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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鐘雨仙擋着蘇南禪,與明天瀾對峙。
二人腳下靈光湧動,如翻騰的浪花,顯示着表面平靜下的暗潮洶湧。
鐘雨仙體內有一股沸騰的熱意,心髒仿佛破了一個缺口,最初的火焰在此燃起,随後迎風而漲,燒進他的血肉骨骼,渾身都在痛。
即便如此,他一點都沒表現出來,淡定地掐指起陣,一套符文拔地而起,圍繞着三人盤旋浮動。
明天瀾看了看那些符文,嗤笑,望着鐘雨仙時,臉上露出了為皇者的傲慢,如史書記載的那般。
“你想用這些小東西困住朕?”他的自稱變了,伸指輕觸近處的符文,皮肉瞬間被燃盡,只剩一截白森森的指骨。
“別朕啊朕的。”一直躲在鐘雨仙身後,借着先前的靜默思索的蘇南禪冷不丁開口,嘲諷拉滿,“你可不是明天瀾,至少不是完整的他。”
聞言,明天瀾皺眉,鐘雨仙卻似早有預料,笑着拍拍他的腦袋。
明天瀾縮回手,瘋長的血肉覆蓋白骨,那根手指重新變得晶瑩如玉。
他微笑着問:“何出此言?”
“因為剛才那個問題,你答錯了。”蘇南禪搭着鐘雨仙肩膀,從他身後探頭,眼睛瞪得溜圓,看上去非常認真,“鐘雨仙戴上那枚明皇同款戒指,是在提醒我用明皇相關的問題分辨真假,尤其是最近出現的那些,因為他答不上來,答案都在我這兒。”
蘇南禪揉了揉胸口,盤踞在心上的一縷異物正泛着怪異的熱量。
“這樣啊。”明天瀾失笑,“所以你特意選了這個問題,無論我答對答錯,只要答了就會暴露身份,是嗎?”
蘇南禪呲牙一笑:“對。”
“那你為何又說我不是明天瀾?”他的臉上難掩好奇,“以及我的回答錯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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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南禪嘆氣:“若是完整版的明天瀾來回答這個問題,他會說,他不會做飯。事實上他确實不會做飯,強行做出來的菜肴路過的螞蟻看了都搖頭。而日月流輝是他在夢裏學的,他也只做過那一次,遠遠稱不上擅長。”
“你方才說,希望我們的初見能更有趣一點,這句話顯出對我非常執着。但這種執着過于強烈和浮于表面,沒有任何沉澱,像是你剛剛從讓自己患上這樣執着之症的情景中脫身,尚不及加以思考,便又看到了執着對象,因此顯得格外淺薄。”
蘇南禪有理有據一通分析,說得明天瀾暗暗出神,直到他說出結論,方覺當頭棒喝。
“你只是夢中那個孤獨的少年皇子的幻影,不是真正的他。明皇已經死了,這裏也不是他真正的長眠之所——他應當葬在青史裏。”
明天瀾面露愕然之色,未及反應,身上便一陣劇烈波動,仿佛接觸不良的投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蘇南禪見狀,果斷往鐘雨仙背上一跳。
“快跑!”
鐘雨仙自然不會浪費蘇南禪為他創造的機會,指訣一變,蟄伏已久的符文陣瞬息之間掀起驚濤駭浪,靈力磅礴呼嘯,仿佛一把極鋒利的刀,以光臺為中心刀氣擴散,裁開四面八方的黑暗。
滔天的光線争先恐後湧入這方空間,清者鋪展為天,濁者沉澱為地,自發開辟成一片山巒疊翠、流水潺湲的世界。
強烈的失重感随之而來,蘇南禪只覺得自己好像被一股巨力攥住,用力往下拉去。
鐘雨仙一翻身将他抱入懷中,周身靈力蒸騰抵消無處不在的壓力。
然而這時,被蘇南禪一言問住的明天瀾追了上來,信手一揮,兩人就被他施展的異力困住,浮在了半空。
鐘雨仙只覺得一身靈力被鎖,無力掙紮之下,下意識地擁緊了蘇南禪,面上如覆寒霜:“你并非明皇,也敢以明皇名頭行事,不怕……”
“我不是他,卻可以變成他。”明天瀾冷冷地打斷他的話,“明皇已死,魂魄入了輪回,經萬載蹉跎,或許早已泯然衆人。而我是從他那場美夢中誕生的執念幻影,我有他的所有記憶,有他小半修為,只缺一副合适的軀殼便能化身為人。”
他微微歪頭,眼中浮起殘酷的笑意。
“将你們引到此處的局,确有一半來自萬年前的明皇。剩下的一半無傷大雅,我也無意探究。”
明天瀾步步走近,凜冽的風化作千刀萬刃,鐘雨仙被圍堵其中,不多時已經滿身是血。
倒是蘇南禪被他保護得好好的,毫發未損。
“真正的明皇或許只想再見一見他,而我比較貪心。我要拿到你的軀殼,換一種身份,再與他長長久久。”
明天瀾擡手輕描淡寫地一劃,利刃出鞘的巨響驚天動地,一道寒芒當頭斬落,沖着将鐘雨仙劈成兩半去。
“小……!”
蘇南禪一句提醒還未說完,鐘雨仙便猛然翻身,把後背朝向那道寒光,然後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我纏住他,快走!”
