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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鐘雨仙的實際狀況并不如他語氣那般樂觀,這倒不是外因作祟,而是因為他自己。

過去的、萬年前的自己。

他終于願意承認過去兩百年都不肯承認的事實——他是明皇轉世。

陵寝中的幻影雖然是個棒槌,可助他誕生的殺性身不是。鐘雨仙現在是以幻影為臍帶,從埋葬于陵寝深處的殺性之軀那裏汲取力量與過往記憶,力量倒也罷了,記憶卻是個體量龐大的東西,不但包含了明天瀾那一世,還包含了他之後所有的轉世記憶,其廣袤深邃,何止如汪洋。

也因此,把幻影身堵閉嘴後,他便不再開口,專心消化那些記憶。

他的意識迷迷糊糊沉底,不意間似乎碰觸到哪一世的記憶,像畫卷一般徐徐鋪展開來。

鐘雨仙神思恍惚誤入其中,只覺得腦海中仿佛點了一燈長明,燈下有人徹夜不停地抄寫什麽,握筆的手白如霜雪,寒浸浸的一團。

他努力想看清那只手抄的是什麽內容,可不知是燈太晃眼還是字太小的緣故,努力半晌也只看到打頭的三個字:靜心咒。

這三個字印入心神的瞬間,鐘雨仙忽感一陣暈眩和痛苦,從自己的記憶裏被一腳踹了出來。

直到恢複清醒,他才意識到這份痛苦并不來自己身,而更像是記憶的附加物——從殺性身那裏掠來的記憶。

而話又說回來,本該最為暴戾蠻橫的殺性身,為何躺得這麽平睡得這麽乖,沒有在他的觸角剛伸過去時就暴起掀翻整座陵寝,再揪着他痛揍一頓?

是因為被封印多年修身養性了,還是因為已經無法做到上述事情?

想到這裏,鐘雨仙不可抑制地回想起“靜心咒”這三個字,對那些為自己吸納卻尚未拆解的累世記憶生出一點點好奇。

可惜距離“找”回全部記憶還差點火候,他不好半途而廢,心思兜兜繞繞,轉到了一旁的小棒槌身上。

鐘雨仙:“幻影身,不如來聊五文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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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瀾幻影:“爬。”

……

是夜,一彎明月挂在村頭,星輝落滿荒山。

蘇南禪被玄空牽着手,吭哧吭哧爬到數百米高的荒山山頂,張目一遠望,腳下是随風翻滾的雲浪,偶有松濤聲響如驚雷,不知從哪裏傳來,空氣中浮動着隐隐的松香。

除此之外,這地實在不負荒山之名,幾乎什麽也不長,什麽都沒有。

蘇南禪看着身下焦黃的土地,心中忽然彌漫起一股別樣的滋味,似郁悶似不喜,忍不住伸手撚起一些沙子,按在指尖揉搓。

玄空眼皮半擡,右手懸在半空勾勒金色符文探查山下情景,餘光瞥見他的舉動,不由得分心問道:“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覺得……”蘇南禪叉着腰環顧四周,小臉不自覺鼓得圓圓的,憋了半天憋出倆字兒:“浪費。”

玄空一懵,那股子打小被恩師教養出的文绉绉語調洩露半分:“此話……應作何解?”

蘇南禪也說不清自己此刻的想法與感受,所謂書到用時方恨少,大抵便是如此。

他繞着玄空轉了一圈,束發的帶子折了兩段在頭頂晃悠,兔子一般,藏不住的機靈勁。

玄空還愣着,就聽見他說:“大師,您看這座荒山土質如何?”

玄空下意識答道:“不錯,非荒蠻之地。”

“那不就是了!”蘇南禪立馬将心中的奇妙滋味歸結于華夏兔子精的DNA動了,“這山這麽大——土質又不是特別差,随便種點什麽都能一年成活兩年豐收,卻這樣随随便便地空着,多浪費啊!”

蘇南禪拿拇指倒指自己:“要我是荒山的主人,我就山腳種麥子,山腰種茶葉,一者果腹一者賺錢,山頂便空出來栽點松柏菊花附庸風雅。到了秋冬霜雪蕭寂的時節,在松樹下擺桌張琴,煮雪烹茶,看雲海長天共融一色——多美好的日子!”

玄空看着意氣風發的小豆丁。

小豆丁睜着貓兒眼看他。

半晌,兩人不約而同笑出聲來。

玄空正想說什麽,忽然感知到山底的動靜,臉色一肅,周身起了風。

淡金色的梵字符文如因風而起的柳絮飄散于四周,玄空用拇指指甲劃開食指指腹,擠出一滴血融入其中,染了血氣的符文霎時一掃靜默悲憫之意,如同綴着絲線的細針,穿山而過,将整座山死死鎖住。

蘇南禪感覺腳底被震得微微發麻,不用說也知道,他找到東西了。

荒山在晃動、震顫,無數紫色線條如觸角一般從山體裏向外延伸,卻在中途就被玄空提前布置的陣法攔阻,兩種顏色的線條在半空你來我往地互抽十分鐘,終以後者敗退縮回為終結。

蘇南禪瞪大眼睛看着,老老實實往玄空身邊縮了縮,心念微動,情不自禁地望向來時的方向——桃花源。

坐落在群山環抱之間的小小村落依舊沉靜,月色如水,将它掖在煙波裏,仿佛存在于另一個世界。

他正在愣神之時,山體的顫動變小了,玄空淡淡說道:“你方才說荒山空着浪費,确實如此,但它的荒蕪另有緣故。”

“什麽緣故?”

