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番外三

番外三

鐘雨仙偶爾會變成明皇的模樣。

明皇的外貌、明皇的氣質、明皇的……性子。

照他的說法,這是記憶、修為融合的後遺症,初期會比較嚴重,只能以水磨功夫慢慢化解。

而為了避免這個時期精神不大正常的自己傷害蘇南禪,每到這個時期,他就會回孤月山閉關一兩日,直到恢複正常再回萍鄉。

不過,蘇南禪也不會次次讓他獨自承擔這份代價,比如這回,他就陪在鐘雨仙身邊。

孤月山頂有間小木屋,松柏寒菊擁着孤燈冷雪,靜得只能聽見風聲。

檐下支起長幾泥爐烹雪煎茶,蘇南禪坐在桌後,拿着一本棋譜邊學邊下。對面是一身玄衣的鐘雨仙,或者說,明天瀾,正拈着棋子在指間打轉,笑眯眯等他落子。

蘇南禪掙紮着走了幾步後終于扛不住了,把書一抛,耍賴似的攪亂已經無力回天的棋局。

“不下了不下了!我連門都沒入,怎麽可能贏得了你這個浸淫此道多年的老手!”

說罷,他理直氣壯地收了棋盤,并抄走明天瀾手裏的棋子,通通塞到桌子底下。

明天瀾心中滿不在意,嘴上卻懶洋洋地聲讨:“不是說要陪我下棋壓制戾氣?這麽快就認輸,可不像你的性格。”

“你有個錘子的戾氣需要壓制!明明都清理幹淨了!”蘇南禪白他一眼,倒了熱茶塞進他掌心,“還有啊,這麽冷的天就別端你的公子架勢了,好歹穿件尊重大雪天的衣服吧!”

明天瀾五指一縮,觸碰到溫熱杯壁的肌膚無意識緊縮抽動,仿佛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手冷得厲害,幾乎和凍僵沒甚區別。

他低頭打量自己的裝束,一件黑色春衫,罩袍都未穿,長發也随意披散着,幾縷發絲垂到胸前,勾住衣上的花紋配飾,有些惱人。

不知是因為真的太冷,還是後遺症的影響,明天瀾表現出了與下棋時截然不同的驚人的遲鈍,半晌未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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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肩頭一沉,身上一暖,他才後知後覺地看向身側——蘇南禪給他披上了厚厚的帶毛領的長衣,并順勢在他側後方坐下,環住他的肩膀擁抱上來。

明天瀾無法控制地渾身一顫,那滲進骨血裏的寒意就這麽被輕輕巧巧抖摟出去,只餘下熨帖的溫度。

“還冷嗎?”

他感受到蘇南禪溫熱的吐息噴灑在自己耳廓,詢問聲低沉悅耳,隐隐褪去少年的青澀稚氣,變得穩重又迷人。

不過是一晃神的功夫,再回過神來,明天瀾的幻影已然從他身上剝落,露出的是鐘雨仙略顯恍惚的面容,以及陡然變色的銀發紫瞳。

蘇南禪一愣,反應過來之前,已經伸手挑起他一縷頭發,發色是淺而冷冽的銀,如同月光照在水上折射出的波光,趁着那雙略顯妖異的紫眸,不像人不像仙,更像剛剛化形,還帶着幾分獸性的懵懂的妖。

嗯……類似狐妖。

“你怎麽……你不是不喜歡這種發色和瞳色?”蘇南禪問。

“呵,這是後遺症的一部分,也是徹底融合的開端。”鐘雨仙攥住他的手腕,身上寒意盡褪,指腹也是暖的,“你喜歡?”

