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火罐
火罐
火罐殺了自己的親娘-----紅拂的這句無心之語仿佛巡航艦的導彈般,将我對修道院的淺顯認知一下轟炸得粉碎。
這座修道院,橡樹莊修道院,在我看來一座和其他孤童院別無二致的小莊園,在我抵達的第一個夜晚,就聽到了弑母的駭聞。
更令人詫異的事,“殺了自己親生母親”這樣喪盡天良的事,竟就被紅拂這麽輕飄飄地說了出來。那種口氣就像在說“我們今晚吃什麽”、“我們一起出去玩兒吧”一樣,蜻蜓點水,無關痛癢。
我很難想象,自己跟一個弑母的人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這讓我有種自己犯了和他一樣同等大錯的感覺。
盡管我的良知告訴我,克裏斯安德烈斯這輩子也做不出傷害家人的事,更不會傷害自己的母親。
可我還是成了“這樣”的人,“這樣”的,和弑母之人一樣,罪無可赦的撒旦。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想起母親送我離去的那一面,她奔跑在雪裏,邊哭邊跑。
“天佑”,她這麽喊,“天佑”,她不顧父親的阻攔。
紛飛瑣碎的雪塊掉落下來,我站在道路盡頭,距離她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最後看到的她,只剩一抹殘影。我在雪色裏回頭,再也看不到她了。
橡樹莊的第一晚睡得并不好,第二天天沒亮,我就被屋子裏的咳嗽聲給吵醒了。
惺忪裏生出一絲兒光縫,木門“吱呀”一聲,一長一短兩道影子鑽了進來。一同帶進屋子裏的,還有新鮮風霜的露水汽。
“阿蘭,你終于回來了。”是大豆丁的聲音。
一盞燭火亮起在床頭,我揉了揉眼,看到一張泛着盈盈月光的臉。
我不知是屋外積雪的反射,還是月夜分外皎潔,這位被稱作阿蘭的少年,竟讓我瞬時從前夜的舟車勞頓中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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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于能明白大豆丁說的那句話了-------“不像阿蘭,這裏人人都喜歡他。”------他是真的好看,貫穿古今中西的好看,好看到我不知曉如何形容,仿佛任何一種修辭于他而言都是種冒犯。
我如此講來,并非誇大其詞,許多年後,我以漢學家的身份翻遍古籍,才終于找到一句足以匹敵他的詩句------“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我想,這個阿蘭,他配得上這樣的形容。
他的美,在紅拂之上。紅拂是精怪之美,他則是一種世俗公認的“好看”。初見時,他往蠟燭前一站,月光似銀钿粉般敷在他眼角眉梢,将他那對淺褐色的瞳照得波光流轉。
他膚白身細,是這兒孩子中最高挑的,唇紅但不豔,甚至有些病氣,顯得整個人有些冷。
唯一缺憾的是,他那截藏在袖子裏的左手小臂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疤,我見之心驚,總覺得如此美人,不該承受如此瑕疵,他就該像塊漢白玉一樣,架在八仙桌上,淩駕蒼生。
“我把人給你帶回來了,今天可累壞了我。”阿蘭将身後的孩子牽到明處,轉身坐到自己床上脫靴。
“哥哥,”那孩子喊。
我看了眼,藏在阿蘭身後的小男孩兒,不過五六歲模樣,瘦瘦小小的,面無血色。
“小豆丁,漢密爾斯太太又給你帶啥好吃的了?”
紅拂笑着從上鋪探下半個頭,接過阿蘭扔過來的小紙包。
“他們非吵着要打橋牌,一群西班牙人竟對這個感興趣,不然早回來了。”阿蘭一邊卸着身上的襯衫扣,一邊對着紅拂說,“別說我沒記得你,我可是求了他好久,他才同意給我買的。”
“我當然知道啦,你對我最好!”
