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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鮮血織就的繭包裹着鐘雨仙,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他蜷縮手腳,靜靜地合眼,如同死去。
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是他心口的光亮,那是一團深紫色的光,明滅不定,閃爍不停,仿佛突突跳動的心髒,散發出一種詭異的暴戾之感。
幽寂無聲的空間裏,忽有聲音淡漠回蕩:
“你想吞噬我?不自量力的東西。”
光團猛然一亮,表面爆出幾簇火花,焰流化作蛛腿般的紋路向鐘雨仙的身體各處蔓延,深深烙進他的皮肉,在他的肌膚邊沿燒出焦黑的翻卷。
痛楚如電流在體內劇烈地流竄,鐘雨仙不但一聲不吭,反倒輕輕笑了起來。
“你怎知不行?”
話音未落,鐘雨仙睜開了眼睛,漆黑的瞳仁邊沿浮起散漫的光暈,隐隐約約透出一點紫色。
一直規律漲縮的光團忽的一僵,随即傳出痛極了的悶哼聲,原本已經在鐘雨仙身上彌漫開來的焰流瞬息間染上銳利的金色,利爪般倒轉反扣回去,将其整個攥住。
金線深深紮進光團內部,竟然從中抽出絲絲縷縷的力量,傳回鐘雨仙體內。
明天瀾幻影怒道:“你做了什麽!唔!……”
“你想占據我的身體,而我需要你的力量和……記憶。讓我吞掉你,我們便是各取所需。你看如何?”
鐘雨仙低低地笑着,笑聲中流露出從未有過的冷靜的瘋狂,像是另一個靈魂在他心中蘇醒,又像只是揭開了面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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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咽下了痛呼與罵人的詞句,似笑非笑道:“你在他面前說我是個瘋子,其實你瘋得也不比我淺吧?這些金線是你的功力所化,我能感覺到,你的功體與我同源……”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鐘雨仙冷笑,“你非明天瀾,奉勸你少拿他的名頭行事,當心折壽。”
“我是幻影,而非真人。要擔心折壽的是修了殺神功法的你。”明天瀾幻影不冷不熱地說着,靈力運轉,死死抵抗金線上傳來的吸力,“古來修習此法者無一人壽終正寝,明天瀾尤甚,他最後死得連塊骨頭都未留下。不想落得那樣下場,你還是趁早轉修的好。”
“多謝提醒。”
鐘雨仙嘴上道謝,暗地裏卻加大力度,繼續源源不斷汲取他的力量。
半晌。
“你現在如同一只螞蟥。”
“是啊,你很快就要被吸幹了。”
“……”
一句話嗆得明天瀾幻影無言以對,鐘雨仙輕笑過後,心神漸漸入定,沉入更深的意識當中。
尋常人之意識如湖如河,波瀾不驚,而他的浩瀚如海,時時掀起驚濤駭浪,每一朵翻湧的浪花背面都映照着一段記憶,無窮無盡。
他如行在海上的一葉扁舟,伸手掬起水花,如觀鏡自照,看見的卻不是此世此回的臉,而是隐隐熟悉,又分明陌生的眉目。
鐘雨仙伸手碰觸,它便崩碎淌過指間。
洶湧的記憶浪潮呼嘯而至。
……
蘇南禪歪在田埂邊的樹蔭下,涼風習習吹着,懶散地啃着一顆剛從梢頭順下來的脆梨,表面好像快睡着了,實際上耳朵豎得老高,聽附近的人閑聊。
