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番外二

番外二

蘇南禪痊愈那天,孟非常托紙靈青鳥送來的重陽酒到了,正好在九九重陽這日,應景得讓人忍不住猜測他是不是故意卡的這個時間。

彼時,他坐在小木屋外的青石上,鐘雨仙在廚房裏忙活。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老神仙為愛走進紅塵的第一件事,就是學會了做飯。

雖然手藝比不上蘇南禪,只能算是差強人意。但考慮到他只學了幾天,有這個成果已經值得贊賞。

反正蘇南禪是不挑。

“孟兄送東西來了?”鐘雨仙端着魚片粥踱至石下,拈着他一縷發絲繞在指尖輕扯,見他低身回頭,才笑吟吟看向他手中的酒,“這酒是用菊花和鮮果釀的,牽強附會套了個重陽之名,特意選在此時送到,還真像他的性子。”

“這酒易醉嗎?”蘇南禪眼巴巴地問。

他才不在意酒是用什麽釀的,只想知道自己這個一杯倒能不能嘗、可以堅持幾杯。

被他明亮的鳳眼盯着,鐘雨仙沉吟半晌,笑眯眯地搖頭:“不醉人。今日重陽,你可以多飲幾杯。”

說着,他在地上化出一張石桌,桌腳高低不平,桌面如山巒起伏,夾角間長出□□紅菊紫菊,仿佛随手造了一方相映成趣的小景。

桌上幾個凹陷處放着酒杯,他将重陽酒傾斜嵌進其中一個,屈指輕彈瓷瓶,瓶身發出清亮的脆響,響聲裏,兩泓清流瀉出瓶口,斟入杯中。

蘇南禪看着他的舉動“啧”一聲,戰術後仰。

什麽叫風雅?

什麽叫格調?

什麽叫裝逼?

不愧是活了兩百年的老神仙,花樣就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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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南禪一邊在心裏調侃一邊跳下青石,和鐘雨仙一起坐上石桌旁同樣被菊花參差環繞的矮凳,舉杯共飲第一樽。

由于空腹喝酒易醉,所以喝完這杯,蘇南禪先把魚片粥吃了。鐘雨仙則回廚房搗鼓下酒菜,在蘇南禪的強烈要求下炒了兩盤茴香豆和一碟鹵菜。

下酒菜上桌時,蘇南禪看着茴香豆笑了一會兒,把聰明絕頂的鐘神仙也笑得雲裏霧裏。

“這個,”他敲敲盤沿,“有什麽典故或是講究?”

蘇南禪抿嘴笑了一會兒,又覺得惆悵:“沒什麽典故,只是一個……故事而已。”

一個極具悲劇性和諷刺性的故事,現在講有些不合時宜,以後再說吧。

想着,蘇南禪拈了兩顆茴香豆扔進嘴裏,嚼得嘎嘣嘎嘣響。

他不說,鐘雨仙便不追問,默默地為他添了一杯酒。

三杯兩盞下肚,蘇南禪的酒量也快見底了,看什麽都帶着重影不說,瞧着鐘雨仙還自帶柔光濾鏡。

他抱住酒壺腦袋靠上去,暈乎乎地豎起兩根手指問鐘雨仙:“老神仙,這是幾?”

鐘雨仙輕笑:“是二。”

“不對!”蘇南禪晃了晃食指,露出一個狡黠的笑,“這是手。哈哈,上當了吧!”

這句話就很有醉鬼風範了,鐘雨仙笑着按下他的手:“對,你說的都對。”

不要試圖跟醉鬼講道理,他說什麽都順着他就是了。

更何況,看着蘇南禪此刻面泛桃花,眼波迷蒙的模樣,他也想不出道理可講。

“鐘雨仙。”被按下的手突然蹿起揪住鐘雨仙的衣袖,蘇南禪意識迷糊,某個問題倒是如水落石出一般漸漸清晰,“有件事想問你很久了……”

“你問。”

鐘雨仙騰出一只手拿酒壺,蘇南禪掙紮了一把,沒抵過他的力氣,倒是頭重腳輕地栽到他掌心,半張臉都窩了進去。

他臉上熱辣辣的,正好借鐘雨仙冰涼的手降溫,口齒略顯含糊:“那個……孟非常,跟明天瀾認識的孟十分……有什麽關系嗎?”

他好奇這個問題已經有一段時日了。

孟非常與孟十分長得一模一樣,性格也頗相似,都是那種靠譜中透着不靠譜的人,轉世都沒有這麽像的,畢竟明天瀾轉生的每一世都跟他并不相像。

可如果不是轉世,又會是什麽呢?巧合嗎?

鐘雨仙臉上笑意一淡,垂眸将自己的酒杯斟滿:“孟十分是不存在的人。”

蘇南禪瞪大眼:“不存在的人?可他明明……”

“你只在明天瀾的夢裏見過他,不是嗎?他自稱明天瀾奶媽的兒子,和明天瀾算是朋友,可明天瀾……沒有朋友,他的奶媽在他滿周歲後,就跟其他皇子的一起被賜死了。”

鐘雨仙說得輕描淡寫,實際上一提起明天瀾,那些自以為被遺忘的歲月就會洶湧而來,如同被風吹開的書頁,一幕幕殘酷冰冷還淌着血。

可是蘇南禪好奇,他便繼續道:“明天瀾人生中唯一一場美夢是你給他的,所以夢中許多人和事都與你有關。雖然你和孟兄不算熟識,但你似乎很喜……咳,很欣賞他的性子,所以無意識中捏造了一個‘孟十分’,讓他當了那個孤零零的皇子的朋友,還給了他一個不得不存在的理由。”

所以孟十分是不存在的人,他也勸不了攔不住夢裏差點兒發瘋的明天瀾。

“原來如此……”蘇南禪喃喃道,“難怪他叫孟十分。除了與孟非常的名字對應之外,還……”

暗合了“夢醒時分”的諧音。

這是潛意識的提醒吧?肯定是吧?

