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結局
結局
最後一成記憶與修為歸位的剎那,鐘雨仙在黑暗中睜開眼睛。
四分五裂的軀殼部位被無形力量拉拽到身前,縫補一般拼合回原位,除了接口處淡淡的紅痕,再無一絲痕跡。
又過片刻,連這點紅痕也消失了。
鐘雨仙從虛空間站起,抖抖衣袖,腳下便有兩道交錯的紫光朝遠處無盡延伸,如同挑開帷幕般挑破黑暗,清風、明月、梅花、松聲,如潮水洶湧而至。
他站在荒山之巅,頭頂是寂照萬年的朗朗月色。
這裏是明皇陵寝深處,封印殺性身的大陣所在。
鐘雨仙一步踏出,周身狂風卷起龐然如海的松濤之音,足下瞬間漫起大片大片繁複玄奧的符文,攪動得雲海翻騰不休。
風聲籠罩下,它們交織如網,密密地延展向四面八方,勾連桃花源內每一個化身為人的陣文,構築成巨大的陣勢,大陣若棋盤浮出地面,将一團黑色的霧氣牢牢禁锢。
一萬年了,陣法猶在,殺性不滅。它們簡直就像繼承了明皇的偏執瘋癡,等不到滿意的結果,便不肯煙消雲散。
鐘雨仙看着自己不成型的殺性身,嘆了口氣。
他問:“你在執着什麽?”
殺性身蠕動着,發出人類難以理解的呓語。
鐘雨仙卻聽得真切,忖了忖,點頭:“我已然找到他了。這是最好的一世。”
殺性身一頓,低低地詢問一句。
“會的。”鐘雨仙揚唇淺笑,漆黑的瞳眸不知何時染上淡淡的紫色,黑發亦有向銀白轉變的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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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遏止了這種變化。
“我們會長相厮守。”鐘雨仙攤開手,掌心模糊的紋路正在逐漸變得清晰,“以鐘雨仙和蘇南禪的身份。”
殺性身沉默良久,凝視的霧氣之軀出現了崩散跡象。
它又咕哝了幾句話,鐘雨仙邊聽邊點頭:“是啊,玉折這個名字太狠絕,我也不喜歡。南禪就很好,南禪,難纏,符合他的性子。”
殺性身不開口了,身影卻在一點一點漸漸消亡。
陣法的運轉也迎來終末,符文成片成片地黯淡、熄滅。
鐘雨仙道:“時辰将至,你該走了。”
殺性身又堅持了小半刻,憑借最後的執念問出最重要的問題。
鐘雨仙聞言,輕嘆着走到它跟前,俯身虛拍它一下。
“這是最好的一世。我想要的一切,都在此處了。”
殺性身蠕動着,在他掌下心滿意足地散去。
陣法也在此刻停止運轉,發出一聲穿雲裂日的崩毀聲,锵然墜地。
蘇南禪誤入陣法幻境桃花源時的場景化作一泓流水沒入鐘雨仙記憶,他垂眸微笑,揮一揮袖子,将桃花源與其中村民留存下來。
與此同時,籠罩在陵寝之外的陣法、幻境和土層慢慢崩碎,宛若天塌地陷的恐怖畫面之下,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孤山。
山腳下是廣袤的麥田,正值秋收時節,放眼望去盡是燦燦金色,風吹浪湧,浮動着香氣。
山腰是階梯狀的茶田,茶樹間錯栽種成一帶蒼翠,從雲蒸霞蔚中環繞而出,仿佛清溪寒石。
山頂是一片松林擁着秋菊紅梅,明月朗照,長風拂過滾動洶湧的綠浪,發出空幽寧靜的濤聲。
——山腳種麥子,山腰種茶葉。山頂栽松柏菊花,擁明月紅梅,附庸風雅。
鐘雨仙衣袍滾滾地走向梅樹,從樹下抱起一道熟睡的身影。
他伸出素白的手指,戳戳蘇南禪柔軟的面頰,聲音溫柔:
“南禪,你該醒了。”
……
“我靠!好他爹的壯觀!”
