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隔閡
隔閡
清晨第一束光照進,我就這樣睜開了眼。
為了避免尴尬,我是趁紅拂睡着後才進的屋子,我發現,負罪感這種東西只會多不會少。
我好像得了某種不可調和的語言應激症,只要一聽到有關紅拂的事,就像是被抓到了行竊的小偷。
那種感覺在普魯士念書時也有過,被校警抓住的那一瞬。
手電筒光投在臉上,我就像監視器下的小白鼠,一舉一動,一覽無餘。
趁着大家夥還沒醒,我早早下了床,想着去修道院附近轉轉。
不知是老天體恤,還是風暴平息後慣有的寧靜,天空居然漏進了一絲絲的光。
我混在孩子堆裏,往鐵絲網那頭走,準備給大豆丁們捎點早飯。
豈知在半道上,遇到了火罐身邊的猹猹。
我記得他,那個在火罐身邊膽小怕事的小跟班。他和小豆丁一樣,有一張虛弱的臉。
個子要比大豆丁矮一些,更比不上火罐,我不清楚他是不是也患了什麽病,總覺得他整個人頹頹的,好像随時都會昏過去似的。
猹猹在寝室門和大豆丁拉扯了很久,最後被阿蘭連人帶物地推了出去。
我看他抱着個油紙包坐在門邊,不遠處的火罐一臉懊惱。
“自讨苦吃做什麽?你好心好意去看他,人家領你情了嗎?”
火罐奪過猹猹手上的油紙包,一臉恨鐵不成鋼:“叫你別去別去,現在吃了閉門羹,我的臉都要被你丢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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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猹猹揚起臉,這時我才看清他眼眶底的淚,“老大.......我害怕......”
“怕什麽?沒出息的死玩意兒!”火罐瞅了屋裏一眼,罵罵咧咧道:“從前也打過千百回,也沒怎麽樣。怎的這次剃了頭,倒嬌貴起來了。”
這話像是故意說給屋裏人聽的,其餘人聽到聲音,紛紛湊了過來。
“可是這次......這次實在嚴重。”猹猹站直身,小手擰成麻花,“我一進屋子,就聞到血腥氣,聽說他醒來一小會,就又暈了過去,他們都說他快死了……”
“死了好,可真是太好了。”火罐狠狠地瞪了眼手裏的油紙包,好像那就是紅拂,“難為你還給他帶油燒雞,他就不是個能享福的命,這燒雞,不如拿去喂狗吃算了!”
“不然我們一起去……再去看看?”猹猹拉了拉火罐的袖子,一如既往的哀求眼神。
火罐大斥:“去什麽去?他都說你不是好人了,你幹嘛還要熱臉貼人冷屁股?”
“可是.......”
“別可是了。”火罐撸了撸袖子,拉起猹猹的手,自顧往前走,“剛我可都全看見了,推你的是阿蘭是吧?走!咱現在就去找他評理!”
“我不去......”猹猹渾身抵觸,“老大,麻煩已經夠大了.......”
“那你難不成就看他們這麽欺負你嗎?”火罐驀地甩開他的手,猹猹沒站住,一屁股坐到了雪堆上。
“雖然沒有弄傷你,可把你像垃圾一樣趕出屋子的是他沒錯吧?贊蘭阿部月的态度不就是紅拂的态度?他們都這麽讨厭我們了,為什麽你還在幫他們說話?!”
猹猹哭意更濃。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每天除了像跟屁蟲一樣跟着我,你還會做什麽?!”火罐拎着他的領子,想将他從雪地上拎起來,“別哭了,丢死人了!”
越來越多的孩子聽到哭聲聚集過來。
阿蘭與大豆丁也都走了出來,站在孩子們身後,垂眼相望。
“老大......我害怕......我怕......”
猹猹越哭越兇,越哭越兇,眼淚就像河水一樣潺潺不絕。
火罐賣力地拉着他的衣服,像拖拽貨物一樣把他往旁邊拉,臉上滿是尴尬與憤懑。
而越是如此,猹猹越是難以撬動,他就像長在了地上一樣,火罐的樣子恨不得要将他連根拔起。
“那你就在這兒哭吧,蠢貨!”
見實在拉不動,火罐索性松手,掉頭就走,邊走還不忘邊回頭吐口水。
只是剛走出沒兩步,他又像是意識到了什麽,與屋檐下的阿蘭對望了一眼,将頭掉回,重新回到猹猹面前。
“老大.......我怕.......我真的怕.......”
“你以為我就不怕嗎……”火罐伸出一只手。
很奇怪,眼裏的憤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煥而一新的平靜。
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火罐嗎?我不大确信地揉了揉眼,以為看錯了人。
他是火罐沒錯,那個讓橡樹莊的孩子聞風喪膽、劣跡斑斑、壞事做盡的火罐,那個阿谀奸詐、狡黠善變,連自己親媽也能了結的火罐。
為什麽,為什麽僅是一眼,一秒鐘的事,他就像徹底換做了另一個人?
