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鬧劇
鬧劇
半支煙還沒燃盡,窗外的大本鐘響了。整棟樓又搖晃起來,緊接着是一群孩子被解放後的歡呼聲。
紅拂聽到聲音,立馬将抽到一半的煙掐滅,将煙蒂扔到床底,躺回到床上。
大豆丁、黑鬼拿着聖經陸續回到屋子裏,大豆丁手上有兩本,我清楚,那是他給我帶的,也是我日後必須熟讀的“課本”。
一切就像是哈吉上校所說的那樣,“在滌清各自的罪惡之前,誰也別想離開這裏”。就算不為了自己,為了母親,我也必須好好表現,争取早日回到她的身邊去。
依照大豆丁的吩咐,夜間洗漱只有一刻鐘時間。在此之前,我還需去隔壁找格蕾修女領取自己的洗漱用品。說是洗漱用品,無非是一條汗巾、一個半繡銅盆、二兩梳頭用的桂花油,以及半盒搽臉蛋用的香粉。
汗巾和銅盆我能理解,只是我不懂,這裏的男孩為什麽還要用桂花油和香粉。而且我還注意到,來橡樹莊大半天,居然一個女孩兒也沒看見,被送到這兒來的,全都是清一色的男童。
回去問大豆丁才知道,原來這兒的孩子,日常除了上課,還有一項重要的集體活動-------唱詩。修道院時常招攬一些富豪鄉紳、名門望流來做禮拜,而我們這群孩子,就負責唱詩班的角色。
每到月中,這裏的孩子們就會穿上長禮服,給頭發抹上桂花油,給臉蛋蹭上香粉,裝扮得格外莊重,站在主教廳的大理石臺階上,參見前來祝禱的大人們。
運氣好的孩子還會被某個豪爵富太看中,收養為自己的孩子,從此遠離修道院,過上少爺小姐的生活。
于是,每次唱詩也成了衆多孩子孔雀開屏的時候,大家都攢足了勁兒在大人面前展現自己,渴望被選中,擺脫這囚牢般的修道院生活。
只有紅拂除外。
一個衆所周知的原因——他太反叛、無常,且不入流。
沒有人能接受一個留長發、穿裙子的小男孩,正如沒有人能接受在普魯士中學和男孩互傳紙條的我。
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和紅拂在他們眼裏是同類貨色。
只要不同,就都是異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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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每次唱詩時,紅拂就只能待在寝室裏,或者被關到閣樓上的小黑屋裏,關上整整一天。連露臉的資格都沒有?”
熄燈前,我問大豆丁。
走廊外有孩子在跑,格蕾提着馬燈,用她那老煙嗓催促着大家上床。
紅拂如挺屍般挺在床上,早已睡去,許是今天挨了打的緣故,他狼狽又疲憊,睡得比所有孩子都還要早。
大豆丁匍在枕頭上,理着頭發裏的虱子,邊理邊壓低聲音說:“那倒也是了。誰讓紅拂死性不改,固執得很。不像阿蘭,這裏人人都喜歡他。”
“阿蘭又是誰?”我又問了一遍,總是聽大豆丁提起他,怪好奇的。
“晚點你就知道了,嘿嘿。”大豆丁停下理虱子的手,朝那張鋪着法蘭絨的床位瞅了一眼,“阿蘭.......他可真是個妙人兒吶。”
我縮回到被子裏,跟随大豆丁的視線,瞧了眼旁邊那張空着的床。
床頭一角放着幾件和服和兩雙半舊的木屐,牆頭還有一幅江戶浮世繪。未見得其人,我想,那個阿蘭沒準兒是個日本人。
正在我好奇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阿蘭時,門被“哐”一聲踹開。迎頭灌進一股烈風,一大片黑影欺身向前,原本安寧的寝室頓時鬧哄哄一片。
“開竈了開竈了!都給我精神着點!起來交票了!”
領頭的孩子稍強壯一些,進門直往黑鬼的床前去,理所當然地伸出一只手掌。
被點名的黑鬼咬了咬唇,掙紮着從枕頭底翻出一枚硬幣,放到那人手上。
“才這麽點?!”那人明顯不滿足,聲音一下提高好幾個度,“上回就少交了一半,說好這次補上,少給我耍花招!”
