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粉飾
粉飾
平安夜在一片奔走聲中拉開帷幕。
孩子們紛紛穿上修士袍,給臉蛋兒抹上桂花油、打上香粉,一大早便站在主教廳的臺階上聽候差遣。
我與大小豆丁、黑鬼、阿蘭起早趕到了這兒,紅拂賴了會床,所幸趕來時還不算晚。
經過這些日子的細心調養,他頭皮上的傷疤已凝血結痂,被剃去的那半邊頭發,也生出許多猕猴桃絨似的軟毛毛。
更特別的是,他第一回做了打扮出現在衆人面前。上回唱詩時他在養病,沒能到場,這一回,紅拂穿回了那件他最引以為傲的绛紅色長裙,一臉地濃妝豔抹,如繁花綻放在臉頰,眉間如有三春盛景。
“聽好了,小兔崽子們,今天可是不容出錯的大日子。”哈吉拎着褲腰帶,大啤酒肚在孩子們跟前晃來晃去,“午後漢密爾斯上将們就要來做禮教。這次不同往常,還會跟來許多報社的家夥,真是群難對付的禿鹫,除了會咬筆杆子,刊登些狗屁不是的新聞,什麽用也沒有。”
衆人面面相觑。
“還有,如若那些人問你們中午吃了些什麽,你們要說,吃了火雞,意面,實蔬沙拉,每人還分到一塊芝士奶酪。”
“真是放他娘的狗屁......”紅拂站在我身邊,玩着指甲蓋,小聲嘀咕着。
“贊蘭阿部月,照舊會帶領着你們,今天唱《耶和華》三章。”哈吉走到火罐面前,煞有介事地叮囑道:“還有你們幾個,今天千萬別給我惹事。”
“報告上校,絕對不會!”火罐筆挺筆挺地比了個修士禮,他在哈吉面前,無不恭敬。
“至于其他的,格蕾昨晚應該就跟你們說過許多遍了。只是還有件事,”哈吉頓了頓,思索兩秒,向我看了過來,“克裏斯,你過來。”
我乖乖走了過去。
“克裏斯,今天可有一位比漢密爾斯上将還要尊貴的貴賓也會到訪,到時自會安排你與他單獨會見。”哈吉一臉神秘。
“誰?”不知為何,我心中隐約有了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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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親,尊敬的安德烈斯元帥。”哈吉一提到我父親,便難掩揶揄,“即便是退役多年,可他的餘威,仍橫貫在橡樹莊。”
“我不見。”我當場否決,想也沒想。
“你必須得見!”哈吉一把揪起我衣領,對付我就像在對付一只小雞,“是你父親點名要見你,還有,如果你敢在你父親面前抱怨,指責我,那麽今後,你在這裏的日子會比現在更難,聽到沒有?!”
我唇線禁閉,既沒搖頭,也沒點頭。
不得不承認,在反抗這件事上,我不如紅拂有勇氣。
“今天就到此為止,做好了今天,也就給自己賺到了來年的夥食費。”哈吉将我松開,嫌髒似的拍了拍袖子,瞥了火罐一眼:“該安排的事情,要安排上了,希望有些人不要忘記。”
我順着哈吉的視線看去,火罐正低着頭,一臉無奈地将手別在腰後。
孩子們陸續散去,大豆丁們提出先去吃個午飯。我借機回寝室拿件外套,實則偷偷躲在廊角,觀察着火罐。
過了一會,大豆丁連帶着紅拂等人往旁邊去了,火罐也別了猹猹和那些跟班,一縷煙兒似的溜到主教廳後面一排矮房子裏。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些房子是閑置的,用來堆放一些無用的雜物,偶爾有些孩子犯了錯,也會被關進那些房子裏。
之前紅拂就被關進去過好多次。
火罐鬼鬼祟祟地小跑到門前,滿是機警地掃了四周好幾圈。我貼在牆角根,用破竹簍做着掩護,他應該看不見我。
只見他确認一番後,從褲兜裏掏出一把生了鏽的長鑰匙,捅進門上的大鎖裏。許是年歲太久的緣故,鎖孔有些發澀,他捅了許久,都沒能将鎖捅開。
到最後,火罐索性用腳踹起了門板。
“老大......?!”
相反的方向,猝不及防地傳出一聲驚喝。
我趕緊将腦袋縮回到竹簍裏,通過編竹的細縫兒,繼續觀望着。
“老大,你這是在幹什麽?”猹猹裹着火罐常穿的那件破褂子,緊跟上去。
“不是着涼了嗎?還跑出來幹什麽?”火罐一臉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表情,又氣又恨道:“讓你好好待在屋子裏,別出來別出來,把病氣過給我了怎麽辦?!”
