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鯉魚

皇宮中。

蓮池藕榭蒙了一層冰雪, 白茫茫的一片中, 幾支枯荷頂着雪塊突兀地伫立冰面。蓮池旁的石塊上,蕭桓執了釣竿, 獨自坐在圓石上垂釣, 時不時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指, 哈出一口白氣。

梁幼容随着玉蔻散步到這,見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一位錦衣華服的小公子披着狐裘, 孤身一人,寂寥無雙, 獨自坐在冰天雪地中垂釣。

天寒地凍, 水面結冰,他卻一眨不眨地盯着毫無波瀾的魚線, 并無一絲不耐。梁幼容想:這不莫不是是個傻子?‘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這是江湖隐士才有的閑情雅致,宮中囚徒, 哪有這個豪放的資本?

興許是好奇,她示意玉蔻停住腳步, 獨自向前走去, 幹淨的鹿皮靴子踩在雪地上,驚擾了池邊垂釣的小少年。

蕭桓幾乎是騰得站了起來,眼睛睜得溜圓, 無措地看着突兀闖入的紅裳少女, 一張臉漲得通紅。

梁幼容打量着蕭桓紫檀色繡金的華麗衣裳, 幾乎是一眼就辨認出了他的身份。這個和她一般高的少年,約莫就是她将來的丈夫了……還很稚氣呢,像是鄰家小弟一般眉清目秀,不像個皇帝。

“陛下這樣,是釣不到魚的。天寒地凍,魚兒都藏在了冰面下,凍僵了。”她開口,語氣和冰雪一樣清冷幹淨,不帶絲毫感情。

“朕知道,朕只是心情不太好,想出來做些什麽靜靜心。”蕭桓有些踟蹰,好奇地打量着面前這個清麗幹練的少女,問:“你是誰?朕從未見過你……”

“陛下雖未見過臣女,但必定聽過。”

“啊,朕知道了!你是太後的……”

“噓!”梁幼容伸出食指按在唇上,說:“噤聲。”

不知為何,她身上總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蕭桓情不自禁地住了嘴,以眼神詢問她。

梁幼容并未理會他的眼神,只從懷中摸出一支柳葉小刀,清冷的視線緊緊鎖住冰層下的某處,下一刻,她出手如疾風,柳葉小刀如閃電般從她指尖射出,紮破冰層,咕咚一聲沉入水裏。

不多時,冰層下洇出絲絲縷縷的血跡,一尾巴掌大的紅鯉魚翻着白肚浮出破冰的水面。

魚身上還插着一支熟悉的柳葉小刀。

蕭桓呆了,後退一步,怔怔地看着面前紅衣似火的少女,嘴唇幾度張合,愣是沒能發出聲音來。

梁幼容扭頭看他,美麗,冷清,用依舊沒有波瀾的嗓音道:“如果抓到魚能讓陛下開心一點的話,那這尾魚就送給陛下了。”

說罷,她轉身離去,猩紅的鬥篷在白雪中劃過一道豔麗的弧度,如紅梅淩寒綻放,铮铮傲骨。

蕭桓望了望梁幼容的背影,又望了望湖中的死魚,眼淚吧嗒一聲就落下來了。

……這個未來的皇後,好可怕!

東廠。

遠山籠罩在一片朦胧清冷的雪霧中,上下一白,唯有幾瓣落梅點綴着鴉青色的屋檐,靜得如同一幅隽永的水墨畫。

他情不自禁地捏住她的下巴,傾身吻得更熱烈了些,唇舌帶着辛辣的酒香,如同他的人一般盛氣逼人。

良久吻畢,二人唇分,蕭長寧喘着氣,臉頰發燙,連眼尾都染上了豔麗的桃紅,瞪着眼怔怔地看着沈玹近在咫尺的容顏。

沈玹凝望着她,經脈突起的大手情不自禁在她腰腹處徘徊。

蕭長寧從未見過那樣深邃的一雙眼,深得好像能将她整個人吞噬。

“沈玹,你這是……在做什麽呢?”蕭長寧眼中泛着濕潤的光澤,映着茫茫大雪,如此問道。

“在吻你。”沈玹毫不避諱,直白得令人心慌,不知是受欲念的影響,還是因為烈酒入喉,一向低沉的嗓音帶着幾分暗啞,問,“你讨厭這樣嗎?”

“不……”或許是酒意上頭,或許是承受不了沈玹如此熱烈直白的索吻,蕭長寧只覺得渾身熱得慌,思維像是凝滞般,找不到宣洩的出路。她怔愣地擡手,纖細嫩白的指尖帶着墨痕,輕輕撫上自己濕潤的唇瓣。

那裏還仿佛殘留着他的溫度。

蕭長寧輕輕甩了甩腦袋,暈暈乎乎地問:“本宮只是不明白,沈提督什麽也不說就做這種事,會讓本宮覺得很疑惑……”

沈玹單手捧着她的臉,拇指拂過她緋紅的臉頰,沉聲道:“你想讓我說什麽?”

蕭長寧咬着唇看她,眼中泛着迷蒙的水霧,低聲道:“有些話,若是你水到渠成地說出來,我便開心;若是你為了迎合我而勉強說出來,即便我聽到了我想聽到的,我也不會開心……沈玹,你明白麽?”

