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夜奔
夜奔
走到門前時,我下意識深呼吸了三下。
越臨近會面,反倒越沒有從前那樣的恐懼。
久別重逢後雖談不上喜悅,更沒有當初在來舊金山前的擔驚受怕。
哈吉将休息室安排在主教廳一旁的小房間內,在過去之前,還需經過長長一條甬道。
途經甬道時,我一直在想,待會該如何向父親彙報我在橡樹莊修習的心得。
注意,我說的是“彙報”。
誰讓我父親寧死都要追求軍人的高貴。
門毫不費力地打開了,開門的是位年輕修士。
哈吉使了個眼色,修士便跟着哈吉一并退下了。
我站在門檻前,進退維谷,從這兒只能望見一樽沉默的背影。但只一樽背影,足以勾起我在普魯士的種種回憶,剛卸下的枷鎖又重新戴回到了脖子上。
果然,在父親面前,無論我再如何替自己開脫,在他眼裏,我依舊是個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刑犯。
“進來。”他說,到現在都不肯給我一個正眼。
漫長分別後再次聽到他的聲音,陌生得如同來自天外。
我壓着頭,一小步一小步探進去,門“吱”呀一聲被風吹上了,整個房間壓抑得我連呼吸都有些輕微的刺痛。
“跪下。”父親意簡言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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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是這樣,任何時候,說任何話,都斬釘截鐵得像一道命令。
而我在他面前,向來溫馴得像一位新兵。我們已許久不做父子,更像是一對軍營裏的上下級。
我聽話地跪在了地上,好在休息室裏鋪了波斯毯,膝蓋抵在上面,并不吃痛。
父親沉着嗓說:“擡起臉,看着我。”
我支起下巴,順着地上那道黑影,向上望去。父親随之撇過半邊身,悭吝地留給我半張臉。
他對我的厭惡,想必已深入骨髓。不知是我太敏感還是确有其事,從我進這個房間開始,他都沒叫我一聲“克裏斯”,也沒正兒八經像看一個兒子一樣地看我。
他歷來如此,擁有德國人與生俱來的陰鸷與偏執。中歐的水土将他養得身強體壯,即便年華漸老,但依舊孔武有力。他那盤龍般的粗臂,可以毫不費力地掐斷任何一個成年人的喉嚨,任何跳出他認知常識的人,都将被他視作戰場上的宿敵。
我才壓下去的恐懼,又湧上心頭。
“中午吃的什麽?”父親問。
我有些詫異,總覺得他應該會問一些諸如“你在這裏反思得如何”“可曾聽從主教的訓誡”“你是否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以及“你覺得我會原諒你嗎”這樣的問題。
可他沒有,不僅沒有,他還問我中午吃了什麽。這或許算一種讓步,我知道,對于自視甚高的安德烈斯元帥而言,詢問子女的一日三餐,已是他能做出的最慈父的關懷。
“吃的菌菇湯,和半截生胡蘿蔔。”我如實說。
“沒有其他答案嗎?”父親的眼珠子終于動了一下,一閃而過的動搖。
“什麽其他答案?我不懂……父親。”我是真不懂,但不懂不代表不會問,是他告訴我們,行軍者的後代,永遠都得在追求真理的路上。
父親冷着臉道:“我是說,難道哈吉沒為你準備其他的答案嗎?外面的歌舞升平,下面都是屍山血海。總該有一些聽起來更迷人的答案。”
“迷人的答案都需要謊言堆砌,父親。”我自認為謙卑有度,語氣無一處不恭敬,“是您說過的,坦誠有時也是最好的武器。”
“起來吧。”父親的臉色終于有了些緩和。
他從沙發上站起,踱了兩步,舉目眺向窗外,“克裏斯,你母親很想你。”
我手裏緊捏着母親留給我的鳳釵,心口一酸,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了。
“你知道那個孩子最後怎麽樣了嗎?”父親的口吻忽近忽遠,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就是那個叫肖的男孩兒,你知道他最後怎麽樣了嗎?”