鐘雨仙說話的同時,一掌拍在自己心口,五指并攏,抓出一線血色,以心頭血起陣,硬生生掙開明天瀾施加在他身上的桎梏,反手擊碎明天瀾的攻擊,并織血為籠,将自己與他一并困在其中。
明天瀾臉色微變,他到底只是明皇夢中的幻影,又無實體,力量不全,頓時被鐘雨仙這拼了性命的一招困住,即使用上全力,短時間內也打不破這道牢籠。
而鐘雨仙顯然不打算給他脫身的機會,閃身上前扣住他的肩膀,法術發動,胸腹處扭曲成黑色的漩渦,仿若邪魔的巨口,生生将他吞了進去。
緊接着以血為引,以自身為囚,上百個符文被他用手指一筆一劃刻在身上,鮮血淋漓地封住了明天瀾的退路。
全套動作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鐘雨仙絲毫沒給明天瀾思考的時間,同樣也沒有給蘇南禪思考的時間。
“鐘雨仙!你……”
蘇南禪無法控制地往下墜落,最後一眼看到的是他收攏身外陣勢,把自己裹成一個繭,漸漸沒入虛空。
在明天瀾隐約的咆哮聲裏,蘇南禪聽見鐘雨仙說:
“離開這裏,或者……去找萍鄉地脈。若你選擇了後者,而我已死,帶着地脈去尋孟非常……”
“他知道如何幫你……”
三兩句話做好最後的安排,鐘雨仙的身影徹底消失無跡。
蘇南禪甚至來不及回應,就已經從高處一路墜落,直直砸入渺然雲煙中的天地。
……
雲夢澤,明鏡臺。
有人翻過一頁書,封皮上隐隐約約露出幾個字——《迷失桃花源》。
……
“啊!——”
強烈的墜落感刺激着蘇南禪的心髒,他猛地從床上彈起,大叫一聲,把床邊的人吓了一跳。
“你這孩子,怎麽叫得這麽大聲?”身材豐腴的大娘正縫補衣衫,他一叫險些錯手紮到自己,拍着胸口白了他一眼。
蘇南禪愣愣看着她,再愣愣環顧四周,仿佛仍然大夢未醒。
大娘也不多問什麽,将縫好的衣服往床邊一放,叮囑他記得自己做飯吃,便挎着竹籃走了出去。
門“吱呀”打開,又“吱呀”關上,明亮的日光混着秋日的風湧進來,吹起滿地金色的塵埃。
蘇南禪的記憶還停留在與鐘雨仙倉促分別的那一刻,茫然四顧,只見這是一間狹小空曠的木屋,用茅草壓着屋頂,空落落的只放了一張床和一張小幾。
窗戶開着,他往外看,遠處是起伏的麥浪,田埂邊種着一排排果樹,累累碩果壓彎了樹枝。樹旁有平整的道路,如棋盤一樣縱橫交錯,人與耕牛在上頭行走,日頭在他們身後投下長長的影子。
蘇南禪低頭看了看自己,不知為何身量縮水成了五六歲的孩童,穿着陳舊卻幹淨的粗布衣衫,大大小小的布丁灰撲撲的,針腳卻格外細膩,而且一點也不磨皮膚。
他再拿起一旁剛補好的外衫,是同樣的針腳手藝。
蘇南禪正迷茫着,突然腦後像被針刺了一下:“唔!疼……”
下一秒,紛繁瑣碎的記憶湧入腦袋,像一個平鋪直敘的故事。
故事裏,他依舊叫蘇南禪,六歲,是桃花源裏的一名孤兒,從小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雖無父母教養、兄弟姊妹相伴,倒也活得自在。
剛才那位給他縫補衣裳的是住在河邊的何大娘,平日以賣豆腐為生,是關照蘇南禪的人家之一。
默默接收完這份不屬于自己的記憶,蘇南禪跳下床,走出屋子。
天空湛藍澄澈,飄浮着朵朵白雲,仿佛一面菱花鏡,伸手就能碰到。
幾只鳥兒低空掠過,沒入遠處河畔的沙汀。老黃牛甩着尾巴從門前經過,牧童騎在牛背上吹笛,調子随着風高一陣低一陣,随心所欲地飛。
他看了一會兒,轉身走向旁邊的小廚房,廚房裏有竈臺,竈臺邊上放着一籃豆腐,一個水缸。
蘇南禪扒着水缸往裏看,平靜的水面上映出一張陌生的臉,下巴尖尖,眼睛圓圓,一點也不像小時候的他。
他揪起臉皮掐了一把,會疼。
但同時他也非常确定,自己并沒有離開明皇陵寝,鐘雨仙沒能把他送出去,自己也以身為籠圍困明天瀾的幻影,生死未蔔。
想到鐘雨仙,蘇南禪心髒微微緊縮,他的一成修為與記憶仍然盤踞在他心口,餘熱未消地隐隐痛着。
他甩甩頭,強行壓下思緒。無論如何,不能辜負鐘雨仙為他争取的逃生機會,他必須盡快弄清現狀,找到萍鄉地脈,再……找到鐘雨仙,跟他一起出去。
蘇南禪打起精神,再次鬥志昂揚,絲毫沒有被這看似無解的困境擊垮。
他走出廚房,看着院外的景象,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其實他看得出來,這裏并不是真實的世界,哪怕……
蘇南禪拿手擋在眼前眺望遠方,層巒疊嶂,雲水渺然,麥田随清風起伏,猶如漲落的潮湧。
哪怕它看起來又美好,又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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