紅拂歡天喜地地拆開紙包,我看了看,是一瓶法國香水,上面寫滿了我看不懂的法文。
“給哥哥......”小豆丁從布兜裏掏出一小塊蛋糕,塞到大豆丁懷裏。
大豆丁擺擺手,“哥哥不要,漢密爾斯太太給你的,你就留着吃吧。”
“他哪兒還吃得下,你不知道,宴會上的點心都快被他一個人給吃完了。那小肚皮呀.......就跟棉花團一樣,捏起來全是肉。”
阿蘭笑了兩聲,目光忽而帶到我這頭。
“這是......?”
“新來的,叫克裏斯。”大豆丁說。
“你......好。”我象征性地點了下頭。
“你好。”阿蘭頗為紳士地同我握了握手。
“聽說火罐那群人又來鬧了?”阿蘭看了看旁邊黑鬼的床位,他包在被子裏,一聲不吭,大概猜到些什麽,皺了皺眉,“下次他要再來,我就告訴上校把他趕出去。”
“那他殺了自己親生母親,是真的嗎?”趁着阿蘭說到火罐,我顧不上場合時機,脫口而出。
不想紅拂直言道:“當然是真的,他就是個畜牲,是橡樹莊的小閻王。”
“紅拂說得沒錯,”大豆丁從旁肯定,“你來得晚,不知道,這火罐在進橡樹莊之前,可是做拍花子的。”
“什麽是拍花子?”
“拍花子就是人販子。”阿蘭接過話茬,“火罐來這兒之前,跟着一個專門拐小孩兒的人販子混,他認那人販子做師父。師徒兩個一唱一和,專門誘騙那些流浪兒,發賣到地下賭場,倒賣人丁。
有人說,他自己也是被那人販子拐走的,他自己說他是汕頭人,因為殺了自己親娘,被族裏人趕了出來,後來遇到了人販子師父,被騙來了美國。
本來那人販子都要把他賣給一個西雅圖人了,結果火罐腦子機靈,靈機一動,當場下跪拜那人為師,在他手底下讨口飯吃,求個庇護。人販子見他手腳勤快,腦子也好,就收下了他,後來不知為啥,那人販子被人揭發,被警署抓走了,他又變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兒,最後被紅十字會的人送到了這裏。”
“也是個可憐人吶。”大豆丁咂了咂嘴,露出一副悲天憫人的表情。
不料紅拂一聲冷笑,“這世道誰不可憐?可憐就要行惡嗎?他一天到晚在這兒占山稱霸的,被他欺負的人才叫可憐吧?”
“好了好了,不說他了。”阿蘭打了個哈欠,又往我這邊瞄了一眼,“克裏斯,還習慣嗎?”
“嗯。”我點了點頭,有些不大好意思看他的臉,轉而瞥向紅拂。
“你看我幹嘛?”紅拂哼哼一笑,将頭縮回被子裏,聲音甕甕的,“快睡吧,,明天還得做參拜呢。”
“那麽紅拂,晚安。”我從被子裏露出一對眼睛,心中莫名有些細微觸動。
“克裏斯,晚安。”他也跟着露出一對眼睛。
屋外天光漸明了。
*
“我們若在光明中行走,就如同神在光明中相交。耶和華說,來吧,來我這兒,你們來,我們彼此辯論,你們的罪雖像朱紅,但必成白雪;雖紅如丹顏,必白如羊毛.......”
阿蘭站在所有孩子的前面,身着一件繡滿印第安星月紋的修士長袍,他的手中捧着一本《馬太福音》卷,正替在場的教徒領讀梵文。
紅拂待在我身邊,和所有孩子一樣,閉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詞。
我于一片誦讀聲中,不識趣地睜眼,發現這所謂的參拜,無非是翻來覆去念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
“紅拂.......”我拉了拉旁邊人的衣角,盡量壓低聲音,“為什麽阿蘭,穿得和我們不一樣?”