我一臉迷惘。
“他死了。”父親猛地轉過頭,像瞪一具屍體似的瞪着我,我與他之間隔着數萬光年。
“因為你,他死了。被他的父母活活打死了。屍體扔到了屠宰場裏,去喂那些饑餓的西伯利亞狼。”
父親向前一步,一把掐住他喉嚨,将我憑空抵在牆上,是我的雙腳被迫懸在半空裏。
“父親……”我痛苦地呼救着,使盡全力掰開他的手,哪怕我知道,相較于他,我的反抗實屬一種不痛不癢的打趣。
父親兇光畢露道:“都因為你,才害死了他,克裏斯,都是因為你!”
“不……不是……”我瘋狂地晃動着四肢,嗓音嘶啞。
“就是你,克裏斯,就是你這個惡魔。”父親與我四眼相對,眼底滿是憤怒與暴戾,“安德烈斯從上至下,從未有過你這樣肮髒卑劣之人。你可知因為你,安德烈斯家族蒙了多少的羞,你母親為了你,都要哭瞎了眼。而你呢,在這兒這麽久,居然毫無悔過之心,依我看,倒不如像肖那樣,活活拖去打死算了!”
我被父親死死壓住,絲毫喘不上氣。短短幾句話時間,背上流滿了汗。
恍惚一瞬,有液體滴落在臉上的感覺,我用僅存的理智想,這是眼淚,這是我在這裏,第一次流下眼淚。
呼吸聲漸弱了,燥亂的反抗伏度也逐漸變小。像一鍋原本沸騰的水,失了火苗,徐徐平息。
父親騰身松開那只鐵鉗似的手,沉嘆一口氣。我連人帶釵癱跪在他身後,捏得太緊,手被釵尾劃出了星星點點的血。
血點附在昳麗的鳳身上,像極鳳凰啼血的模樣。我記得母親說過,這并非什麽好事。
母親……我抿着淚微弱地呼喚着,此時精疲力盡。
“這是她給你捎帶的東西。”父親将一個包裹扔在了地上,重新坐回到沙發前,音色冷冽,“若你真能洗滌罪孽,改邪歸正,我答應帶她來見你。”
我巍巍然将包裹攬入懷中,是什麽早已不重要,這一包東西,還有那支釵,足以支撐我爬起來再戰幾回。
逃出去。
心底有個聲音幽幽作祟。
逃出去!
我乍地一抖,從亂緒中驚醒。是紅拂的聲音。
克裏斯,逃出去!
聲音愈來愈清晰,如不斷靠近的擂鼓,鼓聲密如悶雷。
我擦幹眼淚,将釵如短匕般插在地上,支撐着自己從地上爬起來。
庸懦半生,我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偉岸。
“如此喜歡,便是錯嗎?”我擡起臉,不知從何而來的底氣,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要說出這些話。
“自以為是的正确,就一定是正确嗎?”
“你說什麽?”父親一臉詫異地轉過臉來,相比于我的話,他應該更詫異我的冒犯,“你知道你現在在和誰說話嗎?”
“伊恩·安德烈斯,德意志軍首督元帥,國勳章勇士。”我亦冰冷冰地看着他衣服上那一排排的軍功章,像在看一堆廢銅爛鐵,“只是做好一位長官又有什麽用呢?像對待新兵一樣對待身邊所有愛你的人。無論何時何地,哪怕睡覺也要揣着這十三枚功章,是因為恐懼嗎?恐懼蒼老奪去您過去的威嚴與榮耀?恐懼體力不支,連訓誡子女也要靠摔靠吼,做這些聲嘶力竭的游戲有什麽用?您老了,且已退役。您最引以為傲,如鋼鐵般強悍的一生,也終将被鏽跡腐蝕!”
