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紅拂

紅拂

事實上,我對李紅拂的第一印象并不大深。

那時的我受父親所托,在他一位老戰友------父親讓我喊他麥德遜舅舅的引薦下,踏上了一列開往舊金山的火車。

抵達舊金山是個深夜,城中巴士停運,我和麥德遜舅舅決定在城中逗留一晚。當晚宿在平安街東角一家菲律賓人開的小旅館中,平安街是舊金山最大的一條華人街。

夜幕降臨時,能看到許多東南亞妓.女斜挂在街口,像被風幹的彩色臘肉。她們是這條街上最鮮豔的存在,一排排不規則狀地站好,露大腿的露大腿,抽香煙的抽香煙,不時會有男人握着打火機來“點火”。

這是行話,點“火”越多的妓.女,意味着生意越“火”。

你看,中國漢字往往蘊藏無窮奧義。

麥德遜舅舅半夜出去了一次,回來時紅光滿面。他給我帶回一條長棍面包和一小本殘破的《聖經》。

他告訴我,他已經知道我在普魯士中學的種種罪孽,他希望上帝能将我感召,要我每日睡前朗誦贖惡經,并說那是母親的意思。

果然,她還是記挂我的。

還記得我被教會驅逐出鎮子的那天,她跟在我身後,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

我拖着鏈鎖,一步一哽嗚,腳背全是被風刮出的血口子。

母親用有限的精力替我備好了行囊,裏面有一罐銀元,幾件棉襖,一盒蘇打餅幹,還有一枚極別致的鳥兒發卡。

母親曾說,這在中國,叫“簪”。古中國的女人用它妝點發髻,輕易并不外贈。

她大婚時,赤條條地嫁給了我父親,全身最值錢的只有這支簪。

那時她在舊金山港口一帶做雜耍女郎,一天的小費夠買好幾十瓶費列羅牌香槟。麥德遜舅舅形容年輕時的她,“神秘且招數繁多的東方奇女子”,是的,她總在客人面前表演奇技淫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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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吞劍,噴火,倒挂金枝,當然,最厲害的就是“十三盞”。

所謂十三盞,就是在頭上頂十三個大碗,裏頭盛滿洋酒。她喝一碗,就翻一個跟頭,起身前将碗扔出,人落地時,确保碗一絲不亂地疊在頭上。

母親最多時能疊十三個,那十三個大碗為她帶來了金錢與聲譽,也吸引來了父親。

提到我的父親.......罷了,我不大喜歡他,等我哪天心情好些時再說他吧。

說回那支簪,我也是在李紅拂口中才知道,那支簪上的鳥兒不是尋常鳥,叫“鳳”。

他告訴我,鳳,古代中國的百鳥之首,雄為鳳,雌為凰,鳳是堂堂正正的帝王象征。

我問他,什麽是帝王。

他低頭,“唔”了很久。

他總是這樣,思考時發出“唔”的聲音,尾音拖得很長。

“帝王,”他告訴我,“就是King.就是國王。在我們那兒,遙遠的東方,有唐明王,有秦皇,他們掌控一切。”

他縮着肩,比拟小鳥展翅的樣子,撲棱道:“鳳,就是鳥兒裏的King.唔.......老大.......鳥兒裏的老大。”

我比劃着,告訴他我聽不懂King,我在普魯士只上德語課和波斯語課,英文只懂一點點。

李紅拂告訴我,他一直以為,只要是灰眼睛金頭發的外國人,就一定聽得懂英文。

雖然他的英文也很爛。從始至終只會“Hello”/“bye”/“beautiful”。

還有King.

當然,那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次日出城的路崎岖難行,我跟随一群老兵被麥德遜舅舅塞進了一輛軍用吉普裏。上車前他交給我一封信,讓我去橡樹莊修道院找哈吉上校。

他是一位退役上校,為祭奠死去的女兒,開辦了一所孤童修道院,專門收容和我一樣犯了“不可饒恕之罪”的孩子。

一個接一個老兵鑽進吉普的車篷裏,促狹的空間堆滿了人。粘着過夜汗的軍服混着煙草氣和陳年烈酒的地窖味,随着車廂颠簸,不時發出彈匣與鋼制皮帶扣碰撞的聲響。

出發前,麥德遜舅舅站在路口,揚着他的牛仔帽,對我說:“小心橡樹莊的黃皮老鼠!那群小崽子們各個圓滑,小心被他們扒光了皮,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我揣緊包袱裏的銀元,假意沒有聽到,順手将昨晚沒吃完的半條長棍面包掰成六小節,藏在冬襖的夾層裏。

哦對了,還有那本《聖經》。我沒告訴我的傻舅舅,我将它一張張、一頁頁咬碎、撕爛,扔到了床底,并沒把它帶出旅店。

我想,請求上帝饒恕的事就讓大人去做吧,我只想做一只快樂鳥,一只快樂的鳳,快樂的King.

