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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有明皇旨意背書,大皇子四人雖不情願,仍是捏着鼻子接受了“聖樹懲戒”的說法——不接受他們只會更丢人。

至于放那四個大難不死的侍從離開,對他們而言卻是不值一哂的小事,為了彰顯自己知錯就改的品質,還專門厚賞了他們。

風鈴鈴四人出宮前,到蒼榆宮給蘇南禪磕了個頭,吓得蘇南禪一下竄到明天瀾身後,連連擺手讓他們趕緊起來。

夭壽啊!

“多謝蘇先生,也多謝九殿下。”四人齊聲說道。

明天瀾往側面挪了半步,不受禮,淡淡地說:“起身吧,心意到了就行。”

他們這才站起。

蘇南禪松了口氣,從明天瀾背後出來,拍着白葉的肩膀問:“能出宮,有賞賜,你們這回也算因禍得福。以後有什麽打算?”

白葉嘿嘿笑道:“我先混吃等死一段時間,然後開家小雜貨鋪,做點能養活自己的小生意。”

“沒出息。”陳舒瞥他一眼,認真道:“我将賞賜帶回家,安頓好親人後,會去從軍。”

“嗯嗯,好志向。”蘇南禪沖他豎起大拇指。

風鈴鈴和安夢兒也說了自己的想法,一個要開食肆,一個要周游天下。

明皇給了他們自由,但與蘇南禪那短短一夜的相處,卻讓他們擁有了決定自己未來的勇氣。

至少現在,他們敢于暢想未來了。

四人背着包裹提着賞賜,大包小包地走向宮門,身影漸漸消失在黃昏日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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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南禪望着他們走遠,心裏說不出的暢快:“真好啊……”

一旁的明天瀾聽見他感慨,睫毛微動:“你也想出宮?”

蘇南禪反射性搖頭,當然不想,他正事還沒辦完呢,怎麽說也得陪着明天瀾到他抽取地脈的時候。

不過明天瀾現在還是不受寵的九皇子,離那時候估計遠着呢吧?

撓撓臉,蘇南禪有些惆悵。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會跟着內心的想法而變化,自然也就不知明天瀾把他幾度改變的神色當成了想走卻不能說。

明天瀾定定看着似乎在為什麽事而煩惱的蘇南禪,紫色瞳眸色澤漸淺,到最後幾乎透明如琉璃。

可是蘇南禪一轉身,他便眨了眨眼,眼睛顏色又恢複正常。

“殿下,你餓了吧?今晚我準備整兩道新菜,你要不要學?”

蘇南禪沒發現他的異樣,挽起袖子徑自朝廚房走去。

明天瀾背着走,慢悠悠跟在他身後,他連背影都那麽活潑生動,像頑石縫隙裏努力生長的小草,風吹雨打也不能摧毀他似的,讓人忍不住想追随他的腳步。

日月王朝早已腐朽到根上了。

明天瀾想,若非如此,他父皇也不至于破除一條人祭陋習都要向一棵樹借勢借力。

那來自四面八方的阻力看似繁雜,其實根源只有一條,就是人族對神明近乎癫狂的信仰。

這份信仰給足了神明實力與底氣,因而祂們可以淩駕于皇權之上,高興時給予一點庇護,憤怒時肆意屠戮用以宣洩。

那些離神最近的家族,得到了最大的好處,自然會獻上最強烈的擁護。因為知道只要神明還活着,他們就能得到更多,所以他們心甘情願向神明奉獻出自己的一切,自然剝奪他人的一切時,也就不會手軟。

在這種可怖的風氣下,王朝表面還能維持欣欣向榮的假象,內裏卻近乎四分五裂。

明天瀾久居深宮,偶爾出去一趟,總會被王城鐵幕籠罩之下,日漸死氣沉沉的人與物驚駭。

遠的不說,只看那四個離宮的侍從的選擇,難道那真是出于心中所想?