蘇南禪還怔愣于他稍顯狂肆的語氣,冷不防被他用力一拽,便整個跌進他敞開的懷抱,壓着他靠在了桌沿。

“小心!……”

身後是燒得滾燙的火爐與熱水,蘇南禪怕他沾到,揚聲提醒到一半,後腦便突然覆上一只手,将他按了下去。

他始料未及,只能往前一撲,親上了鐘雨仙的薄唇。

那一瞬間,蘇南禪關注的不是這個吻本身,而是——幸好他提前收了力,要不非得把門牙磕掉不可。

再之後,鐘雨仙就沒有再留給他思考的機會。

微風卷着雪粒吹進檐下,墜進交疊擁簇的衣擺,融成一片水漬。

……

“噠。”

茶托敲在桌面發出細微聲響,蘇南禪咬着在自己小臂上纏了幾道的腰帶扯開,攏着腕上紅痕揉搓兩下,擡眼斜向身旁的人。

鐘雨仙半靠他,半倚着桌子,姿态優雅地洗杯烹茶,仿佛依舊高冠博帶君子從容,而非胡亂套了衣衫披着長衣,一邊撥弄淩亂的銀發,一邊笑着觑他神色。

他表現得和平常一樣淡定自若,蘇南禪卻隐約看出了幾分心虛。

蘇南禪“啧”一聲,順了順發尾,薄汗覆着他修長的頸項,沒入鎖骨,濡濕衣領。

他喘勻了氣,平靜地問:“方才的失控有多少是裝的?”

“皆是真心實意,并無僞裝。”鐘雨仙坐着還不老實,無辜地為自己辯駁的同時,伸手想去勾蘇南禪睫毛上的水珠,但身體抻到一半便一僵,若無其事地倚回原地,“後遺症,都是後遺症。”

什麽都找後遺症背鍋,後遺症多冤?

不過想到失控是雙方的,蘇南禪也就省了這句諷刺的口舌。

又膩歪了一會兒,兩人回屋沐浴,換好衣服出來,又是衣冠楚楚的模樣,并未多談方才的事。

屋內的火盆燒得正旺,将雪夜寒涼盡數阻隔在外。蘇南禪關上門窗,還未回身,就被一股柔力卷着腰帶到了床上。

被窩溫暖,鐘雨仙身上更暖,蘇南禪險些以為自己是雪人轉世,要融化在此時此刻。

“你的問題解決得如何了?”蘇南禪把自己蜷成一團塞進他懷裏,“孤月山太冷,我不想在這兒過冬。”

“快好了,再給我兩天時間。”鐘雨仙的手搭在他鬓邊,輕輕壓着他的耳朵,含笑的話語便從指縫間鑽入,“畢竟……堵不如疏。”

“……”

臉紅成洋柿子的蘇南禪想咬他。

“對了。”調侃完皮薄餡黑的戀人,鐘雨仙捏着他的耳垂緩緩摩挲,“方才的問題,你還未回答。”

在他的安撫下,蘇南禪恹恹欲睡,聞言,打了個哈欠強撐精神:“什麽問題?”

鐘雨仙挑起一縷銀發遞到他面前,沖他眨了眨紫瞳:“你喜歡?”

蘇南禪看他。

他看蘇南禪。

蘇南禪一樂:“喜歡啊!我DNA裏就被刻了白毛控三個字,怎麽不喜歡?嗯……這眼睛的顏色也好看,剔透溫潤,狀若寶石。”

“……哦。”

鐘雨仙微笑,也不問DNA和白毛控是什麽意思,随手把發絲一抛,落下的瞬間就和眼睛一起變回了黑色。

“我不喜歡。”

房間裏安靜半晌。

蘇南禪忍俊不禁:“你吃醋的點可真別致。”

“……呵。”

……

兩日後,鐘雨仙解決了“後遺症”。恰好這日是個晴天,陽光照得一山的雪明晃晃金燦燦,令人看了心情大好。

因着蘇南禪一句“喜歡”,鐘雨仙連白色和紫色的衣服都不穿了,一身藍袍風流蘊藉,常帶的油紙傘也從紅梅白雪換成碧波青竹,那個綠光罩頂啊,蘇南禪一看就牙碜,給扔木屋裏了。

“難得有個豔陽天,拿什麽傘?還是這麽個不講究的顏色,”蘇南禪把手伸給他,“就這麽走。”

鐘雨仙牽住他的手,百依百順:“好,不拿傘。你是想現在回萍鄉,還是到別處逛逛?”

