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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堅實的地面在蘇南禪一扣之下,原本已經止住的震顫再次加劇,晃得他站不住,直挺挺朝一側倒。

他驚得大腦短暫空白,反應過來後,卻發現自己并未摔到地上,而是摔進一片空茫虛渺,黑暗如潮水包裹上來。

就在這一瞬間,他似乎福至心靈,看見黑暗盡處那一大片散碎的火焰。

火焰灼燒着人之血肉,絲絲縷縷的紫色霧氣在底下蒸騰。

蘇南禪側過耳朵,隐約聽見對話聲。

“原來……那些計劃……是你……”

“現在,你也是我了。”

只來得及聽清這兩句意味不明的話,蘇南禪便被抛入極端的寂靜,如同墜入深海,冰冷的水灌入四肢百骸,構成無形枷鎖,将他鎖在無來無往無何有之處,看水波流動,如看歲月浮沉。

蘇南禪有些茫然,卻并不慌亂,因為同樣的事情,他曾經經歷過。

在他剛剛出生,或者說,剛剛穿越的那一天。他半夢半醒地躺在襁褓中,做了一個驚險刺激的夢,夢見舅舅舅媽帶着他亡命天涯。

夢裏的他也在這樣一片空間裏,水波映出夢的內容,一幕幕精彩紛呈引人入勝,仿佛在看電影。

而這不只是夢,也是原身的經歷——從前的他以為是。

蘇南禪盯着身前微微蕩漾的漣漪,透過波瀾折射的光線,再次回到那一日。

只不過這一回映入他眼底的畫面,比他擁有的記憶更早了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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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座倒塌的城池,廢墟之上燃着未盡的烽煙,黑沉沉的一束直沖雲天,如一道泾渭分明的切割線,左邊是妖邪鬼怪,右邊是一對年輕夫婦。

莊曉笙一手提着斷槍,一手拄着長刀,像個威風凜凜的戰神,披一身紅的黑的紫的血,神色沉肅地擡手、落槍,一次又一次擋開攻向她的妖鬼。

被她護在身後的是蘇雲常,弱冠青年坐在滿地赤紅色的陣法符文裏,腕上劃開一道口子,血液粘稠地順着他枯瘦的指節滴入陣中,彙聚于陣法中心一團小小的身影體內,化為纖細綿密的血線,織成網,籠罩住他。

那個孩子已經沒有氣息了,小臉一團青紫色,魂魄離體碎成螢火,從密密的血網縫隙間散逸出去,在陣法裏盤桓一圈,走得頭也不回。

蘇雲常抿緊嘴唇,擡手一變陣勢,周遭忽然掀起狂亂恣睢的風,暴雨傾盆而下的瞬間,天際黑雲裏傳出萬鬼嚎哭之聲。

“雲常,你要做什麽?!”

莊曉笙頂着狂風揚聲喝問,左手轉動刀柄,刃鋒螺旋轉動,攪碎逼近的妖邪。

“曉笙,抱歉。”

蘇雲常将溢滿血光的手按在陣法上,只聽锵然一聲巨響,陣法眨眼間擴展百倍,将整座廢墟裹住,拖拽着向地底沉去。

同一時間,他在莊曉笙背上拍了一把,莊曉笙頓時跌出陣法籠罩範圍。她反應極快地回身伸手,想抓住蘇雲常,卻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的指尖交錯而過。

蘇雲常和死去的蘇南禪随着猩紅陣勢沒入土層下的深淵,轉瞬已經消失無蹤。

厲鬼嚎哭的凄厲聲響猶在雲中回旋,暴雨瓢潑拍打着天地,臨近莊曉笙身旁,卻被她身上驟然升騰的氣勢劈開。

她像一把終于脫鞘的彎刀,寒芒直指大地,鋒芒掃過之處,将潮湧般的妖鬼大軍攔腰斬斷一片,割麥子似的唰啦啦倒了滿地。

莊曉笙的表情前所未有的陰沉與暴怒,她扔掉礙事的斷槍,輕描淡寫地舉刀,再輕描淡寫地劈落,凡鐵鑄造的長刀在這一刻脫胎換骨,嗡鳴聲洞天徹地,銀光如洪流,将方圓百米的大地一分為二,舉重若輕如裁紙削葉。