車子抖抖地開,沒多久,橡樹莊就到了,開車的白胡子老頭倒灌兩口白蘭地,問有沒有要下車的。

我透過木板,塞給他一個銀元,他笑得合不攏嘴,繞到車尾巴上,将我抱下了車。

“德國崽,”白胡子說,“我認識你父親,那時他是我長官。”

我不太願意提及父親,更不願聽到別人口中說起父親,故沒有搭話。

白胡子又說,“車上還有葡萄幹和榛子仁,你需要的話,一個銀元賣給你。”

我沒說話,抱緊包袱,拔腿便往修道院跑去。

加利福利亞的雪如浪似絮,落在毛線帽上,怎麽撣也撣不走。我呼着熱氣,跄踉着走向數十米外的修道院。

它被包裹在一片乳白色的霧裏,外牆冷灰,加固着三層鐵絲網,遠遠看去,像座慘暗的墳包。

風雪中飄起唱詩班的歌,夜莺般的童聲浸染大地------是《聖母頌》燭火透過霜雪,仿佛一盞濟世神燈,引領我通向諾亞方舟。

我站立在門前,有人在門前掃雪。

“我來找......”我把信遞上去。

那人沒等我把話說完,把頭一擡,沖我笑,“找哈吉上校是不是?”

“對......”我的漢文盡管蹩腳,但起碼能聽。

他說你等一會兒,接着扔下掃帚,跑進門去。

過了一小會,裏面跟着出來一位穿着修士袍的中年男人。

那人重新回到門前,拿起掃帚,一下一下清掃着門前的雪。

“這位就是哈吉上校。”那人說,這時我才認清他的臉,黃燦燦一片。

上校很快地看完了麥德遜舅舅的信,打量了我許久,問:“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我看了眼身後的木匾,用德語回答:“橡樹莊修道院。”

他說不,這是收留撒旦的王國。上校說,歡迎你,歡迎你來到,撒旦的王國。

上校領我進門,抵達主教廳前還要走長長一段回廊。我抱緊包袱,環顧四周,發現左右兩側的玻璃窗上,張望着十數雙眼睛。

“晨醒在六點半,晚飯前必須做彌撒。每禮拜三有一節鋼琴課,每月月底最後一天,是自由日。”

“什麽是自由日?”我問上校,探頭看向那些眼睛,眼睛們意識到我的闖入,紛紛躲回簾後。

哈吉上校說:“自由日就是自由日,在自由日,你可以做任何你自己想做的事。”

“包括晚飯前不做彌撒嗎?”我答。

上校皺着眉:“不要第一天就給我出難題。”

我縮回腦袋,将視線移回到身前。簾後的那些眼睛又冒了出來。

“記住,不要和這裏的任何人做朋友。”上校指着那些窗,聲色俱厲,“他們和你一樣,都是撒旦!在滌清各自身上的罪惡前,撒旦相互親密,只會引發更無窮的災禍。”

我怯怯點頭。

“你将與他們同吃同住,共同學習,直到主真正饒恕了你。”哈吉上校站定身,對着庭前的聖母像行了一記修士禮。

之後他将我帶去一個小房間裏,叫我簽下幾份協議,按完紅指印後,交給我一串鑰匙,然後命那個掃地的男孩領我去宿舍房。

他走在我前面,身形比我高半個頭,體格也比我健壯。他像極我在舊金山碼頭見過的中國工人,孔武有力、氣質蓬勃,擁有黃土一般的膚色和黑蜈蚣一樣粗大的眉。

我小心地跟在他身後,走進那十多雙眼睛所在的木頭房子裏。

出廊橋時,院落的雪上多出一團荊棘。

一位年輕修士揪着一個小女孩的頭發,将她從旁邊的小房子裏拖回到太陽下。

她被打得滿身是傷,像條被鞭屍的魚,豔汪汪地橫在臺階上。

修士将她拽下階去,命令她光腳踩到荊棘上。

我望見那雙腳,我這輩子看過的最慘烈的腳,足有數十多個大小不一的血洞,正淙淙向外突着血。

那女孩抱着肩,咬牙踩上去,意識到有人在偷看,方側起臉,露出一對醒目的腮紅。

眼裏懸挂着兩顆碩大的淚,欲墜不墜。

她像是才學化妝不久,各種顏色凝在三庭五眼,整張臉像被打翻顏料的水彩盤,亂七八糟裏生出幾分怪誕的美感。

一身紅色裙束分外刺目,紅進骨縫裏,紅進血肉裏,仿佛長在她身上一樣。

那樣的紅,讓我想到那幅聖女貞德圖,貞德腳下那圈扭曲的火。無盡的焰光在咆哮。

我忍不住停下腳,多看了她一會兒。

“她叫什麽名字?”我問。

前頭人答,“紅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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