是恰巧這般簡單。”

蕭長寧語塞,越是擔心被滅口便越是緊張,平日的伶牙俐齒皆化為了泡影。

沈玹擡手,拔下深深釘入門框的短刀,單刀直入地問:“你看到了什麽?”

蕭長寧自然不會傻到承認一切,忙搖頭:“什麽也未曾見到。”

“撒謊,真不乖。”沈玹搖了搖頭,居高臨下地審視她,手中的短刀挽了個花,閃着鋒利的光芒。

蕭長寧張了張嘴,強壯鎮定道,“看見你在照鏡子,剛要喚你,這一柄飛刀就過來了,把本宮吓了一大跳。”

她真假摻半,偏生省去了最重要的一幕,祈求能瞞過沈玹的耳目。

沈玹不動聲色,只微微一笑,面色陰涼,看不出是相信了還不是不信。

他好像很喜歡蕭長寧這副忐忑不安又強裝鎮定的模樣,深邃鋒利的眼眸盯了她許久,方意有所指道:“以後有事,差人代為傳告便可。此處刀劍無眼,若是不小心撞見什麽不該看的,傷着了殿下,便是臣之失責了。”

蕭長寧自然聽得懂他言辭中的警告。她看了眼沈玹手上的短刃,怏怏道,“沈提督安心,本宮惜命得很。”

沈玹不置可否,拿起一旁木架上搭着的衣物,慢斯條理地穿上,語氣聽不出喜怒:“長公主想要出門?”

“沈提督如何得知?”猜測到了什麽,她心慌道,“你監視本宮?”

“如此小事,何須勞師動衆地監視。”沈玹扣好腰帶,長身玉立,帶着不容置疑的篤定道,“長公主在府中行動自由,唯有大門派有番子把守,非本督手令不可出門。長公主平日對本督避之不及,此番卻一反常态屈身前來,自然必定是為出府的手令而來。”

猜得絲毫不差。蕭長寧暗自咬牙,再一次領會到了沈玹精于算計的可怕之處。

她放軟了語調,略帶懇求地細聲問道:“本宮想念皇上,想進宮看看他,提督可允否?”

沈玹料到她會如此開口,卻并不直答,只坐在屋中木椅上,對蕭長寧招招手,“勞煩長公主纡尊降貴,為本督束一發髻。”

哈?

讓堂堂長公主給閹人束發?他這是在羞辱自己麽!

蕭長寧心中五味雜陳,有些踟蹰。

“夫妻之間描眉束發,不是常态麽?”沈玹将雙手按在膝頭,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束好發,本督就給你出府的手令。”

蕭長寧最終還是屈服在沈玹的淫威之下,一邊心有不甘地拿起木梳梳理沈玹光滑漆黑的長發,一邊掩耳盜鈴般地安慰自己:長公主當能屈能伸,這筆賬,遲早要向這不要臉的閹人讨回來!

……可話又說回來,沈玹真的是閹人麽?

方才,他是在刮胡子罷?

想到此,蕭長寧從銅鏡的模糊影子中打量沈玹,見他下颌光潔幹淨,又忍不住懷疑道:莫非是自己看錯了?

不,不可能看錯。誰沒事會拿短刀刮着下巴玩?

蕭長寧心中思慮萬千,手下的動作也跟着慢了起來。沈玹本在閉目假寐,覺察到她的怠慢,不由地睜眼,隔着銅鏡對上她審視的目光,問道:“長公主在看什麽,如此入神?”

平心而論,這個男人真的是生得十分好看:濃眉霸氣,目光深邃,側顏完美,就是戾氣太重,少了幾分人情味。

“提督其實,生得挺好看。”蕭長寧幹咳一聲,不吝于以奉承之語來掩飾方才的失态,“早聞東廠雙璧,一為廠督,二為蔣射。蔣射本宮也曾見過,相比沈提督要略遜一籌。”

沈玹怔愣了一瞬,方失笑道:“難得從殿下嘴中聽到溢美之詞,乃臣之大幸。”頓了頓,又頗有深意道,“殿下嫁來東廠後閉門不出,原來是在思索誰家男兒更好看這種事。”

蕭長寧束發的手一抖,臉上一陣滾燙,羞得紅了起來,小聲反駁道:“在本宮眼裏,你們同姐妹無異,比較一下姿色又如何?算不得本宮輕浮。”

聽到那句‘與姐妹無異’,沈玹的眉尖明顯跳了一下,似有不悅。

蕭長寧趕緊岔開話題,問道:“今日怎麽府中無人,連提督下榻都無人伺候?”況且據她觀察,沈玹一般天還未亮便起來練兵了,極少有睡到此時的時候,何況看他眼底疲色,應是昨夜徹夜未眠。

宮裏宮外有大事要發生了?

