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暗傷
暗傷
“那麽,就麻煩哈吉先生再替我想想辦法了……”
回到寝室門前,紅拂與我雙雙停住腳,牆角處是阿蘭的聲音。
此時距離敲響零點鐘聲還有一個半小時,衆賓客已結束晚宴。漢密爾斯太太和其他高官名流們的女眷正在主教廳分發聖誕禮物。紅拂不屑于那些小恩小惠,已拜托大豆丁替我代領。
我們有意避開其他人,偷摸溜回寝室,打算詳細談談接下來的逃跑計劃。
結果沒想到,好巧不巧,進門時居然聽見阿蘭與哈吉正躲在隔壁說着悄悄話。
阿蘭語氣卑微道:“怎麽會沒有辦法?我現在……急需要用錢。”
“這世道就是這樣,”哈吉唉了口氣,沉默兩秒,又說:“其實你本不必如此辛苦,缺錢的話,直接向威爾遜開口會輕松許多……”
“不可以,”阿蘭想也沒想,拒絕得幹脆。
我看了眼身旁的紅拂,他無比專注地扒拉在牆縫上,兩只眼睛直勾勾地,只顧看着另一側的阿蘭。
“富可敵國的威爾遜爵士,即便是個跛腳的瘸子,年紀稍大,模樣稍醜,可他對你的真心,天地可鑒~”哈吉言語之間難掩豔羨,“我如果是你,早已同意做他的情人,搬進他那座皇宮一樣的城堡裏去。”
“可我答應過他的……”阿蘭搖了搖頭,臉上寫滿了痛苦,“我答應過山本先生,離開巴黎之後,再也不會碰那些事了。”
“那些事?”哈吉更進一步,聲音壓小了些,慢聲細語地哄勸道:“那些什麽事?賣身的事……?還是……你做牛郎的事?”
見阿蘭不語,他又道:“傻瓜,瞅瞅您這張價值連城的臉。多少人拜倒在你的風采下,為什麽,你就不舍得好好利用它?”
“我自有我的考量,哈吉先生。”阿蘭轉過身去,想了一想,說:“除了找威爾遜爵士,肯定還有其他法子能賺到錢。我可以去刷盤子,去送報紙,甚至是讓我去碼頭搬米箱。我能做的事情很多,真的,哈吉先生,你相信我……”
“可那得要很久才能湊夠你需要的那筆錢。”哈吉走過去,毫不避諱地摸上阿蘭的腰,狠狠掐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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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蘭跟觸電似的撤退兩步,滿眼驚懼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這一頭的紅拂漲紅了臉。
哈吉擡起觸碰阿蘭的那只手,放在鼻前聞了聞,一臉沉醉:“又或者……你可以考慮考慮我,我可不是瘸子,也比威爾遜要年輕……”
“請您自重……哈吉先生。”阿蘭連連擺手,弱小無助地縮回到牆角,小臉煞白。
“那怎麽辦呢?可憐的阿蘭。”哈吉兩手一攤,一步步逼過去,笑嘻嘻道:“要不然,你我都做個退步,如何?喬誠爵士最近要舉辦一場家宴,缺一位會彈鋼琴的琴童。你只需要去那裏彈琴,事後再陪喬誠敬一圈酒,就可以得到一筆不菲的傭金。”
“只是這樣嗎……?”阿蘭一臉不确信,“我的意思是,只是過去彈琴喝酒嗎?”
“當然,這樣的肥差,許多孩子都在搶。”哈吉靠近幾寸,又将手徐徐伸向阿蘭的臉,再這麽不留餘力地一撫——
阿蘭吓得撇過了身。
“考慮一下,考慮好了随時告訴我。”哈吉悶聲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走出了屋子。
“這群王八蛋……!”紅拂恨得咬牙切齒,拳頭捏得死緊,“王八蛋!都是王八蛋!”