“咔嚓!——”

巨物震裂、破碎的輕響密密麻麻連成汪洋之勢,大地、土石一片又一片崩開,化作齑粉,被雨水一卷,形成爛泥沼澤,大塊大塊地掉進地下空洞,暴露出即将構築成型的血色陣線。

蘇雲常站在陣線之間,猶如被蜘蛛捕獲的獵物,指尖點在懷裏孩童的嘴唇上,鮮血一滴一滴流入他口中。

那個孩子本已經死去,現在卻無端恢複了氣息,喉嚨無意識地吞咽着,吞下的是蘇雲常的血,也是他的生命。

只這一眼,莊曉笙就明白了他的打算。

冷着臉,莊曉笙反手一刀橫斬向後,成千上萬的陰魂厲鬼在刀光下灰飛煙滅:“蘇雲常,你瘋了嗎?他出生便是死胎,你為救他不惜賠上性命,可曾想過自己會救回個什麽東西來?”

“若是惡鬼,是邪魂,是濁氣化生的怪物呢?”

“無論他是什麽,只要我活着,就能将他教好。”

身側的陣法流轉着不祥血色,蘇雲常的語氣又冷靜,又瘋狂,幾乎要将一身骨血化入孩童小小的身軀裏。

“那你要是死了,”莊曉笙咬牙切齒,揮刀的動作愈發狠厲兇殘,“怎麽辦?”

蘇雲常眼皮一擡,随即輕輕落了回去。

“我若死了,會在他體內設下一道禁制。他敢堕入邪道,這禁制便會取他性命,不讓他為禍世間。”

莊曉笙一刀插進腳下黑暗,刀把一轉,身後鬼影粉碎,嘶嚎聲慘烈凄厲。

鬼哭聲如潮水襲來,她聲音淡淡:“那我呢?”

你為外甥賭上性命,可有考慮過我?

“抱歉,曉笙。魚與熊掌不可得兼。”蘇雲常慘然一笑,沒有絲毫掙紮就做出了選擇,“陣法已成,無可更改。這裏很快就會被妖邪淹沒,你快走吧。”

“……”

莊曉笙抿緊嘴唇,擡手揮刀之際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一圈紅痕,細細密密如縫補一般,有鮮紅的液體從中溢出。

“走不了。”

“你知道的,很多年前我就死了。”

“只有你活着,我才能活着。”

驚雷劈過長空,銀白色的電光一瞬照破黑暗,也照亮了蘇雲常蒼白的臉。

他漆黑瞳眸中映出莊曉笙的身形,人形皮囊下是縫縫補補的痕跡,每一道都在滲着血。

他的血。

哦,他終于想起來了。

救蘇南禪的方法,他并非第一次使用。上次他用出這個陣法,是為了救莊曉笙。

他裁了自己半數靈魂彌補她的殘魂,用自己的血肉填補她的軀殼,以傀儡之術糅合造生之法,拼湊出了面前這半人半傀的女子。

蘇雲常的小青梅死在二十歲那年,所以後來的莊曉笙,一直是二十歲的模樣。

……

水波裏閃爍的記憶殘影被一圈漣漪擊碎,蘇南禪回過神來,恍惚地眨了眨眼,艱難消化這段藏于他潛意識中多年沒有被他察覺的記憶。

真正的蘇南禪出生就是死胎,蘇雲常為了救他,使用禁術為他招魂,招來的是來自異世的漂泊魂魄。

這個魂魄進入蘇南禪的身體時,在蘇雲常布置的陣法裏沉眠了一段時間,也是在那時窺到了一些他的記憶碎片。

蘇南禪一直以為那是自己做的夢,直至今日才了解一切。

蘇南禪記得,自己小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舅舅一直卧病在床,舅媽也總是三不五時就出遠門,一去就是十天半個月,回來後也從不告訴他自己去了哪裏。