沈玹皺眉,似乎在思索她這番話的含義。

蕭長寧調開視線,忽然倉促地笑了聲,吸着鼻子軟軟道:“本宮有些醉了,胡言亂語的。如若方才的話讓你困擾了,便當做沒聽見罷。”

蕭長寧向來不勝酒力,喝了一杯烈酒,身上的熱度被冷風一吹,便起了幾分寒意,眼皮也仿若墜鉛,又沉又困。她搖搖晃晃起身,還未站穩,就被沈玹一把摟入懷中,打橫抱起。

“慢些慢些,沈玹!”蕭長寧縮在沈玹懷裏,紅着眼睛道,“本宮頭暈。”

沈玹簡直拿她沒法子,依言放緩了步伐,帶着笑意的嗓音從頭頂穩穩傳來:“既然酒量這麽差,就不要同臣一起附庸風雅了。”

蕭長寧有氣無力地哼哼,“好啦,本宮知道自己很無用。”

沈玹嘴角一勾,不置可否,只抱着她出了亭子。繞過回廊時,他說:“雖然不知道殿下在擔憂什麽,但殿下的問題,我會好生想通透。現在,先送你回房休息。”

以後,雪,本督陪你賞,酒,本督替你喝。而你,只需要像現在一般永遠陪着我……沈玹凝望懷中微醺的蕭長寧,如此想道。

誰也不曾知道,他心中的執念早已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悄然生長,泛濫成災。

沈玹殺伐一生,并不明白這種執念,亦是愛念的化身……

蕭長寧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時節了,窗外光線昏黃,雪霁初晴,又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揉着太陽穴起身,冷不丁看到榻邊的身影,愣了愣,方道:“原來你還在這啊。”

沈玹背對着她坐在案幾旁,正用幹淨的棉布擦拭刀刃,聽到她起身的動靜,也不轉身,只專注于手上的活計,低聲道:“暖爐上熱着雞湯,起來喝一點。”

蕭長寧仍是睡後懵懂的模樣,慢慢地‘噢’了一聲,問:“今日,你不用領着番子出門監察麽?”

沈玹放下擦拭得雪亮的細刀,答道:“天大雪,給他們休了半日假。”

蕭長寧仰身倒在榻上,抱着棉被滾了一圈,悶悶道:“偷得浮生半日閑,算是暴風雪前的寧靜罷。”

沈玹知道她指的是月底的太廟祭祖之事,不由輕笑一聲,放下刀刃回首問道:“殿下害怕嗎?”

“有你在身邊,害怕倒不至于,就是有些緊張。”蕭長寧趴在榻上看他,眼睛黑亮黑亮的,說,“本宮還從未見過這般大場面呢。”

沈玹似乎并不滿意這個回答,慢慢曲起一條腿,右手撐着膝蓋道:“殿下可還記得當初教你防身招式時,臣告誡過殿下什麽?”

蕭長寧回想了一番,答道:“不要輕信任何人。”

“不錯。這世上除了你自己,衆人皆不可信。殿下太過于相信臣了。”沈玹嘴角上勾,但眼神卻是出乎意料的認真,緩緩道:“所謂的強大,只是因為我比尋常人更懂得取舍。”

“什麽意思?”

“成大事者,都是殺掉該殺的,舍棄該舍棄的,才會坐上這由累累白骨築起的高臺。殿下遲早有一日會明白的。”

他眼中蘊藏着昏暗的光芒,折射出清冷的刀光,仿佛又回到了她出嫁之時,他那渾身浸透血氣的模樣。在一場混戰到來之前,沈玹總是顯得這般威嚴而強大,仿佛站在萬人之巅,只允許世人以蝼蟻之姿仰望。

蕭長寧沉思了片刻,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她忽而坐起,認真道:“月底祭祖,本宮會同你一起前往。”

沈玹似乎早料到如此,并不做評價,只問道:“那必定是一段危險的行程,殿下可想清楚了?”

“祭祖陷阱重重,的确危險,但本宮留下來只會更危險。”蕭長寧頓了頓,繼而分析道,“東廠作為天子随侍,祭祖之時必定傾巢而出,那麽東廠廠內便成了全京師防備最松的地方,本宮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留下來,危險不說,還極有可能成為你的累贅。若是回洗碧宮,又難免落入太後的掌控,思來想去,只有跟着你最安全。”

沈玹眼波一動,笑道:“殿下何時這般聰明了?”

“你就別取笑我了。”蕭長寧穿好衣物鞋襪,下榻走到沈玹身邊跪坐,“你該怎麽辦?”

沈玹沉默了一會兒,繼續拿起另一柄細刀擦拭,漫不經心道:“到時候,殿下跟着皇帝的辇車走,必要的時候保護好你自己。”

“我是問你自己該怎麽辦?”

沈玹沒說話。

半晌,他擡眸,眼中閃過一抹寒意,沉聲道:“不勞殿下操心,明刀暗箭,本督未曾敗過。”

只此一言,擲地有聲。

風吹動窗扇,有溫和的夕陽透過積雪叢生的枝丫、穿過窗棂而來,打在蕭長寧的身上,鍍亮了她的眼睫。

她側首望着沈玹,嘴唇張了張,而後鎮定道:“祭祖過後,我們能好好地談談嗎?”

沈玹拭劍的動作一頓,問道:“現在不可以談麽?”

“現在不可以。”蕭長寧眯了眯眼,瞳仁被一線夕陽鍍成琥珀色,像極了那只矜貴的玳瑁貓。她撐着下巴,說,“大戰在即,不可心亂,等你我平安歸來,我會把一切都交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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