一個只想混吃等死懶散度日,與其說天性如此,不如說這個時代就是如此,想努力也沒有盼頭。

一個從軍,或許是因為軍中是當下王朝最努力奮進的地方

一個要開食肆,因為民以食為天,只有這樁生意不會賠錢。

一個要周游天下,何嘗不是逃避的美化說法。

正因如此,在得知自己被當做籌碼送到“聖樹”嘴邊時,他們最先想到的就是放棄,哪怕明知聖樹靈場無人值守,他們有機會逃跑,也從不敢這麽去想。

靈場周圍那道無形無影,全然不存在的屏障,其實也植根在日月王朝每個子民的心底。

那是人對神的敬畏、恐懼與不可逾越的本能。

可是蘇南禪不是這樣的。

明天瀾還記得楚鄉将他帶到蒼榆宮那天,明知出聲可能會死,他依舊毫不猶豫地忤逆了王宮總管,努力向他證明自己的價值,以換取存活的機會。

他會權衡利弊,擔心自己學不好複雜的菜色便挑了最簡單的教,然後在菜肴的介紹上下功夫,既完成任務,也保護了自己。

他有頭腦,有本事,即使身處絕境,也要給敵人一記重重的反擊。

他有那麽多的力量和勇氣,甚至可以勻出一部分給那四個侍從,讓他們站在規矩森然的宮廷裏,也敢說出未來的規劃。

這個時代哪裏來的土壤,能養出蘇南禪這種人呢?

明天瀾看着他熟練地拎起一條魚在案板上拍暈,刮鱗去髒腑,“咔嚓”一刀剁下魚頭,再撇成兩半,雖然見慣了生死,卻不由得背後一寒,默默退到門檻之外。

“殿下,您站外面做什麽?”蘇南禪不解地沖他招手,“進來啊,我教您做一道新菜!”

他指指砧板上死不瞑目的胖頭魚:“剁椒魚頭!”

明天瀾婉拒:“你做吧,我便不學了,先去整理餐桌。”

蘇南禪歪頭:“诶?”

明天瀾大步走到院子裏,不知怎的,居然站在原地松了口氣。

有趣,修習殺神功法的他注定與殺戮糾纏一生,現在居然會害怕看人殺魚。

明天瀾摸了摸懷裏的盒子,也罷,這份特意為他家小侍從準備的禮物,還是晚飯後再送吧。

他想着,卻突然愣了愣,旋即像意識到什麽,擡起雙手,淺淡得仿佛被磨平的掌紋似乎比從前清晰了一些,尤其是幾近于無的代表感情的那條線,現在從末端橫出了一道分叉。

明天瀾修習的功法最忌感情用事,越是無情,越殺伐淩厲。

他恍惚覺得自己正走在錯誤的道路上,但也并不想改。

……

月上柳梢,晚飯終于做好了。

孟十分今晚又值夜班,蘇南禪将他的那份飯溫在竈臺上,便端起飯菜走進院子。

彼時,明天瀾還真收拾出了一張幹淨桌子,長而窄,剛好能放下四菜一湯,容他們相對而坐。

蘇南禪坐下時,忽然“呀”了一聲:“殿下,我是不是不能跟您同桌吃飯?”

明天瀾失笑:“你都讓我四位兄長衆目睽睽之下出了那麽大仇,居然還糾結這等小事?”

蘇南禪幹笑:“我那是……正當防衛,跟這個不能一概而論。”

雖然如此說,可明天瀾沒讓他起,他也就順勢坐着,懶得挪窩。

今夜月光明亮,像一盞黃澄澄的柚子燈挂在天邊。

晚風習習,吹起枝葉婆娑,沙沙作響。

蘇南禪大快朵頤,嘴巴巴的吃起來就停過。明天瀾原本沒什麽胃口,被這個飯搭子帶着,也多添了小半碗飯。

飯過中旬,蘇南禪一面盛湯,一面問明天瀾:“殿下,您是不是有心事?從剛才起臉色就怪怪的。”

他一早就發現明天瀾不對勁了,只是怕影響吃飯的胃口,所以這時才問。

明天瀾夾菜的手頓了頓,突然放下碗,定定看向他:“玉折,你想離開嗎?”