受鐘雨仙所托,作為他後手的孟非常坐着輪椅待在離明皇陵寝——原青傀山門——百裏外的高山上,親眼見證了大地分開,陵寝毀滅,桃花源與孤山憑空出現的一幕,除了這句發自肺腑的感嘆之外,再也沒有任何感想。
與他想法相近的是尚未走遠的青傀門衆弟子,只不過他們人多,又都來自不同的地方,所以表達震撼的話語也多。
一時間神州各處的髒話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就連被揍成死狗的大長老也心平氣和地說了句“我去你爺爺的好你大爺震撼人心的大場面”,然後挨了門主柳自遙一記直踹。
“一把年紀的人了,滿嘴裏說的這是什麽話。”柳自遙故作淡定一扭頭,“卧槽!”
屬實是震撼人心一萬年。
只能說明皇不愧是明皇,即便是轉世,也總能搞出點別人想都不敢想的大陣仗。
瞧瞧那座山,他老人家生前斬神明抽來的地脈,全堆在上面了吧?
您老辛辛苦苦奪各地地脈,就為了捏這麽一座其貌不揚的山,至于麽?
不僅是這些近處的人,隐匿各地的修行者、紅塵仙以及松濤仙門上下,此刻亦心有所感,算的算,看的看,全都親眼目睹了這一場陣仗。
當他們算出這麽大陣仗是由鐘雨仙搞出來時,紛紛露出習以為常但依舊大受震撼的神情。
喲,這不是鐘老神仙嗎?幾天不見又去搞事啦?這回在明皇墳頭蹦迪用他老人家搶的地脈捏了一座山出來?哎呀,小意思,我們都習慣啦。
然後轉頭服下寧神壓驚的丹藥。
這個逼真是一天也消停不了啊!
不管成仙還是沒成仙的修行者,此時都在心裏瘋狂吐槽鐘雨仙,并為明皇陵寝遭毀而惴惴不安。
他們并不知道命運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就像他們猜不到不久的将來自己的世界觀會遭遇多麽沉重的打擊。
這些卻是後話了。
……
蘇南禪從一場長達萬載的夢中醒來,眼前閃過許多張臉,最終定格于鐘雨仙那張禍亂衆生的容顏上。
而他一睜眼,那張臉近在眼前。
鐘雨仙提着一根松枝,正要把松針湊到他鼻子下,冷不防見他醒來,瞬間把手縮回背後,淡然一笑:“醒了?睡得好嗎?”
……別以為你縮手了我就不知道你想拿那玩意兒撓我鼻子。
做了那場走馬觀花的大夢,蘇南禪本有一肚子的惆悵慨嘆,現在都被睜眼看到的這一幕掃得幹幹淨淨。
他沖鐘雨仙翻了個白眼,作勢要收回的眼神卻忍不住在他眼睛、頭發的位置轉了轉,确認它們沒有變化,才不自覺地松了口氣。
“銀發紫瞳,你怕看到這個?”鐘雨仙捋過一绺發絲,似笑非笑地問:“還是怕看見明天瀾?”
蘇南禪瞪他一眼,起身叉腰指着他:“我是怕看到你不再是你!”
鐘雨仙眨眨眼,似乎愣了一下,難以理解他的說法。
“我……”他難得略有遲疑,“我是明天瀾的轉世,有他全部記憶,如今又得了他的功體和留在陵寝中的遺澤。某種意義上來說,我便是他。”
“不是這個意思。”蘇南禪搖頭,面對鐘雨仙,哪怕知道這人前世是明皇,他也毫不畏怖緊張,“明天瀾生在那種糟糕環境下,養出陰戾狠絕的性格是正常的。你在這方面與他截然不同,現在也并未被影響,我慶幸的是這件事。”
鐘雨仙垂眸一笑:“看來夢境中那次短暫的會面,他給你留下了不少陰影。”
美夢是明天瀾一個人的美夢,邂逅亦是他單方面的邂逅。
所以明天瀾才會不惜切割靈魂,分離殺性身。
“陰影?唔,是有點。”
蘇南禪并不知道鐘雨仙的想法,他站得有點累,便又坐下了,靠着梅樹梳理腦海中龐雜的回憶,由于漫不經心,所以話也說得不過大腦:
“後來的明天瀾真的挺吓人,卻也……有那麽點迷惑人心的魅力。至于少年時期的他,啧,我蠻喜歡的。”
說完,他不知死活地點點頭,對自己的發言頗為滿意。
一擡頭,就見鐘雨仙高高挑起半邊眉毛,神色微妙難懂,令他肩膀一縮。
仿佛受驚的小動物,蘇南禪警惕地繃緊臉頰:“幹嘛這麽看我?”