現在是午飯時間,農人三三兩兩坐在樹蔭底下,借着吃飯的功夫說些生活瑣事,雖沒什麽要緊的,但也能從中提煉出不少這個世界的信息。
這裏是雲夢澤旁的一處小村落,外人喚作桃源村,村民們卻更喜歡把這裏稱作桃花源。
村內共有二三十戶人家,生活平靜,自給自足,村民鮮少與外界往來,村裏也幾乎沒有外人。要在這裏活下去是件很簡單的事情,唯一需要注意的便是幾條自祖上傳下的規矩,除此之外,再沒有任何危險。
這幾條規矩原身記憶裏也有,但并不完整且略顯模糊,蘇南禪硬是從村民的談話中補全了。
第一條,夜裏不能出門,無論聽到什麽動靜。入夜的标準是太陽完全沉入西山,意味着四季的入夜時間并不相同。
第二條,村內不能留外人久居,村民也不能離開桃花源超過三日。
第三條,不要談論故去之人,以免擾得死者不安。
這三條規矩一度讓蘇南禪夢回穿越前看過的規則怪談,只是少了些恐怖元素。
至于村子的布局,他也大致摸清楚了。
村民們的活動範圍集中在南邊,這裏有田地有菜圃有果樹,房屋也多建在這邊。北邊是出村的路,一直朝北走,穿過一片桃林就能離開。東面是荒山,野獸橫行,西邊則是村裏所有死去之人的埋骨之地。
蘇南禪雖然還沒搞清楚桃花源的來歷和本質,但知道它一定是明皇陵墓的一部分,可能是幻境,也可能是別的。
既然在陵墓裏,而陵墓又特地把他弄到這兒來,那麽擺在明面上的“出口”就不可能是真正的出口。
何況,他暫時還不能離開。
之前看見的那個明天瀾雖是幻影,引他來此的局卻切實存在,說明萍鄉地脈仍然在陵墓裏,說不定就在這片“桃花源”中。
若是找不到地脈,他出去了也沒什麽意義。
蘇南禪啃着梨肉,不免焦躁和急迫,但很快便把負面情緒都壓下,認真思索起破局之法來。
這時,他忽然聽見左手邊有人壓低了聲音道:“村長家的小兒子昨晚去世了,今天剛入殓封棺。可他一直在鬧騰,昨兒夜裏差點沖出房門去違反規矩,得虧是兩個哥哥拽回來了。”
“嚯!那今天能下葬嗎?”
“當然不能了!高低得做場法事讓他靜心了,才好下葬呢。”
“嘶……老李頭走後,咱們村裏好像沒人會做法事了。”
“造孽喲……”
蘇南禪聽得一愣一愣的。
死人還能鬧騰、還要守規矩?
你們桃花源是一點基本法都不講了嗎?
正想着,他就看到幾個年輕人步履匆匆地往村東頭走,那是村長家的方向。
旁邊的壯年男人剛吃完飯,見狀,揚聲問道:“你們幹什麽去?下午不幹活兒了?”
“去村長家,給他小兒子念經。”
“雖然抵不上法事,好歹能讓他夜裏安生點。”
年輕人們一邊走一邊說,幾句話的功夫就繞過田埂,走遠了。
蘇南禪扔掉梨核,拍拍衣服上的土灰小跑着跟了上去。
他是孤兒,沒人關注他的行徑,一路上倒也暢通無阻。
好容易來到村長家院外,蘇南禪剛靠近就聽見裏面傳出尖叫聲、呵斥聲、鎖鏈碰撞聲和野獸般的低吼聲,吵吵鬧鬧亂成一鍋粥。
他沒敢靠近,繞到屋子側面從窗戶朝裏面看,只見大廳裏放着一口棺材,棺蓋被掀翻裏面,裏面伸出來兩道長長的鐵鏈子,拴着一個不斷掙紮的人。
那人面色青白,眼皮上翻,俨然一副死去多時的模樣,卻還能蹦能跳,一邊吼叫一邊想掙脫鐵鏈的束縛,看上去猶如惡鬼在世,分外可怖。
不,也不是“猶如”。
屍體在咆哮,在活動,跟傳統意義上的惡鬼也沒甚區別了。
蘇南禪摸着下巴,如果他剛才沒聽錯的話,這個人已經死了,而他死後的異狀,在桃花源似乎很常見,村民們談論起來全都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
異狀産生的原因是什麽?根由在哪兒?會不會又是明天瀾做的局,亦或與地脈有關?