“出宮嗎?”蘇南禪啃魚尾巴,“不想啊。”

“不止是出宮。”明天瀾垂下眼簾,“你想要任何東西,做任何事情,告訴我,我會幫你拿到,幫你達成。”

蘇南禪咬住筷子:“……什麽……意思?”

這話聽起來好怪!別是從什麽霸總語錄裏摳出來的吧!

“意思是,只要留在我身邊,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幫你得到。”明天瀾的眼神忽然變得幽深詭異,宛如兩團漩渦,拽着被注視的人不斷下沉,“你願意嗎?”

蘇南禪神思一晃,整個人仿佛靈魂出竅般恍恍惚惚的:“我……”

明天瀾擡起手,越過桌面輕輕貼在他臉上,用蠱惑的語氣道:“你想要什麽?告訴我。”

蘇南禪不受控制地張嘴:“我想要……地脈……”

“地脈……”明天瀾滿意地笑了,乘勝追擊:“哪裏的地脈?”

“萍……”

蘇南禪幾乎要把答案脫口而出的時候,半空中驀然傳來一聲玻璃碎裂的巨響。

他猛地回神,條件反射地擡頭看向天空,只見那懸着一輪明月的夜幕從中間裂開一道長長的縫隙,如猙獰的傷口。縫隙周遭同時裂開細小的紋路,它們如蛛網一般飛速蔓延,很快就布滿了整片天空。

蘇南禪瞠目結舌,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怔怔望向對面的人。

此刻的明天瀾,也不再是他印象中冷淡卻溫和的模樣。

他随意倚着桌沿,揚眉擡眼,一種邪肆狂放的氣質便自然而然流露,清澈的紫色瞳眸慢慢轉為暗色,頭頂那片皲裂的夜空,仿佛便是從他眼底延伸出去的。

蘇南禪倏然起身,因動作幅度太大,差點把桌子都掀了。

“你……你……”

饒是蘇南禪不笨,也難以反應過來此刻發生的事。

明天瀾緩緩起身,樸素的衣袍眨眼間換做玄色鎏金的皇袍,發上不束冠冕,只用玉簪随意挽起,松散披落的發尾垂在肩頭,襯得他肌膚勝雪,蒼白如鬼。

他一眼掃過來,殺意如鐵幕沉沉壓下,蘇南禪便像被扼住喉嚨,感到呼吸困難。

這種氣勢……

你大爺的鐘雨仙!你他爹的不會把完全體明皇給我整出來吧!

蘇南禪臉都綠了,在心裏問候鐘雨仙一百八十遍,看着面前的人卻不由自主地出神——雖然長着一模一樣的臉,可他真的不太像明天瀾。

不止是氣勢上的區別,更是本質不同。

如果說明天瀾只是外表冷酷,喜怒無常,底色卻光明溫暖,那麽這位就是在深淵裏淌了幾百個來回,從裏到外被邪性腌入味,都黑透了。

“真是一場美夢,可惜,醒得太早了。”

明天瀾慢條斯理地說道,嗓音磁性醇厚,不故意而為,也有蠱惑人心的味道。

他朝蘇南禪伸手,蘇南禪不知怎的,竟完全沒有避開的想法,身體也像被龐大的力量禁锢着,動彈不得。

就在他的手即将觸碰到蘇南禪時,蘇南禪忽的眼睛一亮,仿佛有人在他眼前丢了個加強版□□。

下一秒,鐘雨仙渾身裹着把他眼淚都快閃出來的光芒,擋在了他的身前。

“明皇陛下,萬載歲月悠悠,切勿貪戀好夢。”

鐘雨仙微微躬身行禮,不等明天瀾反應過來,便轉身抱住蘇南禪,化為流光,沖出夜幕上最大的那條裂縫。

夢境在崩毀,周身的一切正剝去色澤。

明天瀾站在一片灰白中,若有所思:“萬載歲月,一場好夢……”

半晌,他像是明白了什麽,揮袖留住夢中最後一抹色澤。

“你想要地脈,孤便為你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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