果然,沈玹擡起一手擱在椅子扶手上,撐着太陽穴道:“近日京師有樁大案要處理,本督手下之人派出十之八九,自然無人服侍。”

蕭長寧留了個心眼,将此話記在心中,随即為他束好發冠,溫聲道:“好了。”

沈玹擡眼看向銅鏡中,嗓音依舊清冷,嘴角卻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微微擡起下颌,評價她的手藝:“尚可。”

“……”

蕭長寧小聲道,“那,出府手令?”

沈玹解下腰間的令牌交到蕭長寧手中,囑咐道:“為防意外,本督會讓林歡陪同殿下前去。”

那個愛吃如命的小林子?

說起來,那少年太監相貌可愛,算是東廠這群怪物中難得面善之人了。

蕭長寧并不反感,忙不疊應了,拿着令牌迫不及待要走,沈玹卻再次喚住她:“記住,午時之前要回府,本督教你騎射。”

恍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蕭長寧怏怏不樂地‘噢’了聲,垂着頭出門去了。

沈玹起身站在門口,負手望着蕭長寧纖瘦的背影,良久沉吟不語。

宮裏,崇光殿草木如春,小皇帝屏退左右,拉着蕭長寧的手,十分激動:“阿姐,你可來了!自從你出嫁後,朕無人相伴,每日面對太後和群臣時如履薄冰,都快悶死啦。”

蕭長寧長嘆一聲,“你在朝堂無聊,哪比得上我生死懸命。”

聞言,蕭桓顯出幾分落寞,“都怪朕無能,護不住阿姐……”他垂頭,偶然間看見了蕭長寧腕上淡淡的淤痕,不由大駭,“阿姐,你手上的傷是怎麽了?沈玹虐待你了?”

蕭長寧一愣,将手縮回,拉下袖口蓋住腕上的瘀傷。那是昨日沈玹教她防身之術時,沒把握好力度弄傷的,已上了藥,不是什麽大事。

蕭桓顯然不這麽想,紅着眼道,“都說閹人常有變态之癖……”

“說什麽呢!”蕭長寧大窘,又好氣又好笑道,“皇上腦子裏怎麽盡是些不幹不淨的想法。”

蕭桓張了張嘴,正要說什麽,忽聽聞殿外傳來一個爽朗清脆的女聲,“臣錦衣衛北鎮撫司撫使越瑤,求見陛下!”

越姐姐!

蕭長寧一喜,眼睛都亮了幾分。蕭桓會意,清了清嗓子道:“越愛卿請進。”

越瑤,出身簪纓世家,其祖父、其父以及兩個哥哥皆為國捐軀、戰死沙場,算得上真正的滿門忠烈。越家只留下她一根獨苗,先帝垂憐,不忍她一介女流再披甲征戰,便讓她在錦衣衛謀了份差事,算是保住了越家最後一點血脈。

越瑤雖是女子,卻有着不輸于男兒的才氣和武力,十六歲入錦衣衛,短短四年屢建奇功,坐到了北鎮撫司領頭人的位置。

最重要的是,越瑤兒時受過餘貴妃恩惠,故而與蕭長寧交好。

正想着,門口跨進來一個身穿飛魚服、英姿飒爽的女将,朝皇帝和蕭長寧撩袍一跪:“臣越瑤,叩見陛下萬歲,長公主千歲!”

蕭長寧起身,扶起這位眉目精致的女錦衣衛,笑道:“越姐姐快請起!”

越瑤起身,盯着蕭長寧看了許久,眸光閃動,忽的一把擁住她,苦笑道:“我公差離京半年,殿下怎麽就落入沈玹那厮的魔掌裏了!”

半刻鐘後,藕池涼亭中。

越瑤拉起蕭長寧的手,兩條細眉皺在一起,望着她腕上的瘀傷‘啧’了一聲,罵道:“沈玹這個變态!”

蕭長寧不好意思地縮了縮手:“不、不是你想的那樣……”

越瑤嘆了聲,雖相貌柔美,但舉手投足帶着男兒的灑脫,直接問道:“長寧,此處無人,你屏退陛下,是想單獨同我說什麽嗎?”

“越姐姐聰慧,本宮想要你幫我查一個人。”蕭長寧壓低嗓音,神色是難得的認真,“如今,只有你能幫我了。”

“行,”越瑤一口應允,“殿下想查誰?”

“沈玹。”蕭長寧一字一句緩緩道,“我想知道他何時進的宮,以及,他當年被司禮監貶黜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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