“我只是看老大好久沒回來.......擔.....擔心你來着.......”猹猹饒是委屈地從衣服裏拿出一個饅頭,慢吞吞地遞了過去,“老大,你還沒吃早飯......”
“老子不愛吃這破玩意兒!”火罐毫不留情地将饅頭拍開,白花花的大饅頭“咻”地一聲,飛滾到旁邊的污水溝裏,顯然是不能吃了,“為什麽連你也要壞我的好事?!不知好歹的蠢貨!”
猹猹呆在遠離,不知所言。
“你騙我.......?”須臾,他擡起臉,連聲音也哽咽了,眼淚在眼眶底不停打着轉兒,“你說好的以後再也不做這事兒了.......你騙我.......”
“是我想做嗎?你以為我想做嗎?”火罐舉着雙手,将手掌攤開,跟雞爪子似的甩了甩,臉上寫滿了無奈,“如果我不按他們的意思物色新的人,咱們所有人都得淪為他們的祭品!”
“可這是你答應我的.......”猹猹無助地捏着衣角,小臉憋得通紅,“是你答應我的......以後不做拍花子了.......”
“就這最後一次,好不好?猹猹,老大答應你,就這最後一次.......”猹猹嘆了口氣,看得出,他也在努力壓抑心中的苦痛,“沒人想天生做一個壞人,可一個故事裏,總要有人做那個壞人,猹兒,我就是這個故事裏的壞人。”
“老大你不是......你明明不是.......”猹猹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嘩啦啦地流了下來,“就算他們都覺得你壞透了,可我就是知道,你不是壞人.......”
“別哭了,猹猹。”火罐扶住他的雙肩,一臉認真地替他抹去眼淚,“我答應你,真的就是最後一次,從此往後,我再也不做這種事了.......”
猹猹不置可否。
“我也有我的苦衷,你相信我.......”火罐将人放開,揮拳砸在旁邊的土牆上,眼中滿是仇恨的火苗,“要恨就恨那群虛僞的大人,也恨你老大我沒什麽本事,從前沒能保住自己想保住的人,這一次,是絕對不會再允許再留下遺憾了.......”
“老大.......”猹猹含淚切齒。
“你若覺得殘忍,就回去吧,這些東西交給我就好。”火罐将猹猹往外推去。
“走吧走吧,”他不停催促着,也不停回着頭,像是在做一次生離死別。
猹猹走三步,停兩步,滿是留戀地回望着。
好巧不巧,銅鎖“啪嗒”一聲被捅開了。
火罐意味深長地看了猹猹一眼,沒多說什麽,孤身邁進了黑暗。
我瑟瑟縮縮地從竹簍裏騰出腦袋,片刻後,見火罐牽着一個孩子走了出來。
他許是被餓了許久,也抗争了許久,身上沒一處好皮。
似乎所有被拐賣的孩子都會經歷從反抗到順從的過程,可能幾天,也可能一兩個月,但無論再如何倔強,到最後都會低下頭顱,變成一條溫馴的小狗,任人宰割。
就像那個不知名的孩子一樣,任鐵鏈拴着四肢,被毫無尊重地拖行在地上。
他的身後,是兩條蟒蛇狀的血痕,像厲鬼抓出的痕,遠遠望去,觸目驚心。
火罐牽着他,進了另一間房,不一會兒,格蕾領着兩位修女端着沐浴用品與一摞禮服跟了進去。
又過了一會兒,衆人像迎接國王一般将他帶出了屋子。他穿上了華麗的長禮服,戴上了各式珠寶,妝點得就像一棵隆重的聖誕樹。
火罐在前面負責扯着鐵鏈,後頭兩位修女守在他兩邊,像是謹防他逃跑。一行人如鬼王接親般飄到廊下,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了暮色裏。
“克裏斯!他們快來了!”
正當我看得甚有感慨,黑鬼扒拉着磚縫兒跑了過來。他指了指大門口的方向,說:“哈吉現在到處找人呢!說是漢密爾斯上将們的車子已經快到橡樹莊了,要咱們排好隊去迎接他們呢!”
