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臨幸

臨幸

“出來吧,克裏斯。”哈吉松開火罐,往門口瞥了一眼,“我早看見你了。”

我戰戰兢兢地從門後抽出身子,随口捏了個由頭,解釋道:“我在找......找如廁的地方......”

“讓他帶你去吧。”哈吉拿皮手套在火罐後腦勺上抽了兩下,調笑着說:“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火罐從地上爬了起來,怯生生地站在原地,如一只待宰鹌鹑,早沒了适才告狀時的殺伐氣場。

“你跟哈吉有什麽約定?”

趁哈吉走後,在去如廁的路上,我毫不避諱地問。

火罐埋頭走在前頭,似乎還沉浸在哈吉帶來的傷恸裏,一聲也沒吭。

“火罐,告訴我,你有什麽事瞞着我們?”我上前一步,抓住他小臂,将他往跟前拉了一步。

他被迫停下腳,轉過身來,憤憤看向我,“這不關你的事。”

“那猹猹知道嗎?”我毫不留情地往他最柔軟處戳,“他知道你跟哈吉之間所謂的約定嗎?”

“我警告你,別扯上他!”

果然,火罐一聽到猹猹的名字,立刻緊張得大叫了起來。

“你就算不說,我也可以去問哈吉。”我擰開他的手,将他向外頂了一頂,“到時候,就算你不告訴猹猹,猹猹也會知道,甚至這裏所有人都會知道你跟哈吉的秘密。”

“你在威脅我?”火罐看似毫不露怯,實則發抖的小腿出賣了他,我想他心裏還是怕的。

“那你這麽晚出來又是幹什麽呢?克裏斯?”火罐反将一軍,“我可不是傻子,大晚上,氣喘籲籲地躲到這兒來,你難道就沒有什麽秘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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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又怎麽樣?這裏誰都有秘密。”我亦毫不退步,與他正面相對,“就算告訴你我的事,你去告訴哈吉,那麽哈吉就會懲罰我嗎?你忘了阿蘭?哈吉終究不是向着你的,可別忘了,他和我父親可是舊相識,也曾厚待我三分呢。”

“你.......”火罐臉色一寒,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你想清楚再回答我,在我出來之前。”

我蠻無眷戀地與他擦肩而過。

果然沒預想錯,才走兩步,就聽身後傳來一句“我說”。

“我說,我全都說,全都告訴你.......”火罐精準被擊,臉上寫滿了怕被公之于衆的恐懼與無奈,他無助地抱住腦袋,蹲下身來,“是哈吉......哈吉讓我......讓我幫他找人。”

“什麽人?”我将他往門後拽了拽,“過來些。”

火罐順着我用力的方向,撲通一聲跪在我跟前,再擡起臉時,已然淚眼朦胧。

“是找孩子......克裏斯,哈吉讓我替他物色新的孩子.......”

“什麽意思,什麽新的孩子?”不知為何,我心底生出一股涼意,隐約感覺出一絲不妙。

“他們......他們......是漢密爾斯上将,他們那群人.......每次來修道院,都會臨幸一個孩子.......”火罐扯着喑啞的嗓音,哭聲嗚呼,“我只負責将人帶到那個房間裏,其他的......其他的我什麽也不知道.......”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我背後一寒,身體不受控制地跌靠在牆上,“漢密爾斯上将......?他.......他不是位大善人嗎?”

猶然聽大豆丁說過,漢米爾斯上将常為橡樹莊捐贈米面物資,那麽,那麽他要那麽多孩子做什麽?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火罐渾身顫栗,眼淚流滿臉頰,“他們只說每月中都要有一個孩子......且不能是橡樹莊裏的,必須要是外面的孩子。最好是流浪兒,這樣的小孩兒比較好騙......來路也幹淨.......”

“為什麽一定要外面的?”我猛地想起紅拂曾經說過什麽“兩百斤米面又能堵住多少人的嘴”,心中不安越發洶湧。

“因為大人時常要做一些好事,來掩蓋他們所犯下的醜惡。”火罐抹了把鼻涕,淚汪汪地看着我,“橡樹莊裏的孩子,就是他們作秀的工具,一切只是表面太平罷了。報紙上,書上,全是贊美和歌頌,可只有我們,才知道他們本來的面目。”

我一屁股癱倒在牆角,腦袋嗡嗡作響。

“那紅拂.......紅拂知道嗎.....”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或許,他從別的地方發現過一些蛛絲馬跡。”火罐止住哭意,雙手作祈禱狀,虔誠道:“克裏斯......求你不要告訴猹猹好不好......千萬不要告訴猹猹......算我求你.......”

我癡癡然地點了點頭,哪裏還聽得進火罐的話,只一味細想着哈吉那張滿面兇光的臉。

“你千萬不能讓猹猹知道......克裏斯........”火罐抱住我的腿,前所未有的卑賤,“我很快就會找到新的孩子,你放心,我會像往常一樣,做得不留痕跡。我一直都很有本事,你信我......”

“往常?”我難以置信地看着身下人,無邊的驚駭在蔓延,“在此之前,你騙了多少孩子?”

“這不重要,都不重要!”火罐聲嘶力竭,整個人變得異常激動,“只要我物色到新人,我們都會相安無事......這裏的孩子都會平平安安的.......”

“我們......?”我察覺到些許不對勁,總覺得還有東西可刨,“把話說清楚,火罐。”

“我不知道.......”火罐立刻後縮幾寸,滿是抗拒地抱住自己,“別問我,我什麽也不知道.......”

