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剃發

剃發

“火罐!”大豆丁遽地一吼,這一吼,将在場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論身形,火罐算得上強壯,但在大豆丁面前卻還差半個頭,氣勢上也遜了一大截。

“大家打鬧歸打鬧,說好了不揭疤,你老提以前的事幹什麽?”大豆丁明顯氣着了。在此之前,我總覺得他是這群孩子裏脾氣最溫和的,卻不想生起氣來一樣唬得住人。

火罐見狀陰陽怪氣,“敢做還怕人提嗎?誰不知道,贊蘭跟李紅拂在巴黎的那檔子事兒,這會子挂起貞潔牌坊來了,當真好笑!”

話說一半,他看向我,頗不屑地挑了挑眉。

“新來的,少跟他們湊一塊兒,你還不知道?你們寝叫李紅拂的,還有那個叫阿蘭的,從前可是在巴黎做牛郎的。”

“放你娘的狗屁!”紅拂沖上去就要擡拳。

“打我?有種你打?!”火罐踏前一步,毫無畏懼地把臉伸到紅拂跟前,“有種就沖這兒來,怎的,敢做不敢當?你要嫌丢人幹嘛還要做?在巴黎為了幾張毛票打斷嫖客的鼻子,這事兒不是你做的?”

紅拂忽而不說話了,原本高舉的拳頭也漸漸放了下來,他的臉上呈現出一種集屈辱、不甘、悔恨、憤懑于一體的表情,這間接地驗證了火罐的話并非空穴來風。

火罐繼續紮刀:“你娘是個妓.女,阿蘭的娘也是個妓.女,兩個妓.女生的兩個小牛郎,真是子承母業,孝順至極。”

話音剛落,只見阿蘭一個箭步,“啪”地一聲,耳光砸落。

這一耳光來得迅猛,如暴雨狂雷,打了個火罐措手不及,他差點被這一巴掌扇到了地上。

幸而火罐旁邊的猹猹手腳快,将人扶住,火罐也不至于真摔過去。倒是鼻間兩行鼻血證明了那一耳光的力度,阿蘭好看,是連生氣的樣子也如此漂亮。

挨了教訓的火罐一臉怔愣,顯然,他并沒意識到素來溫和的阿蘭也會打人。他的臉上露出和紅拂一樣飽受屈辱的表情,顫抖的眼角似能擠出火星子來。

“好啊,打得好啊,贊蘭,李紅拂,可千萬別後悔你們今天做的這檔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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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罐捂着被打過的那半張臉,雙眼含淚,似受了天大的委屈。猹猹緊靠在他身邊,急得快要哭了,只顧拉着他袖子反複叫喚着“老大”。

阿蘭不疾不徐道:“要揭疤,咱今天就揭個夠。你以前跟着你師父拐了多少孩子,更別談你從前連自己親娘都殺了的事,說你一句豬狗不如都嫌髒了豬狗,這事兒我們不提是想給你留點體面,你非要逮着我們咬,就別怪我們咬回去。”

阿蘭目色一沉,微微看向我:“克裏斯,你不是好奇火罐殺了他親娘是不是真的嗎?現下裏他就站在你面前,你自己問問他?火罐,你又敢不敢當衆承認這件事?”

被點名的火罐面色立刻結了冰,一動不動呆在原地,一語不發。

我正想開口說點什麽,門口有人喊“哈吉來了”。看熱鬧的孩子們迅速散去,徒留原地紅拂等一行人,與火罐繼續僵持着。

“一群兔崽子,一大早給我惹麻煩。”

數英尺開外走近一個身着戎裝的男人,是哈吉上校,他平時很少露面,但聽大豆丁說,只要露面,多半沒有好事。

“所以這次又是誰,違背禁令,在寝室偷抽香煙?”

哈吉擡高手裏撚着的煙蒂,紅拂眸色一黯,很快被強作鎮定的眼神掩去。

“晨早收到舉報,有人在寝室裏偷抽香煙,我說過很多次,你們這群小老鼠,香煙不是你們該碰的東西,除非你們想燒掉這房子。”

哈吉用他那對死魚眼環視了屋裏所有孩子一圈,臉上疑窦不減,“給你們半分鐘時間,主動承認,不然.......”

我屏住氣息。

“所有人都停飯三天!”

紅拂看了眼阿蘭,又看了眼我和大豆丁,神色微惶。

“是不是你?!”哈吉一把抓起火罐的衣領,張牙舞爪道:“你向來是這群老鼠裏最狡猾的,說!是不是你又從哪兒搞來這玩意兒想燒死我們所有人?!”

“不......不是我......”火罐吓得忙擺手,剛在還耀武揚威的火罐,在哈吉面前軟得像塊泥。

哈吉蠻不确信地松開他衣服,走到我面前,看看,又走到大豆丁面前,看看,他應該打算挨個檢查過去。

“是紅拂!”火罐飛快指向角落裏的人,“是李紅拂。”

紅拂忙搖頭,“沒有,我沒有抽煙!”

“我保證,他沒有抽煙!”大豆丁正要上前,不想被哈吉一手抵住。

火罐進一步道:“是李紅拂,我可不是睜眼說瞎話,你不信就問跟他睡一塊兒的黑鬼,他的話準兒沒錯。”

大家立馬将目光對向縮在後面的黑鬼,紅拂輕搖着頭,滿臉寫着不可言明的別意。

只見黑鬼支支吾吾地擡起頭,緊咬住唇,似有苦衷。

哈吉說:“只要你肯說實話,告訴我這煙蒂是不是他的,我就把我這塊表送給你,小家夥。”

上校從手上摘下那只銀手表,如魚餌般在黑鬼眼前晃了晃。

“你不說,那等我查出來,你跟他誰都逃不了!”