蘇南禪扭頭就看見玄空立身在金紅色的光芒下,神色靜穆,雪白僧衣依舊一塵不染,邊沿卻染了紅,猶如暮色中的巍峨雪山。

他的身形隐隐搖晃,邊沿似乎在崩解。

蘇南禪忽然慌張,伸手抓住玄空衣角的同時,便聽見他說道:“荒山之下有大陣,陣法封住了某人的軀殼,卻封不住他的心境——他心如荒野,岑寂悲涼,自然陣法所在之地也呈現出了這般模樣。”

“那人得有多強才能造成這麽大影響——哎呀這個不是重點!”蘇南禪急得跳腳,“大師您什麽情況?為什麽好像在……”

在消散。

符文陣催動愈烈,玄空垂首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猶如烈日下的雪花般飛速融化,不一會兒就淡得只剩一個微薄的輪廓。

蘇南禪似乎被這變故打得措手不及,揪着他衣角的手用力到泛白。

他不加掩飾的關懷擔憂投注過來,玄空荒寂如枯樹的心忽然便迎來一股清風,有幼嫩的枝丫在死去的枯枝上萌發,綠意星星點點,沉重又輕盈。

“無妨。陣法稍有缺損,我加固了一下。”

玄空用滿不在意的語氣說出決定自己命運的語句,符文上血色的占比已經遠遠超過金色,就像一片赤紅熔岩,深深釘入山體。

蘇南禪這時終于反應過來,心中升騰起莫名情緒,大概是又悲傷又荒謬,還有一些始料未及的茫然。

“……拿命加固?”他輕輕地問。

玄空本不欲多談自己的生死,可是蘇南禪的無措與難過來勢洶洶,他心軟了,無奈地從慈悲為懷的犧牲裏抽身片刻,彎腰揉揉蘇南禪的頭發。

他的手指蒼白冰冷,平靜地說道:“縱無今日之事,貧僧也沒幾日可活。”

“為什麽?”蘇南禪條件反射地問。

“命數如此,并無其他理由。”玄空從不向任何人傾訴心事,然而望着蘇南禪漆黑清亮的眸子,卻忍不住想多說幾句,“貧僧原是惡鬼命,生來注定是要造劫布災。所幸自幼被恩師教養,以大毅力化解戾氣,方無病無災地活到今日。不過,也僅此而已。”

師父生前有言,若靜心咒壓制不住他的戾氣,就是他“壽終正寝”之時。若他執意繼續活着,或将引起天大的災劫,往後影響深遠,前塵盡斷,恐再無來世。

玄空天生心性涼薄,那一二分冰冷的慈悲是師父用半輩子調養出來的,不足以讓他為了世人放棄性命。

他不在意劫數出于己身,不在意日後的影響和有無來世,唯獨“前塵盡斷”一句,叫他沒來由地緊張,因而決定遵循師命。

來到桃花源之前,玄空本想尋個清靜無人的所在散功圓寂,陰差陽錯入了這裏,遇見蘇南禪卻是意外,代價則是……他要替那個不知名的布陣者完善他的陣法。

蘇南禪聽他漫不經心地說着自己的生死,如同在說別人的故事,心裏頭空落落的。他們分明只認識了兩天不到,卻像偌久前就相遇的故人,今日又将得而複失。

蘇南禪眼眶一熱,拽着玄空的衣擺坐下。

“一定要如此?”

“不一定。”玄空盤腿坐在他身旁,一向淡漠的眸光漸漸浮起暖意,如春冰消融,“但我希望如此。”

死亡是人生階段,卻不是命運的終點。

可比起一個人在山水之間孤獨死去,他更願意陪他走完這程不那麽令人愉悅的路。

就像現在這樣。

符文陣沉沉落地,紅光如血又如紅霞,悄然罩落在地,掩去玄空最後一抹身形,随他一起化作輕薄的煙霧,融入地裏。

和來時一樣,他走得也是這樣悄無聲息而又突然。

蘇南禪還在那裏,看着他坐過的地方,吸了吸鼻子。

頭頂的發帶折角蔫巴巴垂在耳邊,他呆坐半晌,好像想到了什麽,先是一怔,随即眼中慢慢凝聚出明亮的神采。

他趴在地上,耳朵貼着地面聽地下的動靜,像雨水沿着檐角牆縫流淌的黏膩聲響爬過耳蝸,又似血液流過血管,有一種空靈遙遠的親近感。

片刻後,蘇南禪像敲門一般屈指輕敲兩下。

“鐘雨仙,”他喚道,“是你嗎?”

……

記憶融合已到了最後時刻,鐘雨仙招貓逗狗似的逗了幻影身一陣,正陷入半夢半醒,被龐雜的記憶洪流擠壓揉搓的境地,忽然渾身一激靈,像是被突然而至的晨鐘暮鼓撞了腦袋,從夢裏驚醒。

他一醒,幻影身就跟着哆嗦了一下。

“做什麽?”幻影身警惕地問。

鐘雨仙困倦地眯了眯分隔兩地的雙眼,他的身體仍然維持着四分五裂的狀态,仿佛在故意嘲諷偷雞不成反蝕把米的幻影身:“沒什麽,做了個夢。”

“?”

“夢到了一只……兔子精。”

“……”

“he t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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