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酷刑
酷刑
“還愣着做什麽,克裏斯?”哈吉略不耐煩地将半空中的手往前遞進了一步,剃刀在雪光下,剔透如冰晶。
我用盡生平最大的勇氣,反抗道:“我不想......”
我的确不想,不想這樣。
哈吉搖了搖頭,不出所料的失望,“你當真遠不及你父親。”
父親,我心頭一寒,隐痛在胸腔內蔓延。
“你知道嗎?我和你父親曾是出生入死的戰友。”哈吉暫放下剃刀,走到我面前,雙手負後,俨然一副訓斥新兵的姿态,“你的父親,安德烈斯上尉,他在你這般大時,就已經學會用槍指着敵人的腦瓜了。”
十六歲,指着腦瓜,用槍。
不愧是我的父親。
“足足五十多口人,半小時,只用了半個小時.......”哈吉望向遠處,晦而一笑,“你父親當年只用了半個小時,就洗劫了大半個村莊。”
風雪更盛幾分,幾近就要掩去眉間膽顫。
哈吉又說:“為什麽到了你,安德烈斯一脈就變得如此庸懦,你是德意志的子民,為什麽連捏死一只老鼠都如此猶豫?”
“正因為我姓安德烈斯,所以......絕不能傷及無辜。”
這是我能想到唯一的、可辯駁的話,然其生硬薄弱之程度,仿佛一出口就要碎在地上。
哈吉冷笑一聲,看着我的眼睛,仿佛剛正和慈悲是一種令人鄙屑的品質,“現在我終于知道,你父親讓我代他好好管教你,是出于何種目的了。”
“父親......”我不大甘心地擡起臉,“他也會在意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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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上尉很在意你。”哈吉拍了拍我的肩,好像他與我是同盟,“一個聲名狼藉、被驅逐在外的流落之子,無論如何,他尊享一生的軍功榮耀,都因你而沾上了污點。他怎能不在意?”
見我不說話,他走到紅拂身邊,象征性地踢了一腳。
“該死了吧?”他問。不知是對誰。
“唔......”紅拂恹恹然撩開被血染透的劉海,在雪地裏翻了個身,滿是血漬的手顫巍着指了指我。
“別逼他.......”
他好像在說,我沒聽清。
“別逼他.......”
他固執地重複着,好似臨死前的最後叮囑。
一旁的阿蘭泣不成聲。
“上校,我剃。”
我抓緊拳頭,攢足勇氣踏出一步。
“只是有個條件.......請上校饒恕紅拂,這樣下去他會死的.......”
哈吉不置可否。
“認真的,上校,我說真的。”
我信誓旦旦地起手立誓,一把拿過他手上的剃刀,以表忠心。
“克裏斯.......”大豆丁護住小豆丁,騰出一只手來擋住我靠近紅拂。這已是他能做的全部。
紅拂半昏半醒在一旁,死寂如一座活死人墓,滿園風雪戚戚。
“抱歉,紅拂。”我說,後半句在心裏-------
抱歉,我們還沒來得及做朋友,就先要以這樣的方式,認識彼此。
哈吉略微示意,下面的修士不言自明,将阿蘭從紅拂身旁拖開,以便我為他剃發。
我抓緊剃刀,哆嗦着蹲下身,不敢正眼看身下人。
“克裏斯.......不要.......”紅拂憋着哭腔,臉上不知是血是淚,“我不要......克裏斯.....。求求你別剪我頭發.......克裏斯.......”
“非常抱歉,紅拂,我是說......真的抱歉.......”
除了抱歉,我想不到其他可以說的話。
“我不要......”
他緊緊護住自己的頭,那一頭亂發,即便沾了碎雪與血漬,也透着一股古木長青的氣息。
“克裏斯!”阿蘭抻出脖頸,撕心地喊:“別這樣,克裏斯!那會要了他的命的!會要了紅拂的命!”