嗯,是他蘇南禪的潛意識幹得出來的事。

蘇南禪嘆了口氣,不禁為明天瀾生出一丁點兒的心疼,正擡頭想跟鐘雨仙感嘆一句明皇真不容易,就見他一杯接一杯喝酒,面上雖然不顯,周身低落的氣場卻把“我不高興”四個字刻在了臉上。

他不高興了?

是因為想起了明天瀾的經歷嗎?

蘇南禪醉得有些迷糊,把本性給醉出來了,捉着鐘雨仙的手摸摸索索走到他身邊,一張手臂,圈住了他的肩膀,額頭撞在他頸側。

“哎喲!”

鐘雨仙猝不及防地被從凳子上撞了下去,罪魁禍首還有臉驚呼,嘟囔他身上怎麽硬邦邦的。

一時間鐘老神仙什麽傷感都沒了,哭笑不得地在地上坐了片刻,才攬着他坐直,屈起右腿,任他折騰。

蘇南禪蛄蛹着從他肩上滑下,歪頭枕在他膝蓋上,把他手臂拉過來當被子蓋着,濕漉漉的睫毛揚起,傻乎乎地一笑。

“今日是重陽,好日子啊!所以不要為過去的事不高興了!”他語氣誇張,一面說一面還伸手去摸鐘雨仙的下巴,“來,笑一個。”

他的手指晃晃悠悠,在鐘雨仙下巴處蹭了一下,呲溜滑到人家唇上,按了按,豐盈柔軟。

蘇南禪緩慢地眨眨眼,眼前已經是一片重影,便咕哝道:“什麽東西軟軟的……唔!”

話音未落,那片柔軟的觸感自他指尖抽離,而後随着一道陰影落下,覆上了他的唇瓣。

“嗯,我很高興。”

馥郁的酒香與花香湧入蘇南禪口鼻,他努力睜大眼,卻只看見了一雙近在咫尺的長睫毛,癢癢的掃過他的肌膚。

再之後,溫暖的手掌覆上他眼睛,他便什麽也看不到,只聞得到一袖芬芳了。

……

那天酒醒後,蘇南禪蹲在河邊揪草,發誓要戒一輩子酒。

……

入冬之後,萍鄉連下十幾天雪,北面的林子裏開了一樹一樹的梅花,紅梅白雪交相輝映,美不勝收。

蘇南禪被舅舅舅媽裹成白粽子後終于得到了出門許可,邁着笨拙的步伐剛轉過路口,鐘雨仙已經提着燈籠打着傘在那兒等他了。

馬上入夜,雪仍然下着,灰藍的夜幕将滿地白雪也染上柔和的藍色,被鐘雨仙暖黃的燈籠一照,頗有玄異志怪話本裏神秘幽寂的氛圍。

蘇南禪艱難地挪過去,才到近前,鐘雨仙把他上下一掃,笑了。

“笑什麽笑!”蘇南禪從毛絨絨的披風領子裏探出半個腦袋,束發的帶子上下晃動,狠狠瞪他一眼,“這是我舅舅舅媽的愛,雖然沉重了點,但是……不許笑!”

鐘雨仙輕輕笑了幾聲,把燈籠遞給他,掃去他身上的雪,大半個傘面傾斜到他那邊,牽着他慢慢朝林子方向走。

他問:“南禪,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麽嗎?”

蘇南禪知道他又要調侃自己,癟癟嘴:“不想知道。”

鐘雨仙卻無視他的抗拒,伸手一指路邊——那裏蹲着幾只白日孩子們堆的雪兔,最大那只足有半人高,胖墩墩圓乎乎,垂着長耳朵,黑石子做的眼睛反射燈籠的光,看着竟有點無辜和憨态可掬。

蘇南禪繃着臉,擡腳,狠狠碾過他的腳背。

鐘雨仙又開始笑,笑得傘面一顫一顫的,撲簌簌抖落上面的雪。

蘇南禪斜眼睨他,随即搖搖頭。

這人大抵是瘋了。

等鐘雨仙好不容易止住笑意,樹林已經近在眼前。

紅梅如火在夜色下靜靜燃燒,半輪月亮從遠處冰雪覆蓋的蒼山下升起,月華似霜,清冷冷映照漫天飛雪。

鐘雨仙攬着蘇南禪,垂頭貼近他耳邊問:“怎麽突然想到晚上來賞梅?雖然今夜有滿月清輝,可到底不如白天看得真切。”

蘇南禪靠在他身上:“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有這個想法,只是覺得滿月、飛雪、梅花三樣景色齊備十分不易,所以特別想親眼看看。”

“那……”他眼底泛起波瀾,如月光照進銀光粼粼的湖面,“為何是約我一起看?”

蘇南禪不假思索:“有好東西當然要跟你一起看……啊……”

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蘇南禪耳尖發燙。

靠啊!這話跟告白有什麽區別!

鐘雨仙自然明白他的弦外之音,剛壓下的笑意瞬間又有卷土重來的趨勢。

“今夜月光甚美……你想和我一同看?”

“……”

“那往後的四時風景,我能否同看?”

蘇南禪若無其事地加快腳步,将鐘雨仙的詢問遠遠甩在身後。

鐘雨仙撐傘追上他,兩人你追我跑,留下兩列并排的腳印,踏碎月色。

老神仙捏着雪兔子的後脖頸,溫言軟語讨來一生的承諾,然後還回去一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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