“我答應你,你告訴我,我絕不會告訴猹猹。”這種時候,威脅已過于殘忍,理應适時安撫。

“真的嗎?”火罐雙眼含淚,這時我才意識到,無惡不作的他,其實也只是一個十三四歲、乳臭未幹的孩子。

“真的,我保證。”我信誓旦旦地起誓,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

火罐起初還有些抵觸,到後來,情緒漸漸平了下來,也不再抗拒我的觸碰。

走廊裏吹過一陣陰風,吊頂的馬燈吱呀一轉,有風雪粒吹進了窗檐。

火罐捂住嘴,口齒被眼淚鼻涕蓋住,小手被凍得猩紅發紫,““如果我不及時找到人,被送去寵幸的就是.......就是猹猹......!”

話音剛落,他再也繃不住了,咬着自己的手,失聲痛哭。

“克裏斯,我怕了......為人豬狗的日子,我過怕了.......”火罐痛苦地蜷跪在地上,若非我将他的嘴從手臂上撬開,只怕他真的會咬斷自己的手。

“他們都不是什麽好人,這裏沒有好人.......”火罐心碎欲絕,跄踉着站起身子,一只手捂住膝蓋,淚痕猶在,“克裏斯,求求你,別告訴他......”

“老大.......”

數尺開外忽地鑽出一道影子,吓得我同火罐雙雙一激靈。

“你們在說什麽?”

蠟燭後現出一張蒼白的臉,是猹猹,我不由得按住了胸口。

“你什麽時候來的......”火罐忙背過身去,擦了擦眼淚,強做鎮定。

“我起來撒尿......”猹猹小臉一紅,不大好意思地說:“老大.......我又尿床了......”

“噗.......”火罐突然笑了一聲,明明才剛哭過。他顫着聲兒說,“你自己說說,這個月第幾次了?”

“老大我錯了......”

猹猹将頭垂了下去,我順着火罐的目光往猹猹身下看,果不其然,藍灰色的燈籠褲上,濕了一大片。

“我帶你回去換......”火罐似是請求許可似的看了我一眼,我沒多說什麽,小心地退回到了陰影裏。

“老大,你為什麽哭了?”猹猹揚起頭,一臉天真地問。

火罐不改狡黠,捂着肚子笑嘻嘻道:“哪有。”

“是克裏斯欺負你了嗎?”猹猹不大确信地扭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怎麽會呢?”火罐将他的頭掰了回去,饒有餘悸地瞥了瞥我,“他哪兒能欺負我,都是我欺負他好嘛?”

“可是你答應過我,不再欺負人來着......”

猹猹小聲嘟囔着,不知是怕被我聽到,還是怕被火罐聽到。

“行了行了我知道.....下次不會了.......”

兩人互相攙扶着,身影漸遠。

我定了定身,這才意識到尿意襲來,不想如廁也該如廁去了。

而這一夜,注定無眠。

回到寝室後,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思索着火罐的話。

“臨幸”,他用了這個詞。原諒我漢文水平有限,暫無法理解這個詞背後的深意。

什麽樣的行為會被稱之為臨幸,什麽樣的人才能“臨幸”?又是什麽樣的人才能被臨幸?

我第一次覺得,我引以為傲的母親的教導,原來也有不可觸及的詞彙盲區。

“那麽.......究竟什麽是臨幸呢?”

隔日清晨,我逮到黑鬼,張嘴地問。

又到了孩子們放風的時刻,臨近聖誕節,已經有人陸續布置起修道院。

黑鬼同我坐在高高的石階上,頭頂是一串串還沒通電的小彩燈。他一手舉着饅頭,一手望着四四方方的天說,“臨幸啊,我好像在華人街的說書人嘴裏聽到過。”

“臨幸,就是皇帝挑選妃子的意思。”阿蘭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身後,“克裏斯,你問這個做什麽?”

“沒什麽。”我忙搖頭,生怕露出什麽破綻,“皇帝和妃子又是什麽?”

“是KING,就是王。”阿蘭旁邊的紅拂接過話,可臉上依舊寫滿了冷漠,“在遙遠的東方,有唐明王,有秦皇,他們主宰一切。”

“至于妃子嘛......”黑鬼咬了口饅頭,大口咀嚼着,“就是皇帝的老婆,用洋文兒怎麽說來着?”

“Wife.”阿蘭脫口而出,“A king can have many wives, but a woman can only marry one king.”

“你嘀嘀咕咕在說什麽?”紅拂頗抱怨地看了阿蘭一眼,“欺負我不會洋文。”

“我說,一個王可以有很多個妻子,但是一個女人只能嫁給一個王。”

阿蘭略含欣慰地撫了撫手臂上的疤,這時我才留意到,他今天穿了件短袖袍子,這件袍子,将他小手臂上宛如蜈蚣般粗犷的疤痕曝露得一清二楚。

“明天就是自由日,”紅拂長舒一口氣,憧憬地看向遠方,“正好可以去鎮子上采買些聖誕節該用的東西了。”

我和黑鬼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自從剃發事件過後,這種集體活動基本都沒我倆的份兒。

“一起去吧。”阿蘭朝我笑了笑,知我心有忌諱,用手碰了碰紅拂。

“離我遠點就行。”紅拂沒再拒絕,也不算完全接受,只淡淡道:“我可不想落個心狠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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