黑鬼吓得小臉煞白,“沒......沒抵......是真......真沒有。”
“沒有?”那人揪起黑鬼的衣領,像拎小雞似的把他從床上拎了起來,惡眼相對,“有人說中午還見你吃餅幹,誰不知道,格蕾總接濟你,平時也沒少給你零花錢,不可能才一個鋼镚!別想糊弄小爺我!”
“我沒......沒有.......”
沒等黑鬼把話說完,那人身旁的兩個小跟班便齊刷刷沖上去,像鼹鼠刨洞般在黑鬼床上翻找着。
我正想出聲,大豆丁一把摁住我的手,搖了搖頭,示意我不要多管閑事。
須臾,小跟班雙雙停手,獻寶兒似的将翻出來的小盒子奉到那人跟前。
“老大,”其中一個看着略嬌小的跟班說,“我們從他被褥底下翻出這個,就是不知道裏頭是啥。”
“呦,楠木雕成的盒子,我從前在有錢姨太太們的梳妝臺上見過。”那人一把抓起盒子,來回摩挲着上面的精致紋路,神色垂涎:“給你個機會,你自己說,這裏頭是不是藏着金元寶?”
“沒有.......沒有金元寶.......”黑鬼搖尾上前,語氣卑切,“火罐你行行好,這東西不值錢,裏頭什麽也沒有,不然......不然我讓一個月的早午飯給你,求求你.....求求你把它還給我.......”
“放你娘的屁咧!”被叫做火罐的男孩猛地一擡手,将那盒子擡得更高了些,盒子裏發出咕嚕嚕的滾動聲,顯然裏面是裝着東西的。
火罐說:“這裏頭一定有東西,你要是拿不出錢,這盒子裏的東西,連帶着這盒子,可就都歸我了。”
“真不值錢......不值錢的.......”黑鬼幾乎快要跪在了地上,雙手合十,殷切地祈求着,“這是俺娘留給俺唯一的念想了,火罐,都是娘胎裏出來的........你要俺做什麽俺都願意........真的.......都願意........”
“少給老子來這套!”火罐跟踹野狗似的,将黑鬼踹到一邊,反手便用牙撬了那盒子上的銅鎖,從裏頭拿出一對銅耳環。
“什麽玩意兒,難不成是銀的?”黑鬼用牙咬了咬,又看了看成色,懷疑道:“不會是銅的吧?肏,又是他媽不值錢的爛貨!”
黑鬼跪坐在地,無助地抱住自己,雙眼通紅。
我終于看不下去了,不再聽從大豆丁的勸阻,果斷從床上跳了下來。
“煩不煩?”
還沒喝止,對面上鋪飄下一抹聲兒,跟縷殘魂兒似的,鬧哄哄的寝室立刻安靜下來。
上鋪徐徐擡起一對眼,跟随屋子的燭火這麽一晃,那對眼睛仿佛會說話一般,無形的霧氣滌蕩在屋子裏。
“差不多行了,一個個的,以大欺小,以多欺少,連人親娘的遺物都要搜刮,你他娘的窮瘋了?”
話是狠絕的,但被這聲音的主人用極溫軟的嗓子說出來,竟有種奇妙的享受感。
火罐将目光從我臉上挪開,轉向那聲音的主人,嗆笑兩聲,“哎呦,我當是誰呢,這不咱院子裏的長毛女嗎?怎麽,哈吉沒把你皮打爛,跑到這兒逞英雄了?上回你把煙頭怼我臉上的事兒還沒完呢,別以為來了個洋鬼子,你們寝就有底氣叫板。”
“這哪兒輪得到我跟你叫板,更用不着人家新人,光一個阿蘭就讓你跟哈巴狗似的止住狗吠,敢情他今兒不在,他要在,你不得跟個貴賓犬似的跟在人屁股後頭舔。”
“你他麽說誰是哈巴狗?!”
火罐摔下盒子,拽着那對銅耳環就往紅拂的床位上去。
紅拂沖門口大喊:“哈吉!”
