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番外一
番外一
從明皇陵寝內長出的山被蘇南禪命名為孤月,原因是從遠處看,山形猶如豎立的月彎,四面又無山脈相接,孤山一座,索性就取了這個與山、與明天瀾都很相襯的名字。
至于為何是跟明天瀾而非跟鐘雨仙相襯,原因自然是如今的鐘雨仙既不孤獨,也不清冷。
蘇南禪斜眼瞥向身旁的人:“你是打算住這兒不走了?”
萍鄉的溪邊青石林立,鐘雨仙哪兒也不去,非要和他在同一塊石頭上擠着,身子懶懶歪靠于身後的古槐樹,将一塵不染的衣擺攢起層層褶皺,一半堆在蘇南禪旁邊,另一半垂到了水面上。
正值深秋雨季,一早起來,雲邊已經鑲上暗暗的青,到了這會兒,濃雲翻滾出青灰色的波瀾,低低傾斜在溪水邊,襯得水底綠草也像青苔似的陰綠陰綠,寒意涔涔,看着都冷。
蘇南禪随意調整了一下魚竿,目光故作不經意地掃向鐘雨仙的衣擺兩三回,在他忽然直起身要回答自己問題時,眼疾手快撈回那片衣角,這才免了它被浸濕的命運。
見狀,鐘雨仙喉間溢出輕笑。
“再笑就把你丢進去。”蘇南禪繃着臉,指着溪水說道。
鐘雨仙壓了壓嘴角,伸出素玉般的手指敲了敲青竹竿:“魚兒上鈎了。”
蘇南禪一愣,反射性看向魚線,見浮漂确實在下沉,也顧不上了,熟練而利落地将魚提上岸,裝進魚簍。
鐘雨仙看着他忙活,秋衫緊貼的肩背拉出漂亮線條,一如在他手裏掙紮的魚兒卷彎的魚尾,眼神暗了暗,移開一瞬又轉回。
察覺到他暗戳戳的視線,蘇南禪後頸寒毛一豎,總算反應過來他那句話隐藏的含義。
他看着鐘雨仙磨牙:“你又……調……我!”
“冤枉。”鐘雨仙無辜眨眼,“明明是好心提醒,怎麽就調……你了!”
“別學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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兇巴巴地瞪他一眼,蘇南禪換了新魚餌抛線,留給他半個紅紅的耳尖:“那什麽……地脈恢複得怎麽樣了?”
鐘雨仙坐得端正了一點,右手搭在屈起的膝蓋上,垂眼凝視明鏡般的溪水,水面上是他們并肩的倒影。
說起與蘇南禪無關的事,他的語氣略顯散漫:“地脈剝離時間太久,恢複起來自然也需要不短時間。好在它已經回來了,最糟糕的情況不會再發生,你可安心。”
離開明皇陵寝當天,鐘雨仙就從孤月山上剝出了萍鄉地脈令其歸位,至于其他的地脈,他掐指算了一把,有九成已經失去所屬靈山,只能暫存于孤月山,以後再視情況決定去留。
不過,還是還回來了,可地脈離開時間過長,距離徹底融合需要一段磨合期。鐘雨仙正好以此為借口留在萍鄉,住在蘇南禪的小木屋裏天天黏着他。
兩人同進同出的這段時間,幾乎成了萍鄉一大奇景,蘇南禪每個損友都專門過來打卡觀光過。
蘇南禪那叫個氣啊。
鐘雨仙表白之後,蘇南禪想過拒絕,卻被他三言兩語駁回,最後就變成了考慮。
這位活了二百歲,又找回前十世記憶的老神仙很懂怎麽拿捏小年輕,總是隔着恰到好處的距離撩撥蘇南禪,貓爪子似的時不時撓他一下,把他的視線牢牢勾在自己身上。
蘇南禪偶爾被他撩得神志不清,便會答應一些“不合理”要求,譬如讓他住進自己的木屋,再譬如同意他陪着釣魚。
長得好看就是好。
蘇南禪在舅媽面前抱怨過被鐘雨仙拿捏的無奈,被她帶着笑意略顯古怪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話沒說完就溜了。
後來,舅舅在一次吃晚飯時笑眯眯點明了他的心思。
“年輕人啊,真是嘴硬不老實,明明你很享受人家圍着你轉,滿心滿眼都是你的特殊待遇,非得裝模作樣地嫌人家煩,這叫什麽來着?口是心非?”
舅媽一邊給目瞪口呆的蘇南禪夾菜,一邊揉他狗頭:“這叫口嫌體正直。”
那頓飯蘇南禪沒能吃完,就叼着玉米面饅頭落荒而逃。
但不管口是心非還是口嫌體正直,總歸都是鐘雨仙的錯。
蘇南禪甩鍋熟練得仿佛雲來樓的甩面大廚。
“下雨了。”
鐘雨仙的聲音突然響起,打斷了蘇南禪的回憶,他揉揉發燙的耳尖,故作淡定地仰頭一看,果然天地間飄起了細如絲線的小雨。
魚線沒有動靜,可透過一圈圈漾開的漣漪依稀能瞧見擺尾游弋的青魚。
蘇南禪把魚簍撈過來數了數,今天早上一共釣到了三條魚,數量不如以往,卻是個頂個的肥美,吃兩頓絕對夠了。
“那就回去吧。秋雨涼,你是不怕,我淋了可能會着涼。”
他果斷收杆,一面繞魚線一面示意鐘雨仙拿魚簍,單手撐着青石跳下地去。
鐘雨仙提着魚簍跟上他,沒走幾步,他就冷不丁一頓,鐘雨仙一時不察,肩膀撞上了他的後背。
老神仙脫口而出:“這次真的不是故意的。”
“?”