以前他不知道為什麽,如今想來,舅媽應是去找給舅舅續命的法子。

那時,蘇南禪最常做的事就是白天幫舅舅煎藥,晚上給舅媽留燈,在滿屋子的藥香裏泡得神思恍惚之時,就趴在窗邊眺望外界進萍鄉的道路,默默期待着下一秒可以看見舅媽一手提燈,一手提着裝滿食物的籃子從路的另一端走來,這樣他就能省去出門買菜兼擔心舅舅的氣力。

可是世事總不如人所願,等來等去,最後他也只能自行解決溫飽問題。臨到出門,他還總不放心地扒在門框處看幾眼躺在床上的舅舅,确認舅舅呼吸綿長,不會突然斷掉,才以最快速度飛跑離開。

蘇雲常在窗下躺了幾個四季,躺到蘇南禪高過竈臺,清醒的時候才漸漸多起來。

舅舅的身體有所好轉之後,舅媽也不再常常離家,他們在萍鄉定居,蘇南禪開始像尋常孩童一樣被好好照顧着。

舅媽習慣早起,每天早上會帶他上山,教他打獵設陷阱,日落方歸。一大一小兩人走在夕陽下,幼稚地互相踩對方的影子,有時回得早了,還會比誰的速度更快,能在家裏的炊煙升起前跑進家門。

舅舅負責做飯,身體好就做得多,身體差就做得少。若是趕上下雨刮風,他出不了門,便會托住在對門的樵夫到山口替他守一會兒,給他那不省心的妻子與外甥送傘。

樵夫十次送傘回來九次要告狀,不是“你家曉笙帶着南禪打雨仗”就是“你家南禪非得淌水玩”,蘇雲常笑眯眯地道完謝,請他回家,扭頭就分給濕漉漉的兩人一張兇神惡煞的臉,揚言要罰他們跪搓衣板。

舅媽肯定是不用跪的,都讓蘇南禪一個人跪了。他裝模作樣地跪個一時半刻,舅媽就會端着熱湯過來拉起他,用力清清嗓子提醒屋內故作淡然的人,然後讓他去跟舅舅撒嬌賣乖。

舅舅總拿他們倆沒辦法,只好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挨最輕的罰,喝最香的湯。

下次還敢。

歲月就這麽一日複一日地過着,萍鄉山水如畫,不知時光流逝。

蘇南禪忘了是哪一年,大約是在舅媽又一次遠行回來後,忽然特別愛叫他“小鬼怪”,沒事也要找事來叫一聲,聽着像罵人,語調卻很親昵,還有一點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悲傷。

正是因為這點悲傷,他很不喜歡這個稱呼,非軟磨硬泡得舅媽改口,為此不惜豁出老臉撒嬌打滾,惹得舅舅一邊笑一邊咳,忍不住踹了他一腳。

舅媽到底寵他,後來便不再這麽叫了,他光顧着高興,卻從沒想過這個稱呼因何而起,悲傷何來。

直到現在,在意識深處翻騰出被自己遺忘的舊事,他才終于明白,對于莊曉笙來說,他是蘇雲常以禁術強留下來的孤魂野鬼,是因為蘇雲常的執念而滞留在世的游魂。

其實,和她一樣。

蘇南禪不禁在想,自己被招來時,被蘇雲常放到陣法內溫養過一段日子,以他表現出來的術法造詣,恐怕早已經将蘇南禪的前世今生摸了個大概。

現代那部分姑且不提,跟明天瀾的糾葛他肯定是知道的,否則也不會在蘇南禪離開萍鄉前夕那麽着急地催他成親。

蘇雲常不是逼婚,他只是不希望蘇南禪跟某個偏執的瘋子扯上關系而已。

可惜……蘇南禪終究還是走到了這裏。

想到此節,他正哭笑不得的時候,冷不防瞧見面前的水波一漾。

與此同時,藏在他心髒處的鐘雨仙那一成記憶和修為也躁動起來,化作光團融入蕩漾的波瀾,如同一把鑰匙,嚴絲合縫地嵌進鎖扣。

蘇南禪只覺得仿佛有一扇門在面前徐徐展開,門的對面,是一道背對他而站的身影。

陰戾狠絕,又孤高寂寥。

猝不及防的,他跌入了鐘雨仙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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