“去一趟蜉蝣水市吧。孟先生重陽節那天給我們送了酒,今日有空,順道過去把禮還了。”蘇南禪饒有興趣,“聽說青傀門也搬到了水市裏,和城主府有一些小小的摩擦,我想去看看熱鬧。”

“好。”鐘雨仙點頭,“你打算給孟兄回什麽禮?”

“嗯……”

蘇南禪陷入沉思。

彼時,蜉蝣水市一如往常的寧靜。孟非常仍然輪椅不離身,哪怕乘船游河賞雪也要帶上他的寶貝輪椅,穿着白衣又慵懶地歪在上面,眼神不好的人遠遠望去,仿佛一堆不規則形狀的雪。

柳自遙就站在他身邊,跟他說着青傀門往後的打算。什麽化整為零隐入市井,什麽開店售賣機關造物建學堂教授機關之術,說得滔滔不絕口若懸河。

孟非常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光支着下巴打量人家,眼神裏百轉千回的,也不知在想什麽。

柳自遙講得口幹舌燥,停下來準備歇會兒,一轉眼就見他盯着自己走神,頓時翻了個白眼。

得,方才一番話算是白說了。

“唔,聽着呢。”孟非常擺擺手,表示自己沒有他想的那麽不靠譜,“你們青傀門想開店想辦學堂都可以,我名下還有不少地契,可以折價賣給你們。”

“多謝。”柳自遙一點兒也不驚喜,甚至感到害怕,“那麽城主大人,代價是什麽?”

“哦,有件事我想麻煩你幫個忙。”孟非常沖他勾勾手指,他想了想,彎腰将耳朵湊過去。

孟非常以手遮臉:“你覺得,你能勝任城主之位嗎?”

柳自遙一蹦三尺高,差點蹦到河裏:“我可沒有篡位的想法啊!”

孟非常無奈:“急什麽?我又不是真要把這個位子讓給你,只是最近出了點事,我想出門躲一陣子,找個人幫忙代理事務罷了。”

“那也……不必了。”柳自遙覺得他是在釣魚執法,一臉正氣地拒絕,“我們青傀門事也很多的,忙不過來,你另尋高明吧!”

“這樣啊……那我換個忙讓你幫吧。”

孟非常嘆氣,滿臉的苦惱:“你願不願意當我異父異母的親兒子?”

“……”

柳自遙這回真蹦進了水裏。

“诶你別跳河啊!演!我是說演!”

孟非常急得從輪椅上跳了起來,當場表演一個醫學奇跡。

柳自遙已經跑沒影了。

不遠處,蘇南禪提着大包小包各色時興點心,剛找到孟非常的人,就聽見了他那一句驚世駭俗的話,頓時大受震撼,愣在原地。

鐘雨仙卻像早有所料,輕笑道:“別忙着震驚,有原因的。”

“什麽原因?”蘇南禪脫口而出。

“他的長姐與他師出同門,自己修了斷情絕愛的無情道,卻希望弟弟可以找個知冷知熱的人陪着,順便給家裏留條血脈,因此每年這個時候都會親至蜉蝣水市,”鐘雨仙靠近他耳側:“催婚。”

蘇南禪:“……那他找柳門主演他兒子是出于什麽心理?”

“啊,他認為長姐讓他成親的目的主要是延續家族血脈,所以便跳過道侶這步,直接找人演他的孩子。”鐘雨仙聳聳肩,“他說這叫一步到位。”

“……”

短暫的怔愣後,蘇南禪漸漸回過味來,一把挂到鐘雨仙身上,眼睛閃閃發光。

“鐘神仙,咱們在這兒多待幾天吧!”

鐘雨仙攬住他:“嗯?”

“我想看他被催婚!”

“可以是可以,不過你為何如此興奮?”

“這個嘛……”

大概是因為他淋過雨,所以也想看別人挨淋的熱鬧吧。

蜉蝣水市的百姓們此時還不知曉,一道将要劈在他們敬愛的城主頭上的,名為“社死”的九天玄雷,已經在快馬加鞭趕來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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