蘇南禪沒忍住笑了一聲:“所以你以前對我的磕磕碰碰都是故意的?”
“不能說故意。”鐘雨仙微笑,将少有的嘴瓢圓回來:“那叫情不自禁。”
說話時,他微微向前傾身,樹影落進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像花枝橫陳的清溪明泉,令人移不開眼。
“啧。”蘇南禪推開他湊近的臉,“別靠這麽近,有事要同你說。”
鐘雨仙捉住他的手,虛環過他清瘦突起的腕骨:“說。”
片刻後,鐘神仙照心上人的要求幻化出一身蓑衣鬥笠和一把主杖,看着他仔仔細細穿戴好,然後帶着懷念的神色從他手裏接過魚簍,把魚竿扛上肩,走進雨幕。
鐘雨仙心念一轉,也給自己套了一身相同裝束,捏着帽檐略顯新奇。
他笑吟吟問:“青箬笠,綠蓑衣?”
蘇南禪回以一抹燦爛笑容:“不如歸家去吃魚!”
簍裏的魚緩緩吐出一串泡泡。
首先,我沒惹你們任何人。
……
蘇南禪難得詩情畫意了一把,回去就着了涼,四舍五入也算是被自己毒奶,除了苦大仇深地瞪着剛熬好的藥,怪不了任何人。
舅舅與舅媽在窗外廊下圍爐煎雪,扭頭看一眼窗戶,見他捏着鼻子灌藥,樂了。
“傻小子,讓你小時候淨逼着我喝藥,現世報了吧?”
話音剛落,舅媽的手就敲上了他的額頭。
“盯你喝藥有什麽不對?我也盯過你!”
“是是,我說錯了。”舅舅熟練滑跪,給她盛了半碗酒,“來,喝酒,饞一饞裏面那個不讓人省心的。”
舅媽笑眯眯接過。
蘇南禪:“……”
在狗糧味酒香裏,鐘雨仙姍姍來遲。他向舅舅舅媽行過禮打過招呼,拎着一個黑色的小瓷壇進屋,赫然為空氣中濃重的藥味貢獻了一張“震驚”表情包。
即使蘇南禪趴在枕頭上宛如死狗,見了他的反應也忍不住笑一聲:“鐘先生也怕苦?”
鐘雨仙謹慎措辭:“只是不習慣。”
說着,他在床沿坐下,衣袖間籠着清冽的無名香氣,沖淡了浸染在蘇南禪肺腑裏的苦澀。
蘇南禪吸吸鼻子:“老神仙,你有沒有學過什麽讓人不藥而愈的法術?”
“有,不過不适用于風寒之類尋常病症。法術也不是萬能的。”鐘雨仙冰涼的指尖撫上他額頭,還有些發熱。
蘇南禪貪涼,蹭了蹭他手指,又別過臉打了個噴嚏,難受地鑽進被子把自己捂成蠶蛹。
人生病的時候或多或少有點任性,他皺眉摟緊被子,将鐘雨仙的手抓進懷裏捂住,鼓着臉嘟嘟囔囔:“給我捂一捂被子,熱。”
鐘雨仙瞧着他笑,本想像平常一樣調侃他,卻怕把他少見的撒嬌調侃回去,便只是俯身虛壓着他,讓手放得不那麽別扭,另一只手則将小瓷壇放在床頭的矮桌上。
“嘴裏還發苦嗎?”他捋了捋蘇南禪汗濕的額發,“我帶了鹽漬梅子,你那個叫陳樹的朋友說這個可解苦味。”
蘇南禪咂咂嘴,又搖搖頭,平日桃花色的唇瓣現在泛白幹燥。
鐘雨仙沒忍住拿食指點了點,起了刺刺的死皮。
這一點點刺撓感令他一怔,猝不及防地對蘇南禪的難受感同身受起來。
鐘雨仙沉吟半晌,就着手臂被他抱住的姿勢換了個坐姿,半倚床頭,手臂一攬,讓他靠入自己臂彎。
袖擺輕軟冰涼,夾雜淺淺的香味,如同在悶熱的被褥間鋪了一層桃花雪,都不用他挪,蘇南禪自己便蠕動着蹭了過去,用臉壓住,轉身,整個埋進他的懷抱,裹着被子蜷成圓鼓鼓的一團。
這是他表明心跡以來,蘇南禪第一次主動親近他,放在平時,他應該會很高興,也很樂意嘴上占占便宜。然而此刻他只覺得憂慮傷懷,比起這些沒緊要的親昵接觸,他更希望蘇南禪舒展眉頭,像平日那樣在自己面前活蹦亂跳地折騰蹦跶。
鐘雨仙嘆了口氣,掌心落在蘇南禪發間輕輕摩挲,用他平生最軟弱的語氣道:“快些好起來吧……”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鐘雨仙作為玄空那一世的少年時期,曾在抄誦經書之餘看過幾本雜書,其中就有這句谶言警句。
那時他不以為意,覺得自己入了佛門,從此與這種麻煩又沒好處的感情絕緣。
可巧,鐘雨仙曾經也是這樣想的,然後就在名為“蘇南禪”的這個大坑裏絆了個心甘情願頭破血流。
他曾經是被明天瀾幻影身四分五裂了也能若無其事,可以一邊笑着糊弄敵人一邊找機會報複回去的猛男,自以為罩着堅不可摧的金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直到此刻,蘇南禪用一場風寒便讓他丢盔卸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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