衆孩子迅速将頭轉向門口,我亦被那聲哈吉吸引了過去,然而下一刻,耳邊傳出火罐的慘叫聲,待衆人再将頭轉過來,見到的已是扭打在一起的紅拂和火罐。
紅拂跨坐在火罐身上,鋒利的指甲在他臉上瘋貓兒似的抓着。
身高體重的火罐屈居在下,不甘示弱,兩手狠抓着紅拂的頭發,奮力擺脫着他的抓撓和撕咬。
“我肏你娘的李紅拂,你個王八蛋!!!”
火罐被抓破了臉,六七道血痕從左眼角橫貫到右臉頰,再看紅拂,被抓禿了一塊皮,火罐手上還有他的一撮兒頭發。
紅拂匍匐在地,滿頭散發:“我活這麽大還真沒怕過誰,要真弄出人命,大不了咱一起死!”
“你瘋了,瘋狗,你就是條瘋狗!”
火罐罵罵咧咧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小弟們忙上前将他扶住,卻一一被他推開。
“別以為就你會搞偷襲,今天這筆賬,先記着,你們.......”他環視了一圈,啐出一口唾沫,“你們都給我等着!”
“那老大,這耳環.......”小跟班瑟瑟縮縮地指了指地上的盒子。
衆人屏氣,不敢吱聲。
“不要也罷!”
火罐掏出那耳環,扔到黑鬼身上,火急火燎地領着十多個孩子朝門外走。
到了門前,他又轉過身子,不大服氣地沖屋裏道:“你也別忘了自己是個什麽東西,婊子養的玩意兒,你娘被洋鬼子千人騎萬人輪,才生的你這雜種哩!”
“我呸,那也比你這狗雜好!”大豆丁似一座山一般上前一步,擋在紅拂面前,替他攔下這污言穢語。
火罐叽叽哇哇罵了半天,見罵不過,也就不再堅持了。
待聲音走遠,紅拂才從地上搖晃着站了起來,他順了順氣後,俯身拾起那耳環,裝回到盒子裏,遞給了黑鬼。
“拿好。”他淡淡道,不堪地擠出一絲笑,“這次可要藏好了,別又被那群人給搶走了。”
“紅拂......謝......謝謝你.......”黑鬼感激涕零地接過盒子,将它緊貼在胸口,“紅.......紅拂......你是我的大恩人........俺和俺娘都感激你哩.......”
紅拂莞爾,摸了摸被揪禿的頭皮,好在被揪得不多,旁邊的頭發稍微理理就可以擋住,只是肚子剛挨了火罐兩拳,怕是吃痛。
大豆丁扶着他,将他托回到床上,只見紅拂一聲不吭地躺了回去,仿佛剛剛的英雄之舉從沒發生過。
大豆丁咬牙切齒道:“一直這麽下去也不是辦法,這回一定要告訴上校,讓他狠狠罰.......”
他話還沒說完,黑鬼就朝紅拂的床位努了努嘴,似有別意,我也有許多話想說,但無從開口。
大豆丁頓止住原本要說的話,走到紅拂床頭,“火罐那人就這樣,性子頑劣,說話也不過腦子。他剛剛說你娘的那些話,你別放心上.......”
“他也沒說錯,”李紅拂捂着小腹,雙目無神地望着天花板,語氣散漫:“我本就是個婊.子生、婊.子養的。”
“或許........”我欲言又止,終還是開口,試圖用別的話題稀釋一下這沉重的氛圍,“你需要吃點東西......”
我想起我包袱裏還有幾節長棍面包。
“克裏斯,你媽媽是做什麽的?”紅拂突然側過臉,淡淡地問:“看你身上的穿戴,從前一定也是有錢人家的少爺,你娘,一定和漢密爾斯太太一樣,就像天上的王母娘娘,又溫柔、又漂亮,是不是?”
“嗯.......”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她的确很好吶。
“我娘是個妓.女又怎麽樣,”紅拂的笑容突然凝固在那一刻,眉毛、眼睛都像被凍住了似的,我似乎還能看見冰渣刺啦啦融化的聲音,“那也比火罐殺了自己親娘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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