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風塵

風塵

“那你會給他嗎?”紅拂問,眼神裏透露着明知多此一舉的惘然。

“當然......”阿蘭感動得眼淚嘩啦,一臉情難自抑制狀,“我不知道我有什麽理由拒絕他。”

“那可是你唯一的家底!”紅拂怒其不争地橫了他一眼,說:“那個日本佬到底對你做了什麽,值得你這樣掏心掏肺地為他做這些?!”

話沒說完,紅拂上前一步,抓起阿蘭帶有傷疤的那只手,厲聲質問:“你忘了這裏的傷是怎麽來的嗎?你為了他差點賠進一條命,一條命你知道嗎?”

“我知道......”阿蘭并沒有跟着紅拂發沖,只是喃喃竊語道:“一條命都搭進去過了,幾兩碎銀又算得了什麽......?”

紅拂悻悻然放下他的手,失魂落魄地回到大豆丁旁邊,不再吱聲了。

“唔.......我是覺得,這難得的日子,何必要想這些不開心的事呢......”大豆丁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阿蘭一眼,輕聲勸解道:“阿蘭這麽做,自有他自己的道理,紅拂勸你,也是希望你別陷進去太深......”

說完又瞄了阿蘭一眼,生怕用詞不當,又觸碰到了他的敏感心弦。

我與半醒不醒的小豆丁面面相觑。

“我知道,知道你是為我好。”阿蘭頗抱歉地走近紅拂,拉了拉他的袖子,“別生氣了紅拂,你不喜歡山本,我以後在你面前少提他就是了。”

“不是少提不少提的問題!”紅拂不留情面地甩開他的手,憤憤然道:“存在漢克銀行的那些錢是怎麽來的,你我最清楚不過。那時你在巴黎,一晚上接七八位客,到了白天,還要做陪侍,抽空還得去華人街的餐廳刷盤子、送報紙,那是你靠血汗攢出來的積蓄。是你信誓旦旦告訴我,你一定要攢夠錢去日本,去和山本先生看富士山,你們要在富士山的櫻花樹下拍照。你這麽一廂情願地付出,為什麽就是不肯相信,你的山本先生早就在日本洞房花燭、生兒育女了呢?是不是非要他到你面前親自告訴你這些,你才肯從你的鴛鴦玻璃夢裏醒過來?!”

“他不會的!”

終于,阿蘭也爆發了。

“他不會這麽做的!”阿蘭捂着心口,字字誅心:“他說過的,他會喜歡我一生一世,他的心裏,只會裝着我一個人!”

“你真是無可救藥。”紅拂搖了搖頭,徹底放棄了敲打,“随你便吧,以後你同他的事,我再也不會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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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故意說這些話來氣我......”阿蘭仍不放棄,近乎偏執地替那位山本先生開解:“你放心,我也不是傻子,這錢我會寄給他,只是,我不會動那筆積蓄。”

紅拂氣息漸平。

“你剛剛問我,山本到底對我做了什麽,我才會這麽不要命地對他好,我現在告訴你......”阿蘭上前一步,指着心口的位置,淚流滿面,“因為這裏會痛,紅拂,如果不對他好,我這裏會痛!會痛你知道嗎?!”

衆人屏住氣,一句話也不敢插進去。

“等你什麽時候這裏會痛,你就知道,我是為什麽如此不計後果了。”他哽咽了兩聲,将眼淚一一擦去,不使悲傷繼續蔓延,“就這樣吧,以後我會少提他的,至于錢的事,我自有辦法。”

“阿蘭.......”我瑟瑟然張開嘴,哪怕心中一萬個不情願,依舊上前:“我們還是去別處逛逛吧?”

“是啊是啊,在這兒說了這麽久的話,我們還是去別處逛逛吧。”大豆丁使了個眼色給我,愣了一愣,忽然反應過來道:“黑鬼呢?”

“是啊,黑鬼呢?”我跟着向四周看了看。

也是奇怪,明明幾分鐘前還在這兒,結果聽紅拂和阿蘭拉扯了一會兒,人就不見了。

“黑鬼——?”紅拂沖身旁的巷子裏探了探。

衆人臉色這才有了幾分微妙。

“不會是好吃,上附近讨吃食去了吧?”大豆丁撓撓頭,大步往巷子裏去。

“不可能。”紅拂袅袅跟上,附和着說:“今早還給他分了兩塊青稞餅,怕不會這麽快就犯餓。”

“不然......分頭找找?”阿蘭也加入了尋找的行列。

紅拂臉色恍惚一閃,咽了口氣,沒有過多表示。

“阿蘭說得對,還是分頭找找吧。”我攀上阿蘭的肩,将他往紅拂身前帶了帶,“咱們以後還得要一起做很多事的,難道不是嗎?”

“那......我去這頭,大豆丁、小豆丁去那頭,紅拂去另外一頭,克裏斯,你初來乍到,對這兒不熟悉,就留在這兒,萬一他玩夠了,又回來了呢?”

“阿蘭說得對,就按他說的辦吧。”紅拂似有似無地瞥了阿蘭一眼,臉色得以舒展些許。

“好!那我們先去了。”

其餘人紛紛附和,鬧哄哄的孩子群,立刻分作好幾股分流散去。

“紅拂——”我突然将人叫住,不假思索地問:“為什麽這麽在乎阿蘭……?”

