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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蘇南禪就像誤入快穿文片場的路人甲,面前閃過一幕幕畫面,雖然速度極快,可映入腦海之後,卻似随着它們走完了一整段故事。

故事始于明天瀾的死亡。

史書并未記載明皇薨于哪年,只有野史提過一筆,說那一年四方無事,天下太平。

初冬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皇宮中傳出了十二聲哀鐘喪音。

将時間往前倒回片刻,本該處于彌留之際的明天瀾屏退衆人,獨自走進自己身為皇子時住過的寝殿,裏面空落落冷清清,庭前沒有用名貴物件陳列得奇形怪狀的桌椅,廚房沒有一道忙碌打轉的清瘦身影,只有一叢紫竹立在窗前,影子投在白石階上,照着門檻下的青苔。

他倚坐于竹下,眯着眼聽風吹過空庭的聲響,有那麽一錯眼的功夫,軀殼與魂魄呈現出分割狀态。

他困倦地撥了撥額發,忽然在撕裂靈魂的劇痛裏笑出聲來。

殺性戾氣的剝離已經走到最後階段,作為以殺神功法築基的修者,這對明天瀾而言無異于魂魄上的淩遲,身體的痛楚、精神的痛楚還在其次,本源的損傷卻是恒久而不可逆的,将會伴随他走過每一次輪回。

他的轉世将永遠身虛體弱,永遠短壽早亡,永遠緣淺福薄。

可他不在意,他已經安排好了一切。

他會與自己的心上人重逢在最合适的那一世。

明天瀾想,那時的自己會是什麽樣子?理應芝蘭玉樹,意态從容,能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也能赤誠熱烈地愛一個人。

他幻想着無數年歲後的重逢,就這樣漸漸睡去,一夢千萬年。

這一萬年間,明天瀾轉世過十次,其中兩次不到三歲便短折而死,三次于束發之年遭遇意外離世,正兒八經的人生不過五世,卻一世比一世坎坷。

原因自然在被他切得支離破碎的靈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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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瀾與殺神功法有緣,在沒有夭折的那幾輩子裏,他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得到它、修煉它。

這份功法走得是無我無外的狠絕路子,練得越好,殺性就越重。

可明天瀾潛意識裏不喜歡自己戾氣纏身的模樣,所以每一次都是一邊修煉,一邊尋找克制或剝離殺性戾氣的方法,到最後尋不着也壓制不住時,他就會找個僻靜無人的去處散功自戕,寧死也絕不為功法驅使,堕落成殘忍狠厲的醜陋樣子。

蘇南禪如同電影屏幕外的看客,看着那幾世的明天瀾背負天煞孤星的命格,小小年紀便孑然一身地行走于人世,孤絕冷絕,除了被迫提起屠刀的時候,絕不跟任何人來往。

他永遠來得匆忙,走得倉促,不會跟什麽人深交,也不留下名姓。仿佛他并不是真切活在世上的人,而是歷史罅隙裏的一抹孤魂。

但極偶爾的時候,他也會為一些人或者事物駐足。

三千年前的長安巷陌裏,孤月挑着纖瘦的樹影,明天瀾的第六次轉世坐在不知哪戶人家的屋檐上,看遠處燈花落暗河,彩繡輝煌的畫舫傳出靡靡之音,一個半大少年為了救被扔下河的兔子,也毅然跳進河裏。

深秋的河水冰冷刺骨,明天瀾揪住少年腰帶将他提溜上岸時被凍得指骨僵痛。那只兔子倒是悠游自在,自個兒游到岸上,抖抖毛,便蜷進少年懷中淡定地取暖。

某一瞬間,明天瀾從那只兔子身上看見了一道模糊身影,身量與少年相當,也是這樣無論遇到何事,都能憑自己的力量逢兇化吉,遇難成祥的性子。

後來少年千恩萬謝地抱着兔子離開,而他在河邊站了許久。月亮倒映在水面上,仿佛與他并肩,于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獨,與一種亘古長久的思念。