蘇南禪腦海中一瞬間閃過了許多陰謀論。
“砰!——”
忽來一聲巨響在蘇南禪面前炸開,他吓了一跳,擡眼就看到村長小兒子掙脫了鐵鎖鏈,狀若瘋狂地撲向窗子,長長的指甲幾乎要抓到他眼睛。
距離這麽近,他的速度又這麽快,蘇南禪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尖叫,根本躲避不及。
眼看那兩只手将要戳進他的雙眼,突然橫空伸出兩根手指勾住他的衣領,把他拎到一旁放下,同時扣住屍體的手腕,“咔嚓”一聲輕易給他撅折了。
蘇南禪腦袋木木,擡頭一看,一道逆光的身影高高大大地籠罩下來,他眯着眼,瞧見一顆锃光瓦亮的光頭,一粒點在眉心的朱砂,濃密的睫毛下是一雙幽深的黑瞳,目光輕飄飄從他身上掃過,落在屍體臉上,冷漠地又揮了一巴掌。
不誇張地說,蘇南禪那一刻聽到了呼嘯而過的風聲,然後屍體整個淩空飛起撞到對面牆上,摔出了鞭炮般噼裏啪啦的骨骼碎裂聲。
下一刻,世界安靜得針落可聞。
“朗朗乾坤,何來妖孽作怪!”和尚一甩手上念珠,一塵不染的白色僧衣随風揚起,“領死!”
然後一腳踹塌了村長家的牆。
……
經過一番友善的交流後,村長與某位陡然出現的僧人終于解開誤會,握手言和,并坐下讨論如何讓屍體安靜下來的事。
蘇南禪在其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他阻止了村長不知死活的攻擊行為,攔下了僧人六親不認的大耳瓜子,給了雙方一個解釋的機會。
正因如此,他此刻得以坐在兩人中間充當人形屏障,确保之後的讨論可以正常推進。
也确保村長的老命不會因為跟僧人一言不合而倉促失去。
僧人法號玄空,從長安來,過雲夢澤時誤入桃花源,正好撞上了村長家小兒子的屍體攻擊蘇南禪,這才動手。
現下誤會闡明,他看着那具被桌椅板凳死死壓在棺底的屍體,依舊不解。
“村長,我能感受到令郎的魂魄已入輪回,并且體內沒有冤魂惡氣,可他的屍體怎會有如此變化?”
玄空大師一臉肅穆地問出了蘇南禪也很想問的問題。
村長老态龍鐘,在椅子上坐着還要以拐杖拄地。
他深嘆了口氣,悲戚道:“此異狀在我村中延續百多年了,緣何如此,我們也不知曉,只猜測是跟西面的墳地有關,所以一直不讓村裏人談論去世之人和墳地的事。沒成想,我兒子竟也遇到了這種情況……”
話未說完,他已經老淚縱橫。
蘇南禪看不得這種場面,在身上摸了摸沒找着手帕之類的東西,便用袖子給他擦擦臉。
村長摸着他的頭發,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玄空卻仍然神色淡淡:“不知令郎死因為何?可與從前出現異狀的死者相同?”
村長嘆氣道:“就是不同,我們才始終找不到原因。我兒子是病死的,傷寒,沒能熬過去。以前出過異狀的屍體有病死、摔死、壽終正寝等等,幾乎囊括了所有死因。從前老李頭活着時還好,有個會做法事的人,如今老李頭沒了,往後……唉。”
蘇南禪心念一動,忽然有了個注意,圓圓的眼睛轉向玄空,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
玄空垂頭看着這小豆丁,冷冽的神情都柔了幾分。
“大師,您能不能幫村長爺爺安撫他孩子的屍體?”
玄空的眼神在棺材上停留片刻,擡起布滿厚繭的手拍拍他的腦袋:“自然。”
頓了頓,他在蘇南禪的注視下,如他所願地說道:“屍體異狀之事,我也會探查。若禍根真在墳場,我會出手解決。”
蘇南禪眼睛一彎,沖他笑得甜甜蜜蜜可可愛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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