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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村長家小兒子狂躁的屍體,在玄空誦了一篇經文後便恢複了屍體應有的安靜。
但說是一篇,其實他只念誦了一句,用的不知是哪個地方的語言,佶屈聱牙,格外晦澀難懂。
蘇南禪在一旁聽着倒沒什麽,可村長一家人都似被晨鐘暮鼓當頭一震,足足恍惚了半刻鐘才清醒。
這種表現,更令蘇南禪覺得桃花源的村民情況可疑。
而很顯然,玄空也是這麽覺得的,因此婉拒了村長的留飯留宿,領着蘇南禪離開他家。
一大一小的兩人走在桃花源平整筆直的道路上,這裏的路和田一樣,都是一個方塊模子裏印出來的,拐彎都是直角,有種冰冷的秩序感。
蘇南禪的手被玄空牽着,小短腿倒騰兩步才能跟上他一步,時不時就擡頭瞅他,只感覺他那張陌生的臉越看越眼熟,卻不知道熟悉在哪兒。
玄空放慢腳步,垂下眼皮,精準捉住他再次投來的目光。
“看什麽?”
蘇南禪愣了下,搖頭:“不知道,感覺你怪面善的。”
玄空冷硬的臉化開,眼角浮起淺淺的笑紋:“許是前世有緣。貧僧也瞧你面善。”
“你要在這兒住下嗎?”蘇南禪抿嘴一笑,像個真正的孩子似的晃着他的手問。
“嗯。”玄空環顧四周一圈,眼神又落回他身上,“能否在你家暫住幾日?貧僧解決了屍體異狀的謎團就走。”
蘇南禪點頭,眼睛清亮亮地映着日頭泛着光:“可以是可以,不過我是孤兒,家宅窄小,也沒有好菜招待大師。”
“有片瓦栖身足矣,貧僧亦不貪戀口腹之欲。”玄空腳步更緩,跟随他的步伐慢悠悠地前行,“路上同貧僧講講村裏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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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南禪鼓鼓臉:“其實我也不太了解這裏的事。桃花源與尋常村落沒甚區別,非要說哪裏特殊,大概就是那三條規則了罷。”
他把自己了解的情況删繁就簡給玄空講了一遍。
玄空聽完,似乎并不感到意外:“這村子古怪得很,貧僧穿過桃花林時,發現裏面被人布下一座陣法,是用以鎮壓窮兇極惡的厲鬼的大陣。可陣下并未鎮壓什麽,陣法的力量倒是都流入此地,彙成遠處的田、近處的樹,以及——”
他指指地面:“腳下的路。”
蘇南禪眼睛一亮:“大師的意思是,那陣法是用來鎮壓桃花源的?”
“或許吧。”玄空眸光悠遠,“此處祥和寧靜如世外桃源,貧僧暫時看不出異樣。但那些無故躁動的屍體,以及聽了貧僧所念經文後神思恍惚的村長一家,隐約已經勾勒出答案的脈絡。”
“大師認為關竅在墳場嗎?”蘇南禪目光灼灼地問。
玄空搖頭:“是與不是,須到了那裏貧僧才有判斷,現在說這些為時尚早。”
倒是嚴謹。
蘇南禪蜷起手指,無意間撓了撓玄空的手心。
玄空問他:“怎麽?”
“大師,你去墳場時能不能帶上我?”蘇南禪仰起小臉,“我很乖的,一定不給你搗亂!”
玄空并不急着拒絕:“能告訴貧僧你為何要去墳場嗎?”
蘇南禪嘆了口氣,稚氣的臉蛋上露出與年紀不符的成熟和憂慮:“因為我也有些問題要搞清楚,而答案或許就在那裏。”
“對你很重要?”
“非常重要!”
兩人對視良久,玄空忽然停步,蹲下與他平視。
“如果你能保證不沖動行事,一切聽貧僧安排,”玄空的手貼在他耳邊,掌心溫柔摩挲他的臉,“貧僧便同意你随行。”
蘇南禪想也不想就點頭,燦爛地笑出一口糯米牙:“我保證!”
玄空微笑:“好。今夜容貧僧休息一晚,明早再去墳場。”
……
狹小的屋子裏一燈如豆,蘇南禪鋪好床,按了按床鋪确認柔軟度,滿意點頭。
“大師,快來休息吧!”他熟練地爬到裏側躺下,拍拍床板,“這床是小了點,可能要委屈你了。”
“無妨,貧僧打坐便可。”
玄空盤腿坐到床沿,雪白僧衣在地上撩了一天,仍舊是一塵不染。
“睡吧。”他揉揉蘇南禪的頭發,目光投向窗戶,窗沿留了一條縫隙,正好夠他看清外面的景象。
蘇南禪本來不怎麽困,被他一拍,登時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眼睛也有點睜不開了。
他咕哝了一句“晚安”,便蜷起身體,偎着玄空的手睡去。
小小一團孩童蜷在身旁,溫暖柔軟得像個被烘熱的面團。他的胸口規律起伏着,呼吸低微而綿長,玄空掃開他面上的發絲,巴掌大的小臉瘦削得可愛又可憐。
玄空看着他,不知為何出了神,腦中記憶翻湧,每一件舊事都記得,卻也都模糊不清,畫面與畫面之間斷痕明顯,和正常人的連貫成線相比,更像是平行且獨立存在。
但他又很清楚,那是他的記憶,構築出的也是他的人生。
人會對自己的人生感到陌生與模糊嗎?