說實話,我心裏已有一絲說不清的“不平”。總覺得以紅拂的個性,向來不是多管閑事的人。

“你懂什麽?”無人的時候,紅拂待我還是那樣冷漠,他板着臉淡淡然曰:“起碼他不會在我被哈吉毆打時剃我的頭發。”

我的心猛地被刺了一下,果然……果然他的心裏還是在意的。

我一度天真地以為,他向我跑出一同逃跑的橄榄枝,多少對那件事有些釋懷。卻不知他從心底還在排斥我,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在他的心裏,我流着和哈吉一樣冷酷的血。

“我與他在巴黎時同生共死,患難與共,是過了命的交情。他娘和我娘又是多少人羨慕不來的金蘭情誼。像你這樣的洋鬼子怎麽會懂呢?你們除了燒殺搶掠,或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還懂什麽?”

紅拂不留絲毫餘地,仿佛我就是他口中所說的“置身事外”的人。

“對不起,紅拂。”除了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還有什麽能夠表達愧疚的用詞,“大人們的事,我真的不懂,我很抱歉。”

紅拂說:“若真心覺得抱歉,就好好考慮要不要跟我合作。”

“那你的阿蘭呢?”

注意,我說的是“你的阿蘭”,意圖再明顯不過。

“他有他的山本先生,”紅拂嘆了口氣,悵然若失地說:“困住他的不是橡樹莊修道院,也不是橡樹莊的任何一個人。而是一個字。”

“什麽字?”

“情。”紅拂一語中的,回首眺向阿蘭遠去的方向,“若有可能,我一點兒也不想變成阿蘭那樣的人。”

*

如大家商讨的那樣,我乖乖在漢克銀行門前待了十多分鐘,一邊期許着黑鬼能自己回來,一邊回想着紅拂剛剛說的話。

不知怎的,我心裏竟有一絲釋然。

相比于冷漠,釋放不滿與憤怒似乎更能撫平我的愧疚。許多事情,只要還有力氣罵,就多半還算沒放棄。

就怕紅拂真的不再理會我,連罵都懶得罵了——起碼他還是拿我當朋友的,像對待阿蘭一樣,否則他也不會罵阿蘭了。

如此想着,我的心也跟今天的天兒一樣,變得晴朗起來。漢克銀行前來來回回經過的人也變得生動了,中國有句老話叫“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想,我這時應該是“爽”的。

“克裏斯——”

正在我沉浸在紅拂對我稍微緩和的态度中時,耳畔蹿出一道熟悉的呼喚。

我循聲看去,只見黑鬼舉着一串烤豬腰,一臉茫然地看着我。

“克裏斯,他們人呢?”顯然他還不知道自己惹出了多大的動靜。

“你這是去哪兒了?”我半是斥問半是關心道:“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很擔心你?都去找你去了?!”

“我不過是覓食去了,你看,我還給你們帶了吃的。”黑鬼跟獻寶一般,從褲兜裏托出一個紙包,隔着黃油紙,還能聞到裏頭散發的陣陣肉香。

“本想買完就回來的,誰料遇到個說書的,這可不是華人街哎,居然能遇到咱們自己人!我一時好奇,就站着多聽了會兒,聽他講唐傳奇,講風塵三俠,可有趣哩!”

“能回來就好。”我略寬慰地摸了摸他的頭,随口問:“什麽是唐傳奇?”

“你自己去聽聽就知道了。”話一說完,大豆丁帶着小豆丁也趕了回來。

“好家夥,原來在這兒呢,我就知道。”大豆丁老遠就嚷嚷,“你知不知道,紅拂擔心你都擔心得快瘋了,回來路上撞見他,說要去警署報你名兒嘞!”

“他……”黑鬼臉色一凝,“他不怨恨我了嗎?”

“紅拂的性格就那樣,刀子嘴豆腐心。”大豆丁拍拍他的肩,跟着看了我一眼,“嘴上不饒人,可心裏,卻是實打實向着大家夥兒的。”

“那就太好了。”黑鬼狠狠扯下一口烤豬腰,嚼得滿嘴流油:“那待會我得把最好的雞腿都留給他。”

我和大豆丁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紅拂和阿蘭也一前一後回到了漢克銀行。

“黑鬼,”紅拂一臉嚴肅,敲了敲他的腦門,“你可千萬別惹麻煩了,要真遇到了火罐師父那種拍花子,我可不負責替你收屍!”

“好了好了,人回來就好。”阿蘭攔住怒氣沖沖的紅拂,一如既往地如春風拂面,“黑鬼,以後別再亂跑了,不然大家可擔心你,知道嗎?”

“嗯嗯!”火罐信誓旦旦地點了點頭,指着身後說,“剛我看見個說書的,忒有趣兒了,想着克裏斯許是沒聽過說書,不然咱們帶他一起開開眼?”

“說書,說什麽書?”小豆丁發話了。他速來話少,但一直聽得認真。

“講唐傳奇,風塵三俠,可威風了!”黑鬼有模有樣地拿着燒烤竹簽當做刀劍比劃着,“虬髯客、李靖還有……還有……”

“還有什麽?”

“還有紅拂女!”

我興趣大增。

“風塵中有紅拂女,亂世慧眼識英雄。”黑鬼樂陶陶地述說着,搖頭又晃腦,活像個教書先生,“這世上,可真沒有比她更厲害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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