“沒什麽。你先用一句話分割我與明皇,再誇明天瀾有魅力,說喜歡少年時期的他——”
鐘雨仙彎了彎眼眸:“我有點不高興。”
“?”
“……”
蘇南禪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後,一蹦三尺高,險些撞上他的下巴。
但他顧不上這些,連連後退三步,滿臉荒謬和震撼:“鐘雨仙,你別告訴我你真的受了明天瀾影響,對我……我……”
姣白的皮膚泛紅,蘇南禪結巴半天說不出那四個字,鐘雨仙施施然為他補上:“心懷愛慕?”
話音未落,蘇南禪覺得自己臉熟了,側身避開他的視線:“意思是……這麽個意思。”
鐘雨仙化出折扇展開,笑眯眯地為他扇了扇發燙的臉:“你都看完我的記憶了,仍不明白我為何……心屬于你?”
這個古代人怎麽一點也不矜持內斂!
蘇南禪在心裏啐了一口,脫口而出的卻是:“知道。我為你捏了一場美夢,可那只是一場夢而已,不是我,也會有別人,你的執着實在……站不住腳!”
他是“日久生情說”的忠實擁趸,從來不認為沒有積累的愛意能夠長久熱烈,能夠永遠堅固。
明天瀾自幼寡情少愛,情感上有天生的缺失,他對蘇南禪的執念也源于此,與蘇南禪做了什麽無關,更像是機緣巧合的結果。
他對人對己都那麽狠絕,若是哪一日執念瓦解,看着曾經令自己改頭換面勞碌萬載的人,又會做出什麽事?
蘇南禪光是想想,就感覺天要亡他。
閱歷尚淺的小年輕并不知曉自己心思上臉,早已被面前的老油條看得清楚分明。他皺着眉,非常認真地琢磨着往後鐘雨仙發瘋自己該如何脫身,正絕望于除了死亡沒有別的出路時,鐘雨仙的手指忽然戳中了他的眉心。
“乖,別皺眉。”他指尖冰涼,翻飛的衣袖間溢出淡淡松香,“有任何疑慮煩難,我為你解決。”
蘇南禪瞪大眼,毛絨絨的長睫掃過他手指,癢癢的。
鐘雨仙收手,拇指掐着食指指節輕撚,眼尾逶迤出笑痕。
蘇南禪問他:“你知道我的困惑?那你說說,你要怎麽解決?”
鐘雨仙牽着他走到山崖旁,低頭就能看見雲海長風,看見青翠的茶田,看見金色的麥浪。
他淡淡道:“你在質疑明天瀾的心意,那也是我的心意。你不理解,為何他這位震古爍今的明皇陛下,會因為區區一場美夢對你執着至此。你在害怕,害怕他從執念中醒轉後,會對你不利。”
這麽想人家……确實是不太好。
蘇南禪到底心軟,低下頭,露出一個愧疚的圓圓發旋,卻猝不及防看到山下的一切風景。
見他愣住,鐘雨仙揉揉他的頭發,微微一笑:“蘇南禪,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那樣的心性,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本事為明天瀾締造美夢的。他活了那麽多年,見過無數的人、妖、神,其中實力卓絕者無數,入他夢者也無數,只有你頂着危及生命的壓力留在他身邊,将他棄如敝履的器物擺弄成人間煙火,為他斬斷弑親殺兄的宿命。”
“不是因為你恰好入夢,所以成了造夢者。而是因為你是造夢者,所以才有那一場好夢。”
所以你別這樣想他。
他連剝離出去的殺性都那麽愛你。
蘇南禪怔怔聽完他的回答,又怔怔望着山下的景象,随即回身環顧左右,将方才未曾注意的一切盡收眼底。
這時,鐘雨仙迫近一步,借着身高之利微微彎腰,勾起他鬓邊一縷長發。
蘇南禪懵然看來,他将發絲拈至唇邊輕輕一碰。
“換我心,為你心。”
“始知相憶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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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