“還不塞住他的嘴?”哈吉甩過一個眼色,修士立刻将一塊碎布塞進阿蘭嘴裏,連拖帶拽将他帶了下去。
有些膽小的孩子開始隐隐啜泣,但更多的面孔上寫着冷冽與麻木。這樣的事,似乎天天都能看見。每個孩子都可能成為今天的紅拂,這就是這個世界。
一絲一縷的頭發如羽毛般飄落在地,剃刀有條不紊地收割着,紅拂像是真的死去了一樣,瞪大眼睛望着天空。
他那兩只眼睛,像是兩面空鏡,碩大的眼珠啪嗒啪嗒滑落兩顴,啪嗒啪嗒,滑在我炙熱的指縫裏。
“夠了。”
剃到一半,哈吉打住節奏。
一位年輕修士小步跑進。
他附在哈吉上校的耳邊,耳語了幾句。哈吉便又做了個打停的手勢,我方放下剃刀。
哈吉說:“今天到這裏就夠了,等會漢密爾斯上将要來,我可不想讓他看見這院子裏的血。”頓了頓,又補充:“還有這晦氣東西。”
“上校,這算怎麽回事?”
火罐不大滿足地嚷嚷着出列,毫無同情地看着地上的紅拂,“這剃頭剃一半,可是沒有的講究。這在我們那兒,叫什麽?叫陰陽頭,要我說,要剃就剃全,不然像個老妖怪,晚上起夜撒尿可是要被吓死。”
話沒說完,他便帶頭嘎嘎壞笑,他身後的小跟班,除了猹猹,也都一一笑出了聲。
“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哈吉重新戴上皮手套,往屋內走,剛要進屋前又想起了什麽,回過頭對火罐說:“有件事我正想同你講,等漢密爾斯先生走後,記得來找我。”
“是的,尊敬的上校。”火罐畢恭畢敬地半鞠了個躬,活像條訓練有素的貴賓犬。
紅拂一動不動地側躺在血泊中,因掙紮,他的鐵青色頭皮上血跡斑駁,全是剃刀劃拉出的新鮮傷口,還有些露出了粉色的息肉。
“對不起紅拂......對不起。”我扔下剃刀,軟跪在他身前,眼中視線早已模糊。
“先把人背回寝室吧.......”大豆丁見人散去,主動請纓将紅拂帶回去。
“小豆丁,去給哥哥拿藥。”他邊背邊囑咐,“黑鬼,上次的酒精和繃帶還有嗎?”
“有,我這就去!”許是同我一樣,愧怍心作祟,黑鬼答得飛快,腿腳也飛快。
人群一一散去,院落裏除下那片紅,與半截插在雪裏的剃刀和一堆發絮,就只剩下一個大腦空空的我。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第一次感覺,自己好像不屬于這裏,盡管我才到這裏兩天,且算是半個新人。
我就像被抛棄了一樣,找不到歸宿,看不到前後路,我是這個世界裏,最形單影只的存在。
“紅拂.......?”
阿蘭匆匆來遲,臉上淚痕還在。
“克裏斯,紅拂在嗎?”
他拉了拉我的袖子,見我沒言語,望了望地上那堆頭發,臉色旋而黯淡幾分。
“他現在在哪兒?在哪兒克裏斯?”阿蘭無助地抱住自己,雙肩顫栗不止。
他是否也覺得,這裏錐心刺骨的冷?
我說:“回去了。”
“回哪兒去了?”
阿蘭領我往屋裏去。
“不然......去看看他吧。”
“我想他大概是不願見我的。”我長長地唉了一口氣,“你去吧,代我問好,主會保佑他沒事的。”
“這不是你的錯,克裏斯。”阿蘭像是看出了我的頹廢,“我想紅拂會體會你的苦衷。”
“我沒有什麽苦衷,我不想做的,哈吉拿槍指着我,我都不會做。”我坐在旁邊的石階上,出神地看着那堆碎發,被風吹得亂亂的,心也亂亂的。
“我是自願的。阿蘭。”
“自願什麽?”
“我是自願要割他頭發的。”我痛苦地搖了搖頭,過去了好一會兒,我的手還在發抖,“因為如果我不照做,他會死的......阿蘭.......我從來沒殺過人.......沒見過這麽多的血.......”