玄空想着,在心內默誦一聲佛號,伸手輕順了順蘇南禪的頭發。
……
蘇南禪是在一陣熱粥的香氣中醒來的。
他迷迷瞪瞪地睜眼,揉揉眼睛,正巧看見玄空端着兩碗粥進來,陽光跟着他的腳步一路蔓延,倒像他才是神話中布日擺晝的神靈。
“醒了。”玄空微一偏頭,長睫毛向上一掃,露出底下幽深寧靜的雙眸,“洗漱去吧,貧僧用廚房裏的小米熬了些稀粥,放心,用得不多。”
“好!”
蘇南禪精神抖擻地蹦下床,跑出門洗漱,不過片刻又跑過來,臉擦得半濕不幹,下巴處還綴着幾顆水珠。
見狀,玄空把他拉到身前,掏出一方巾帕仔仔細細地為他擦幹了,方把他提溜上椅子。
等等!椅子?
蘇南禪眨巴着眼,瞧瞧面前的竹制四方桌,再瞧瞧身下有扶手有靠背的竹椅子,一臉迷惑。
他記得原身家裏沒這些家具啊。
“是貧僧做的。”玄空把其中一碗粥放進蘇南禪手裏,不緊不慢地解釋道:“貧僧慣常早起,左右無事,便在附近砍了些竹子做了這套桌椅。”
蘇南禪伸手摸了摸一塵不染的桌面:“還順便擦洗幹淨了?”
玄空眉眼微彎:“順手的事。”
蘇南禪笑眯眯點頭,安靜喝粥。
吃過早飯,蘇南禪把碗洗了,玄空站在門外仰頭打量天色,待他洗完出來,指着天邊一線霞光說:“今日有雨,大雨,伴雷電,我們早去早回。”
蘇南禪眯着眼看了看天,意料之中的看不出任何端倪,決定無腦信任他的判斷。
“那我們現在就走吧!”
“嗯。”
玄空的手牽上來時,蘇南禪腦海中突兀地閃過一個念頭:為何他會如此信任這個和尚,甚至對他生不出一絲戒心?
他皺起眉頭,可還沒來得及多想,玄空淡然的提醒就到了:“莫皺眉,看路。”
“哦哦。”蘇南禪忙不疊應聲,暫時将疑惑壓下。
也不知這和尚是不是用了類似縮地成寸的法術,蘇南禪只走了幾步,周身環境倏忽改變,從農田民居變為茫茫晨霧,霧氣缭繞間隐約可見尖尖的墳包,一個個墓碑插在墳前,上面只刻着墳主人的名字,幹淨得有些寂寥。
這就已經到了?
蘇南禪心裏剛冒出這個念頭,玄空卻忽的收住腳步,面色沉肅如寒冰。
蘇南禪一愣:“怎麽了?”
“沒有……”玄空喃喃說着,并指在眼前劃過,“為何一點都沒有?”
他語焉不詳,讓蘇南禪十分好奇:“沒有什麽?這裏是桃花源的墳場嗎?”
玄空颔首,擡手招來一陣清風,将霧氣吹散少許,筆直道路旁的景象一層一層從霧裏剝落出來,新碑舊墳一座座浮現。
這時,蘇南禪隐約明白了他的兩句“沒有”指的是什麽。
大凡墳地,無論白天黑夜,都會有一種陰森驚悚之感,哪怕是現代墓園也脫不開這層心理錯覺。
可這裏沒有這種感覺,一點都沒有,幹幹淨淨明明亮亮,陳舊的碑古樸,嶄新的碑精致,不像墳地,像墓碑博物館。
玄空道:“人死之後,三魂七魄入輪回,這一世的記憶會消散大半,但多少都會殘留一二分化為執念,伴随魂力留在肉身裏,遺留于墳中,算是這一世的印記。墳地常給人陰冷感,原因大多在此。可是這裏一絲魂力都沒有。”
頓了頓,他又恍然道:“是了,村長家小兒子的屍體異狀解決後,他的體內同樣沒有任何執念與魂力殘存,這應該是桃花源村民的特性。”
蘇南禪一臉嚴肅地摩挲下巴:“正常人不會這樣吧?”
“不會。”玄空忖了忖,将他攬到身後,“退後些,我要打開一座墳看看。”
“啊?”蘇南禪一面傻眼,一面老實聽話後退,“這樣好嗎?會不會不敬死者?”
“生者為大。”玄空立掌向離自己最近的一座墳墓微微躬身,歉然道:“失禮。”
說罷,他反手朝墳包一揮,墓碑淩空而起,輕輕靠在路旁。随後土堆向兩側裂開,露出底下掩着的棺材。
棺材經年埋在潮濕的土裏,表面的漆已經落得差不多了,邊邊角角的地方也隐有裂痕,卻并無異味。
玄空隔空掀開棺蓋,蘇南禪踮腳抻頭去看,只見棺材裏空空如也,只有一塊金色的符文閃爍如新,像呼吸一般明明滅滅。
玄空沉着臉把所有的墳都打開了,都是同樣的情況,只有符文不同。
蘇南禪看得雲裏霧裏,不安地看向玄空。
他回頭望向桃花源,遠處田地開闊,屋舍俨然,村民行走其間,一派其樂融融。
“我知道他們是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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