“你先冷靜一下,”我将人扶到一邊,謹防他動靜太大,被另一頭的阿蘭聽到。直到哈吉的腳步聲徹底遠去,我們才放松姿态,從牆角根回到了各自的床位上。
“為什麽?為什麽阿蘭這麽執迷不悟?”紅拂将自己包裹在被子裏,如一顆鴕鳥蛋般坐在床上,臉上滿是懊惱,“那個小白臉有什麽好?為什麽?他總是願意為他犧牲一切?”
“嗯……我覺得……或許就像他自己說的,他有他自己的考量。”我小心瞥了眼門口的方向,害怕阿蘭突然回寝室,發覺我與紅拂在議論他的事。
紅拂又氣又恨道:“你不知道,在你來這兒之前,我也曾無數次慫恿他與我一起離開這兒。可這傻阿蘭,笨阿蘭,在其他事情上如此開明的阿蘭,唯獨在那個日本佬的事上,永遠都像一團漿糊!”
“他們果真只是嫖客與男.妓的關系?”不知怎的,我的心中竟也生出一絲惋惜。
如此美人,本不該落入塵泥,還活得如此艱辛。
“什麽嫖客?說嫖客都算便宜了他,起碼嫖客還給錢哩!”紅拂一提到山本,語氣像是要殺人一樣,“那個山本先生,長得倒是一表人才,據說還是公派去的大學生。他第一次遇見阿蘭,給了阿蘭一塊擦臉巾,告訴他臉上有塊口紅印沒擦幹淨。就因為一塊擦臉巾,阿蘭就覺得,那是他的真愛。就像他說的,所有人都只想得到我、占領我,只有山本先生,才會關心我是否真正得體。”
“從那之後,他常來找阿蘭過夜,每次都不會付錢。他告訴阿蘭,他對他是真心地愛,愛在法語中,叫aimer。他為阿蘭讀詩,給他編織手工袋,從未被愛過的阿蘭,就這麽死心塌地地栽進了山本先生的懷抱裏。”
“真的算傻嗎?”我放下托腮的那只手,看了眼阿蘭的那張床,若有所思,“可我覺得,如若快樂,就不算傻。身為朋友,難道不就是希望他快樂嗎?”
“可這終究是假的!這只是一場夢,夢裏越快樂,夢醒時就有多難受。”紅拂踢開被子,手腳飛快地爬下床位,一屁股癱倒在阿蘭的床位上。
“我的傻阿蘭啊……傻阿蘭……”他四仰八叉地橫在上面,雙手如雨刷器般,來回摩挲着床單,神色朦胧,“你怎麽就想不通呢……傻阿蘭……”
迷迷糊糊間,紅拂鼾聲漸起。少年人總是如此,嗔癡怒笑如過眼雲煙。剛還在為阿蘭憤憤不平,現下又睡得毫無牽挂。
我不忍驚擾,小心替他蓋上一層衣服後,輕輕走出了寝室門。
雪漸漸停了,主教廳的人們還在歡歌載舞。
我漫無目的地游蕩在後花園,思索着要不要再去跟父親說點什麽。
大人們依稀走出房子,舉着酒杯來到室外賞雪。
後花園裏成了唯一寂靜的領域,正适合我等孤獨的魂靈。
“夫人……”
灌木後傳來大豆丁的聲音。
我頓住呵氣的手,下意識往旁邊避開,并不打算繼續偷聽。
這些天來接受到的訊息太多太多,別人的故事裏,我總扮演窺視者,這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誰想才邁出去兩步,又聽見大豆丁說:“夫人,您是在哭嗎?”
我立刻停住了腳。
“從前夫人從來不會戴這頂紗帽,就算戴了,也不會放下面紗。夫人是在隐瞞什麽嗎?”