我想到了,阿蘭那張法蘭西絨床。除他以外,這裏沒有哪個孩子能和他一樣,配享一張鋪着法蘭西絨的床墊,他所受的格外優待,總讓我覺得他與我們若即若離。
紅拂睜開一只眼,左右看了看,說:“他是修道院的活招牌,哈吉自然不會虧待他。”
“都靠他賺錢咧。”站在後頭的黑鬼虛閉着眼,也加入了這場小型對話。
他的面色有些慘淡,或是昨晚被火罐吓壞的原因,說話的底氣也虛了不少。
“因為阿蘭長得漂亮,懂得許多貴族禮儀,所以深得上流社會的喜愛,哈吉總帶他去見一些大人物,如此,那群人才肯為修道院捐濟,修道院才能維持運轉。”紅拂向前眺了一眼,眼中劃過一絲欣慰,“你看,他不管到哪兒都發着光,和在巴黎時一樣。”
“巴黎?”
我向前看了一眼,的的确确,阿蘭身上确實有種大城裏獨有的摩登氣息。他就像香榭麗舍大道櫥窗裏擺放考究的葡萄酒,小小一杯,價值連城。
只是我正想再多刨問一些有關阿蘭的事,參拜卻在這個時候結束了。所有孩子像被卸了發條的玩具車一樣,紛紛軟癱下來。
大豆丁牽着小豆丁擠過人群,來到我們面前。今早一上午的參拜,大家還沒來得及吃早飯,他正挨個給我們發着饅頭。
“你看,阿蘭多好看。”大豆丁嚼着饅頭,看向不遠處的阿蘭。他正被兩位修士攙扶着,從大理石臺階上走下,這時我才看清阿蘭身上戴着的十多串絢麗珠寶。
“大人們總要裝模作樣地做些善事,來掩蓋背地裏的醜惡。”紅拂舉着手上的饅頭,神色複雜,“這是漢密爾斯上尉捐贈的?兩百斤米面,又能堵住多少人的嘴?”
“好了紅拂,夠了。”大豆丁皺了皺眉,甩過一個眼色。
我埋頭啃着包子,暗自把話聽進了心裏。
“真是晦氣,總能見到你們幾個聚在一起,一群下水道的臭老鼠,仗着有個外國人,就以為是這裏的老大。”
大家正安本地交談着,身後乍地傳來火罐的聲音。幾個人高體壯的孩子跟在他身後,除了那個固有的小跟班身形孱弱些,其餘無不兇神惡煞。
紅拂氣不打一處來,放聲嚷道:“該說晦氣的是我們吧,火罐,今天阿蘭可在,仔細着你的皮。”
“你別總拿他來壓我,我怕他什麽。”火罐仗着他那高大身形,用胸肌狠狠頂了下紅拂,“有本事就出去打一架,昨天你把我臉抓花,我還沒找你要錢看病呢!”
“別理他。”大豆丁一把将火罐推開,擋在紅拂身前,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有本事沖我來,只欺負比你小的算怎麽回事?”
“不然還是算了吧......老大.......”火罐身邊那小跟班面露膽怯,聲音似蚊子叫,“不然又像上回一樣,你跟紅拂都挨一頓罰。”
“猹猹,你莫作好人。”紅拂目光一剜,看向火罐身邊那個瘦弱小孩,“你跟着他,在院子裏欺負其他孩子,做他的幫兇,也沒幹淨到哪裏去!”
“你說我就說我,扯猹猹身上去幹什麽?!”火罐直沖上前,揮着拳頭作勢要打,“有種再說一遍!”
“行了行了,一大早就鬧鬧哄哄的,是生怕哈吉聽不到嗎?”
阿蘭纖纖然走過來,他剛卸下了禮服,換回一件深青色的男士和服,平添幾分斯文氣。
“少他媽來我跟前扮菩薩。”火罐見到阿蘭,非但不怯,反更嚣張道:“在巴黎做牛郎做不下去了,滾到加州裝良人了。贊蘭,你跟李紅拂一樣,都是頂不要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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