我怯怯然放下竹簍,往那關人的小黑屋方向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但就是因為它什麽都看不見,才足以顯現它本身的恐怖。
老天适時下起俏皮的小雪。
橡樹莊經過好些天的布置,早已煥亮如金屋。
我所能看見的地方,都挂滿了五顏六色的小燈泡。主教廳門口的水銀杉上,嵌滿花花綠綠的禮物盒。
只有我們清楚,那些盒子都是空的,在大人們離開之後,哈吉就會命人把那些盒子取下來,拆開用來擦屁股用。然後隔天報紙上就會出現,“橡樹莊修道院是全舊金山最具人文關愛與慈善影響力的孤童救濟院”。
我願稱之為,“成人的把戲”。
漢密爾斯等人不到晚飯時間就抵達了橡樹莊。足足二三十輛軍用吉普,雙閃燈将整個莊園照得形同白晝。
孩子們一個個立正站好,由阿蘭帶頭,吹管風琴的吹管風琴,揮彩帶的揮彩帶,現場歡呼雀躍聲一片。
我和大豆丁等人被安排在最後排,做一些幫忙吆喝的閑活兒。按哈吉的話說,我們這一寝室的人,和火罐那一撥人,是“最擺不上臺面的貨色”。
因而除了阿蘭以外,所有人都沒法跟漢密爾斯那群人近身接觸,就連端茶倒水、表演節目都跟我們這些人無關。
而紅拂,顯然是最不受待見的那個。
“克裏斯,看見了沒,那個又高又壯的黑臉男人,就是漢密爾斯上将。”紅拂貼在我身後,似有似無地在我耳邊呢喃着,“他身邊那個呢,穿着黑色玫瑰長裙、戴着貴婦帽的女人,就是他的夫人,漢密爾斯太太。”
我順着紅拂示意的方向,盈盈望去,見目光盡頭,一抹麗影徐徐走近。
她披一條油光水滑的水獺皮披肩,雖畫着濃妝,卻難掩眉眼間的溫婉。
早在這之前,我就聽大豆丁們無數次說起過漢密爾斯太太,說她溫柔、美麗,像天使行走在人間。
人人都說她有一顆慈悲心,總如春風化雨般對所有孩子一視同仁。可是今日相見,我卻從那平湖秋色般的柔美裏,窺出一分悲情與凄婉,她的确美得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可她最動人的,是那股攝心心魄的冷而悲。
“你瞧,大豆丁看得眼睛都直了,漢密爾斯太太總讓人移不開眼。”紅拂嫌不夠熱鬧似的指了指大豆丁,又撓撓頭,看向阿蘭,“快看吶,阿蘭今天也好美,如果我能有阿蘭那樣的美貌,該會有多幸福?”
對于此類誇獎,我早見怪不怪。阿蘭的美,衆人皆知,無可争議。只是當下相比于阿蘭,我更關心超乎反常的大豆丁。
眼見他直勾勾看着人群中簇擁着的漢密爾斯太太,不是尋常的欣賞、向往,更像是一種近乎逾矩的愛慕。但我不敢确定,畢竟只是一眼的事,可有時一眼,足以勝過萬語千言。
漢密爾斯夫人挽着丈夫的手,如電影女明星般踏上最高一階的大理石臺階。她的懷抱早被鮮花、彩帶所占領。只是周身再如何喧鬧,我仍能确定,她那頂黑色網格面紗下的面孔,湧動着難以忽略的的傷感與寂滅。
“好奇怪呀,今天漢密爾斯太太怎麽沒有露臉?”黑鬼從後頭擠了上來,他不知從哪兒搜刮來一根熱狗,正吃得滿嘴流油,“往日裏,她都不戴帽子,今天不僅戴了帽,還放下了面紗,我都差點沒認出來。”
“聽說是有了寶寶,”紅拂嘟囔了一句,旁邊的大豆丁眸色一沉,“有了身子的人,總是浮腫,許是漢密爾斯太太愛美,不想讓我們看到她發腫的樣子呢。”
“他們才結婚不到半年。”大豆丁神情複雜,一臉難以置信:“怎麽會這麽快有孩子了?”
“這有什麽的,我娘懷我時,都沒結婚呢。”紅拂學做孕婦的模樣,撫了撫肚子,一臉意猶未盡,“真好啊,我什麽時候才能和漢密爾斯太太一樣,得到所有人的尊重?”
“會有的,”我扯了扯笑,正想再說點什麽,哈吉急哄哄地走了過來。
“克裏斯,”他第一次躬下腰叫我,笑得一臉沁人心脾,“我尊敬的克裏斯少爺,您的父親正在休息室等你。”
“他這麽快就到了嗎?”我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會來,而且事先沒有一點兒風聲。
“他說他想和您單獨聊聊,克裏斯少爺,”哈吉将腰壓得更低了些,皮笑肉不笑地說:“一定別忘了我們事先的溝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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