見利誘無用,哈吉開始威逼。

黑鬼低着頭,嘴巴抿成一條線。他一會兒看看紅拂,一會看看火罐,仿佛在做着什麽攸關生死的重大抉擇。

“說啊,是不是他?說話啊!”

哈吉不停催促。

“你不說,總有被我發現的時候,到時候,你跟他一樣,都逃不了懲罰!快說!”

“是他......”終于,漫長掙紮後,有人繳械投降。

“是他.......”黑鬼擡手一指,面無血色,仿佛立刻要昏倒過去,“是紅.......紅拂抽的煙......”

“黑鬼你.......”紅拂一臉難以置信地看向他,又看向我和大豆丁,眼中滿是腹背受刺的錯愕。

我趕忙上前辯解:“不關紅......”

“拂的事”還沒說完,下一刻,就聽見紅拂發出“啊”地一聲慘叫。

哈吉用他那只戴着黑皮手套的大爪子,抓住紅拂那頭長發,不顧紅拂響徹教廳的嚎叫聲,像在拖一塊爛抹布般将他拖到門口。

“我就知道是你,每次都是你,臭水溝的死老鼠!”

哈吉将紅拂拽到臺階下,一把将其摁在雪堆裏,只許他露出半截後腦勺。

“紅拂!”大豆丁與阿蘭雙雙跟跑了出去,滿院子都是紅拂凄厲的慘叫聲。

火罐與猹猹相視一眼,火罐似有解脫,翩翩然跟上前去,滿臉痛快。

“我今天就要你睜眼看着,小兔崽子,讓你知道忤逆主教的下場!”

哈吉将他的腦袋從雪堆裏提了出來,沒給他、也沒給我們這些孩子任何防備的時機,左右兩耳光啪啪抽在紅拂臉上。

兩位修士上前,分別架住紅拂的左右臂,任他不得不将臉擺正在哈吉面前,左一耳光、右一耳光地抽打着。

清脆的“啪啪”聲回響在修道院,在場所有孩子不敢吱聲。大家默契地站在距離紅拂數尺開外,這距離,足以遠離那皮肉災厄,又足以探見那噴濺在風雪中的碎血沫兒。

“看到沒有,這就是欺騙上帝的後果。”

哈吉捏住紅拂的下巴,挨了不計其數的耳光,他被打得滿臉都是血,只能看見一雙目色混沌的眼。

一滴一滴的血掉在身下的雪地上,将身下染得猩紅。紅拂被旁邊人鉗制着,連抱住自己的機會也沒有。

阿蘭跪地乞求:“上校,請饒恕他吧,饒恕紅拂吧!”

哈吉瞪了他一眼,将阿蘭的手從腰上扒開,反手又是一拳打在紅拂右臉頰上。

這一次,紅拂被打摔在了地上,後仰躺在雪中,三庭五眼處的每個孔都在往外冒黑血。

我有些不大看得下去了,随同其他孩子一樣,紛紛将目光撇開到別處。天際飄下一絲一縷的白雪花,将這場責罰渲染得更加別有肅穆。

“求求上校,停手吧,停手饒恕他吧.......”

阿蘭哭聲猶在,跪在哈吉面前,反複磕着頭。

“他或許不過只是圖好玩,抽了一支煙,請上校饒恕他吧,我來替他承擔一切罪責.......”

他爬到紅拂跟前,将他從地上攙到懷裏,兩人抱在雪裏,血色哭聲揉作一體。

“鑒于李紅拂之前的種種叛逆行為,我今天必須代表主教,行剃度之刑,以示懲戒。”

哈吉面無表情地行了一記修士禮,從修士手上拿過準備好的剃刀,一步一步走向前去。

“上校.......求上校開恩......剃了紅拂的頭發,那會要了他的命!”

阿蘭将人卷在懷中,跪爬向前,這讓我很難把那個不久之前站在臺階上、穿着華麗禮服宣讀聖經的漂亮男孩聯系到一起。

不知為何,我竟也有種下跪的沖動,但又想到,我與紅拂相識不過一晚,實在沒有到為他求情的地步。

雪越下越大,有些孩子受不了凍,鑽回到廊下遠遠看着。

只有大小豆丁、黑鬼、火罐、猹猹還有我,陪紅拂待在院子裏,事出我們寝室,除了火罐猹猹隔岸觀火,其餘人都脫不開關系。

紅拂被打得不省人事,靠在阿蘭懷中,紅裙被染得更紅。

哈吉舉着剃刀一點點靠近,阿蘭牢護住紅拂,又不可避免地被修士給強行拉開。

失去阿蘭倚靠的紅拂如一塊落地的絲綢,滑溜溜地軟在了地上,仿佛要與身下那片猩紅融為一體。

哈吉走到紅拂面前,抓着他的頭發,迫使他露出齊整的發際線。

剃刀嚴絲合縫地比在他鬓角,刀光油亮,不出百下,就能割下他那滿頭烏發。

我死咬住唇,不敢直視這割發之刑,索性閉上眼,把頭別了過去。

豈知耳畔盈盈響起哈吉那滿是狡黠的餘音,他将剃刀遞到我手上,微笑着說,“克裏斯,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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