中間隔了短暫的一世,到了第八世,明天瀾的性格已經和後來的鐘雨仙有些相似。

他出生在富貴繁盛、鐘鳴鼎食之家,伴紅梅白雪而生。洛陽城中只要提起那位王家公子,便無人不知,哪怕是市井攤販,也能舉着他最愛的梅花說出有關他的二三事。

小公子愛熱鬧,愛繁華,常牽着一匹白馬穿行于大街小巷。若是偶然趕上落雨,他便就近擇一家茶館,坐在樓上臨窗的位置,把手臂搭在窗沿,拄着頭懶懶地看瓷青色的天。

每逢雪天,城外梅林裏總有他的身影,而他最常做的就是倚在樹上,挽一束梅花在臂間,微仰着頭,仿佛在思念什麽人。

如此這般過了十多年,洛陽城破,敵軍鐵蹄踏碎了梅花,烽火燒毀了茶館,下雨時的天空不再是陶瓷質感的青色,而是霧霭沉沉的灰黑。

王家男兒戰死,女兒殉國,小公子孤零零地提着一杆斷槍從軍,死在最終勝利的前夕。

他沒能再看一眼洛陽的梅花,也沒有機會再去思念什麽人。

……

第九世,明天瀾終于有了一個不那麽坎坷的出身,他轉世成雪夜被抛在路邊的孤兒,凍得瀕死之際,被一名僧人撿了回去。

僧人年邁而慈祥,帶他住在清寂的山野古廟裏,每日早起進山挑水,午後讀書識字,夜裏點一盞豆大的油燈,在燈下抄經靜心,伴星月入眠。

山中生活清苦,他被養成了淡漠孤冷的性子,老和尚教導他的慈悲為懷,在又一次修習了殺神功法之後,幾乎是摧枯拉朽般的被摧毀。

時值紛亂之年,明天瀾的轉世無意間被卷入逐鹿天下的紛争,老和尚攔不住他,也不能為他擋住來勢洶洶的命運,在圓寂的那一夜給了他一個法號,玄空,以及一部名為《靜心咒》的經書。

老和尚說:“你魂體不全,親緣淡薄,又修了這門狠絕功法,将來或有行差踏錯的時候。我救了你,撫養你長大,便是承擔了你的因果,往後擇善擇惡,全憑你心,你只要知道,你的善果有我一分,惡行也有我一劫就是了。”

明天瀾這一世被叫了十八年的小和尚,得到名字的這天,卻失去了世上唯一愛他的人。

恰逢紅塵糾紛尋到門前,披着人皮的惡鬼向老和尚的遺體出言不遜。玄空懷抱《靜心咒》,舉起屠刀,在佛前造了殺孽。

佛祖拈花垂眼,悲憫地注視着幾乎一念成魔的他,與這個并不讨喜的世界。

玄空安葬完老和尚便離開這座生活了十幾年的寺廟,涉入凡塵。他像一面亮得太過淩厲的古鏡,行至一處,便映出一處的因果緣劫,遇見一人,便映出一人的愛恨嗔癡。

他救人,也殺人,以慈悲身,執修羅刃,一晃數十年。

老和尚留下的《靜心咒》對殺神功法有一定的克制作用,玄空游走浮世多年,又将其完善不少。

奈何那時的他造殺太多,殺性深重難以根除,又不是從一開始就修習改良後的《靜心咒》,因此失去了最好的自救時機,兜兜轉轉,再度不可避免地來到了前幾世的終點——散功圓寂。

現實中的玄空并沒有在雲夢澤畔落腳,沒有在桃花源裏邂逅那只小兔子精,他回到了那座古寺,自己人生的起點,在那裏完成《靜心咒》的改良之後,便選擇于一個良辰吉日散去功體,在老和尚墓前圓寂。

那一夜明月當空,月光照着門外的松柏蒼竹,風吹過,松聲如濤,暗香浮動。

他在倏然而至的累世塵緣裏恍然想起自己似乎一直在不自覺地思念什麽人,這份思念一半落在老和尚的墓碑上,一部分随風寄明月,飄到了下一世,也是最後一世。

……

這一世的明天瀾名喚鐘雨仙,父母俱不詳。師父将他撿回去教養,說他伴明月梅花而生,天生當神仙的命。

這話似乎說得不錯,因為鐘雨仙的修煉之途一帆風順,沒有任何瓶頸關隘,也從來不生迷惘心魔。同輩人還在為一招半式仙法抓耳撓腮的時候,他已經輕松壓制殺神功法的戾性,修着最殘酷冷血的道,做了最超然出塵的仙。

人人都道鐘雨仙天賦異禀,生而無憾,卻無人知曉他自記事起,心裏便一直有種莫名的焦慮、急迫和缺失感。

他始終覺得自己忘了做什麽事,忘了找什麽人,因此常常面上笑着,心裏卻格外不愉快。一不愉快,他就愛整點大事小事捉弄人,時日一長,便成了修行界裏一個實力強大,姿容無雙,卻性格古怪的“老前輩”。

這種沒來由的糟糕情緒一直持續到他無意中找到明皇指骨,并以此為契機,漸漸尋回第一世記憶為止。

那個時候的他終于明白自己為何時常焦慮不安,也終于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麽。

于是他在明皇的“萬載之後久別重逢”的計劃上又制定了一個計劃,風格與前者相斥,細思卻又像同一個人的手筆。

這個計劃讓他順理成章地遇見蘇南禪,順其自然地進入明皇陵寝,又順水推舟地讓蘇南禪看見自己的記憶與過往人生,以及這一路走來的真相。

故事的結尾,落筆于他們相遇和重逢的那一天。

這一日是初秋,溪水很涼。水草青荇綠油油地在水底招搖,恰似古書裏形容的“浮光躍金,靜影沉璧”。

有少年呼朋喚友而來,在清溪旁垂釣。

他一杆下去,鈎住了鐘雨仙的腰帶,正如萬年前那場夢境裏所做的那樣,将他拽離黑暗。

這一刻,他終于能夠回答蘇南禪曾經問的那個問題:那不過是一場夢而已,我有什麽值得你念念不忘?

鐘雨仙想,大概是因為明天瀾人生中所有的快樂時光,只有那一場美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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