大豆丁的直接令人猝不及防。
美麗的漢密爾斯太太颔首笑笑,柔聲說道:“我沒事,只是……只是有些感冒。”
“那我能提一個無禮的請求嗎?”大豆丁拽着一把掃帚,許是在清掃積雪,或許和我一樣,只是無意撞見。
“請您脫下帽子,夫人。讓我看看你的臉。”
“什麽……?”漢密爾斯太太神色微惶。
“夫人很像我夢裏的人……”大豆丁悶頭一笑,唰唰猛掃着兩人之間的雪,“只是……只是很久沒見到夫人了……已經快忘記夫人的樣子了。”
“不方便的話,就當我沒說吧。”見漢米爾斯夫人不說話,大豆丁忙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
“好像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漢米爾斯夫人似乎先愧疚上了,想了幾秒,說:“只是你得答應我,今天你看到的一切,都不許告訴任何人——”
大豆丁識趣地點了點頭。
漢米爾斯夫人這才挽起那面黑色網格的面紗。毫不意外地美,可能是因為我有心理準備,只是——那如慈月般和善的五官一角,分布着一塊拳頭大小的淤青。在雪色的映照下,更顯猙獰。
“夫人,您的眼睛……?”大豆丁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後退兩步。
“噓……別說話。”漢米爾斯夫人将面紗飛快放了下來,自覺蜷縮回暗處。
“您的眼睛……眼睛怎麽了?”大豆丁的反應比漢米爾斯夫人本人還急,“是漢米爾斯上将……他……他打的嗎?”
夫人靜默不語,沉默在此時更像是一種默許。
“他為什麽要打你?”大豆丁快急哭了,“你那麽好,他為什麽要打你,聽說你剛懷了孕。”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漢米爾斯夫人勉強笑笑,緊抱着自己的雙肩,聲音顫抖,“因為一只杜鵑鳥。我在庭院門前養了一只杜鵑鳥,他嫌太吵。就讓人把那只鳥黏成了肉泥……我請求他別這麽做,他一氣之下……一氣之下就動手打了我。”
話音剛落,兩人之間傳出斷斷續續的啜泣聲。
我縮回耳朵,長松一口氣,心中最後一點關于大豆丁的迷惑,也在今夜得到了答案。
“克裏斯,你在看什——”
思考間,阿蘭突然從背後飄了出來,我忙将他的嘴捂住,與他一同退回到陰影裏。
“那是誰?”阿蘭往外看了看,卻絲毫也不驚訝的樣子,一臉預料之內:“噢……原來是他們……”
“你知道?”我順水推舟地問。
怎知阿蘭把握十足地說:“我早看出來了,他對漢米爾斯夫人有意思。”
“那你為什麽不勸?”我天真地想。
“我勸過很多次,他每次都拿山本的事來堵我。”阿蘭頗為抱怨地撅了噘嘴:“算了,都是一廂情願的人,哪怕所有人都不看好,可只有我們自己知道有多滿足。”
“那山本先生的錢,你湊到了嗎?”我假裝什麽也不知道。
“有些眉目了,我找了個送牛奶的活兒。”阿蘭溫溫一笑,紅着臉說:“克裏斯,你知道嗎?山本先生每個月都會給我寫信的。”
“這就是愛嗎?”我不懂愛,所以是誠心發問。
愛在我這個十六歲男孩的眼裏,就是約翰維恩的牛仔電影裏,他對那些漂亮女主角們所表露的一切。
“是……吧?”阿蘭嘿嘿一笑,兩顆眼睛像星星一樣,發出粼粼的光,“愛是對你說山盟海誓,愛是為你彎腰系鞋帶的手,愛是答應你帶你去他的故鄉,愛是我們約定好要過平凡人的一生。平凡人的,平凡而又幸福的一生。”
“一定會的。”我激勵道,與其說激勵,更像是安慰。
不同于紅拂,我不想做戳破美夢的那個人。夢的确是假的,可如果夢能讓他多快樂一點,那我寧願多替他維系一點點這個易碎的仙境。
“謝謝你,克裏斯。”阿蘭居然哭了,一瞬之間感動得稀裏嘩啦,“從前……從前從來沒人對我說過這些話。”
我不知所措。
“他們都不喜歡山本先生……都說他是在騙我……只有你……只有你在祝福我們。”阿蘭越哭越兇,越哭越兇,眼淚像河水一樣,泱泱不絕。
“其實我想要的不多,就是一點點的愛。”阿蘭擦了擦眼淚,破涕一笑,淚眼波光地看着我:“真的,就一點點,哪怕只有一點點。”
“一點點的愛,給我……我這一生,就真的死而無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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