“你以後會見到更多的血。”阿蘭撫門而進,側過身來,眼神冰冷而深邃,“這裏的孩子,最不缺的就是流血。”
*
一整個午後,我都沒臉再踏進寝室一步。但這并不妨礙我在對面的廊下,默默關注着通往寝室的那扇小門。
大豆丁和阿蘭依次端着一盆又一盆紅色的血水走出屋子,我隔岸相望,卻什麽也幫不上。
黑鬼将成摞的白色繃帶送進去,送出來時,俨然已是紅色。
到了入夜時分,一個白胡子老頭來了,他穿着紅十字的制服,應該是阿蘭求人請來的醫生。
我蜷縮在廊下,暗自祈禱着紅拂的傷勢。夜裏,黑鬼送來一片三明治,許是想起我晚飯還沒吃,難為他這時候還能想到我。
“其實......相比克裏斯你,紅拂最恨的應該是我.......”
難得的“三明治”時刻,黑鬼與我并坐在臺階上,吐露衷腸。
“他幫我搶回了我娘的耳環,我卻實實在在地背叛了他,克裏斯,我才是這件事裏最讓人讨厭的人。”
我機械地咀嚼着,腦海中不斷重現剃發時紅拂的表情。那種何種的悲涼與絕望,那樣決絕如待宰牲畜的眼神,如烙鐵般印在了心中。
“克裏斯,你千萬不要相信火罐的話,紅拂才不是那樣的人.......”
黑鬼小聲嘟囔着,生怕被別人聽到。
“哪樣的人?”我不懂,紅拂到底是哪樣的人?
“我是說,紅拂并不是火罐口中的......口中的牛郎。”黑鬼意識到最後這個詞有些不大好聽,沉默幾秒,又改口:“總之,他不是那個。”
見我不說話,他又解釋:“紅拂與阿蘭的确在巴黎有過一段風光日子,火罐的話一半真也一半假。真的是,他們的母親的确是□□,但紅拂的娘可是管束極嚴,從不許紅拂跟那些男人有來往。她教紅拂念書、識字,就是想要他出人投地,不再步自己的後塵。紅拂是個徹頭徹尾的良民,不是火罐口中那樣的人。”
“至于阿蘭......”黑鬼話鋒一轉,洩了口氣,“他倒是在巴黎很受歡迎,接過不少生意。”
我咽下最後一片生菜葉,假裝沒有在聽,實則把有關紅拂的每一個字都聽見了腦子裏。
“可是那又怎麽樣?”黑鬼不甘地辯駁着,“這年頭,笑貧不笑娼。就算紅拂是,可他和阿蘭,依舊是這裏心思最幹淨的人。”
“那你又為什麽恩将仇報?”我看向黑鬼,他皮膚黑,夜裏只看得清他一雙眼,忽閃忽閃的,難以捕捉的複雜。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是由不得自個兒做主的。我或許跟你一樣,也有說不清的苦衷。”那雙眼的光忽而慘淡下去,如将熄的燈,“總之這次是我對不住紅拂,以後就算當年做馬,我也會彌補他的。”
話音剛落,阿蘭風塵仆仆地跑上前來,上氣不接下氣:“紅拂......紅拂醒了......”
“他醒了?!”黑鬼立刻從臺階上站起,掩不住的歡喜,“他傷得怎麽樣?嚴不嚴重?”
“赫華德醫生說,新傷舊傷連在一塊兒,近一個多月怕是下不了床了.......”
我如當頭棒喝。
“不過......總歸是能好的,就是得費些時候.......”
“那便是好極了!我就說,紅拂的命最硬了!”黑鬼一蹦三尺高,嚷嚷着就要阿蘭帶他去見紅拂,臨去時還不忘回頭提點,“克裏斯,你也一起去吧?”
我正要應答,不想阿蘭看向我,神色閃避,“那個........”
“嗯......?”
我預感不妙。
阿蘭吸了口氣,鎮定幾秒,答:“紅拂他說,他永遠都不想再看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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