或許這裏有我不知道的前塵,但我能确信的是,這裏的孩子,都有一段屬于自己的傳奇。
猹猹的哭聲漸弱了,陽光從雲後露出臉,四周都被照得金燦燦的。
火罐将猹猹從地上拉了起來,一高一矮,一前一後,慢吞吞回到了廊下。
孩子們的議論聲還沒散去,在他們嘴裏,猹猹總是對火罐“忠心耿耿”,上哪兒都得跟着。
可他又十分膽小,從不敢受火罐指使,做欺負其他孩子的事。
他就像火罐的單純面,被火罐小心保護着。眼見他将打滿補丁的外褂脫下,包在了猹猹身上。而猹猹眼底,也微微浮出一絲欣然。
心碎的風暴漸止了。
看熱鬧的孩子很快走開,他們總是這樣,如雲間霧,山頭鳥,來去總自如。
隔着十多米遠,阿蘭沖我扯嘴一笑。
我還沒得及招呼,他就轉過身子,輕輕掩上了門。
與此同時,在我并不知情的另一角,火罐與猹猹的“傳奇”仍在上演。
“為什麽一定要去見長毛女?”火罐埋頭替他塗着碘酒,适才拖拽下手太重,在猹猹後頸留下不少紅印。
“我怕老大真弄出人命,他們把你趕走。”
猹猹小聲嘟囔着,聲音小到像是說給自己聽。
“成天瞎想什麽。”火罐捏緊棉簽,臉上是前所未有的決絕,“忘了咱們從師父那兒逃出來費了多大力氣嗎.......”
“老大.......我害怕......”猹猹一字一句,用盡全力,像是把血滴在了紙上,“害怕我們又沒有家了,更害怕你走了,再也不要我了.......”
“這兒就一定是家嗎?”火罐哀嘆一聲,眼底剛浮出的柔軟又很快被恨意抹去,“我絕不會放過贊蘭。”
火罐放下手,拳頭咯咯作響,“李紅拂,贊蘭阿部月,我一定不會放過他們。”
*
“好些了嗎?”黑鬼抻長脖子,往挂帳後瞅了眼。
我站在屋檐下,假裝在撫弄風鈴,其實兩只耳朵鉚足了勁要湊過去。
大豆丁端着一盆剛換下的繃帶,一臉正色,“早上醒了一次,又昏過去了,中午喂了些米湯.......唉,也真是難為他了。”
話沒說完,阿蘭也跟着走了出來,臉色怪怪的。
黑鬼:“這是醒了嗎?”
“嗯。”阿蘭長舒一口氣,目光輕飄飄地掠過我的臉。
“克裏斯.......”他想走近,又十分掙紮的樣子,“要不要去看看他?”
“他會見我嗎?”我放下把玩風鈴的手,鄭重其事地走到門前。
“我們陪你一起進去。”阿蘭将手搭在我手上,報以信任的眼神,“記住,別提頭發的事。”
就這樣,我跟他們一起進了屋子。忽然感覺,猹猹說得沒錯,撲面而來的血腥氣,加上忽閃忽閃的舊馬燈,整個房間就像是一個黑色的漩渦。
為了方便照顧,紅拂被安排在了阿蘭的床位上。他身上蓋着好幾場厚棉絮,整張臉蒼白如紙,呼吸渺弱,仿佛即刻就要背過氣去。
“紅拂.......?”阿蘭走在前面,替我們挑開帳。
帳子後傳出一串急咳,有血滴在布料上的聲音。
一堆碎棉絮裏,擡起一張陰沉沉的臉,像新出土的古瓷器,有種黏土發爛、枝葉腐敗的奇怪氣味。
“我沒事......”紅拂淡淡地說,目光依次看過去,唯獨在輪到我時戛然而止。
黑鬼哭嗆着上前,跪地忏悔:“是我對不住你,紅拂,是我出賣了你........”
紅拂攙扶着阿蘭的小臂,從床上緩緩坐起,望向黑鬼的眼神,清晰又鋒利。
大豆丁嘆了口氣,從中調和道:“先起來吧,總歸是一個屋子的人。”
“我不起!”黑鬼撇開勸阻,額頭緊貼在地上,雙肩顫栗,“紅拂不讓我起我就不起,紅拂,你打我吧......或者罵我幾句也行,我是吃裏扒外的狗,是我......是我對不住你。”
“所以你現在是在逼我原諒你?”紅拂抿了抿唇,手裏偎着阿蘭遞過的湯藥,氣息虛弱,“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我要是不讓你起來,倒顯得是我心狠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黑鬼忙擡起頭,擦了擦淚,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只能尴尬地挺着腰杆,倚在床沿。
“煩請你滾出去吧。”紅拂別過頭去,語氣滿是憎惡,“除了阿蘭,我誰都不想見。”
“紅.......”我鎮定上前,想要表示關懷。
“我讓你滾出去!”
紅拂猛地一吼,将手中湯碗“哐”一聲砸碎在地上,瓷片湯水濺了一地,不經事的小豆丁被吓得“哇”一聲地哭了起來。
我将原先編排過千百遍的問候吞回到肚子裏,阿蘭不停地替紅拂輕撫的背,大豆丁将吓哭的小豆丁抱了出去。我和黑鬼就像是兩個局外人,還算寬敞的屋子,此時竟一點兒也容不下我們二人。
“不然......你們還是先出去吧。”
阿蘭瞥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黑鬼。
紅拂對背着我們,袖管裏的手,不停地抖,顯然還負着氣。
“那我們先出去了。”我無奈地往門邊走。
一直走到外頭,紅拂都沒再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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