父親驀地一怔,癡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而我——”我向前一步,乘勝追擊,不留餘地地收刀歸鞘,“就是您完美人生路上,那塊最難抹去的鏽跡。”
“你永遠也別想忽略我。”
話音剛落,我便不再多行糾纏。
屋外響起晚餐前慣有的交響樂,歌舞聲愈發鼎盛。
我大步流星地朝門外走去,每一步,都似能踩踏出火光。
“克裏斯!”父親突然将我叫住。
我停住腳,長松一口氣,輕輕閉上了眼。
“聖誕節快樂。”他說。出乎意料的回應。
這是我十六年來,聽到的第一聲,來自于父親的聖誕快樂。
淚水“唰”一下滑落下來。
“聖誕快樂。”我哽着聲回,想了一想,又回過身補充,“聖誕快樂,安德烈斯元帥。”
這一瞬間,我才發現他真的老了。原來這樣厲害的人物,也抵不住歲月的洪流。他本該自在舒展的腰杆,如今就像挂滿千斤鐵墜的桔梗枝,輕輕一撅,便能斷成兩截。
“願上帝保佑。”父親別過臉去,語氣稍緩,我知道,這已是他所能給出的最溫柔的妥協。
我推門而去,腦海中持續回蕩着父親那聲來之不易的“聖誕快樂”。
紅拂正站定在長廊的另一頭,與我遙遙相望。
他的眼神告訴我,剛才我在房中與父親的交談,他似乎全都聽到了。
我正要細問,不料他拔腿就跑,像在刻意逃避着什麽。我想也沒想,快步追了上去。
無垠的雪夜裏,那抹猩紅飛速向前滑動,璀璨如彗星。
細長的紅布帶舞動在風中,他就光着一雙腳丫子瘋跑在前面,身上落滿了雪絮。
不知跑了多久,他停下腳,站定在一面圍牆下。
他的身前,是一棵探出牆外的馬尾松,雪虐風饕裏蒼盛不減。樹下那身打眼的紅色裙束,随風飄揚,如一盞迸裂在冰魄中的焰蓮。
“我就知道你會來。”紅拂拂去唇尖雪,回過頭來,淡淡然地看着我。
“其實我還沒想……”
我後知後覺意識到,之前答應過紅拂,如果願意和他一起逃跑,就在平安夜于這棵馬尾松下相見。
因為父親的事,我竟到現在才想起來。
“可你的行動已經出賣了你。”紅拂露出一個勢在必得的表情,仿佛早已猜中我自己都沒把握的答案,“逃出去,克裏斯,像個人一樣,逃出去!”
“像個人一樣……逃出去?”
“對!就像剛剛在你父親面前那樣,”紅拂一把抓起我的手,緊緊拽在掌心,兩眼發光,“不管是約翰維恩,還是李靖,克裏斯,前進總沒有錯處。”
“那我又能逃去哪裏?”我心中仍在擔憂,“父親已經答應我,只要我乖乖聽話,誠心忏悔,他就會帶母親來和我見面,我要在這裏等她。”
“那你有沒有想過,與其被動等待,不如自行奔赴?”紅拂一語中的,眼神如利劍直□□心肺。
“自行奔赴……”
我望了眼身旁的馬尾松,它何其普通,又何其倔強,縱有重重高牆,也絲毫不影響它将枝葉伸向更遠的牆外。
“自行奔赴……奔赴……”我反複嗫嚅,迎頭對上那雙烈火燃燒的眼。
“逃出去。”紅拂按捺住的手止不住地顫抖。
逃出去!
內心那個聲音複又出現。
像個人一樣逃出去!那個聲音如是吶喊。
一定要逃出去啊!
沖天的火光似能吞噬萬物。
“逃出去……”我跟随內心的聲音,張了張嘴,一切只覺天旋地轉。
迷亂間,我毫無知覺地将另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唇齒已被風吹得不受控制:“我願意,紅拂。我願意……”
願意和你,和你一起……一起逃出去。
亂世的硝火已将觸手探向任一角落,十字架上的貞德即将化作冷燼。若再無人揚鞭嘶喊,梁山的雪夜将再照不清起義的淚與血。
逃出去!紅拂女的亂步踩踏在磚牆下。
逃出去,月色下的奔跑總是一往無前。
“我願意和你逃出去,紅拂。”我不厭其煩地重複宣誓着。
這一次,我的意識無比清晰。前所未有的清晰。
“話本裏的故事果真沒說錯。”
紅拂欣慰一笑,仿佛用盡全力,與我雙雙回望了橡樹莊一眼。
“那就逃出去,”他攏了攏被風吹亂的裙擺,神色安然,“克裏斯,我們一起逃出去。”
逃出這座,永不言敗的長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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