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新雪

新雪

“要不你去看看?”門口有人說話。

“我才不去,要不你去?”

“我才不敢哩……你去你去……”

接着是一陣互不相讓的推搡聲。

“怎麽了?”我站定在門口,往人頭攢動的人群後望了眼。烏泱泱的,什麽也看不清。

此時距離平安夜已過去三四個小時,大部分賓客都已經散去,熬不住夜的孩子也都一一回床睡覺,只是不知怎的,寝室門口又忽地聚集了一大批的人,現場甚是熱鬧。

“讓開讓開讓開!請大家先讓開——!”身後傳來黑鬼的聲音。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舉着一大碗水,飛似的從眼前掠過,穿入人群,擠到了最裏面。

看熱鬧的孩子們識趣讓開一條道,我擡眸向裏看去,這才發現小豆丁正癱倒在他哥哥床頭,臉色慘白至猙獰,模樣十分吓人。

“我就說嘛,哮喘就是這樣,發病的時候跟索命鬼似的……”

“上回他不是帶着藥嗎?怎麽這次沒藥了,活生生硬扛,命扛沒了怎麽辦?”

“誰知道呢?他哥不是給他供着嗎?別是犯了什麽事,藥給活生生斷了?”

……

耳旁竊竊私語不止。

“小豆丁?”黑鬼将人托進懷中,拍了拍他的臉,“豆丁你醒醒,別睡了豆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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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豆丁氣息奄奄地橫在床沿,身上裹着一條二手波斯毯,呼吸聲如溺水狀般時斷時續。

“來不及了……”黑鬼“啪”一聲将碗放到一旁,沖這頭喊:“快去叫大豆丁回來!”

衆孩子一下子愣住了神。黑鬼見狀又我這頭嚷:“克裏斯!求求你,讓大豆丁回來!”

我來不及細想,猛點兩下頭後正要轉身去找人,猹猹一溜煙兒似的跑進屋子,上氣不接下氣:“人……人來了……馬上……馬上就到!”

話剛說完,大豆丁、紅拂、阿蘭一股腦湧進了寝室。

衆人更見混亂。

“咋滴個回事?”

即便常侍奉在側的大豆丁見到此情此景,都難免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

只見他從床位旁的獨腳櫃裏拿出一小瓶白色藥水,咬開瓶蓋,放到小豆丁鼻前讓他聞了聞,小豆丁的臉色方才有了些許好轉。

“這又是啥?”紅拂問。

“治哮喘的,專應付這種突發情況……”大豆丁顫抖着手,将蓋子蓋了回去,魂魄不寧地跪到床邊。

“既是應付突然發病的,幹嘛不拿個小繩子,拴在他身上?這樣就算發了病,你不在他身邊,也不至于他旁邊連個喂藥的人都沒有。”紅拂向來心直口快,對待寝室所有人都如此,口氣難免發沖。

“我栓了的,只是前幾天上一瓶用完了,忘記給他換新的了。”大豆丁撓了撓頭發,一臉自責與懊惱,“小豆兒,都怪哥不好,怪哥哥沒看好你,你可千萬……千萬不能有事……”

說着說着,大豆丁破天荒地掉起了眼淚。在我印象裏,他是一位極頂天立地的人,有些時候我甚至覺得,他比約翰維恩還像一個真正的牛仔。

阿蘭俯身從黑鬼懷中接過小豆丁,拿臉貼了貼他的臉,說:“還是讓他們走吧,一群人擠在這兒,總歸是不方便他養病。”

“你們還不快走?!”紅拂沒好氣兒地沖那群隔岸觀火的人斥罵道:“眼見着這麽小一個小孩兒都快沒命了,竟一個搭把手的人都沒有?你們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好了,紅拂——”阿蘭将人勸住,搖了搖頭,“別罵他們了,他們也沒義務替這件事擔責。”

“阿蘭說得對……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我的錯。”大豆丁淚如雨下,似乎覺得言語上的自省還不夠,說着說着,竟擡手要打自己的耳光。所幸黑鬼從後将人攔住,才避免事态越鬧越大。

縮在一角的猹猹冷不丁道:“那個……”

我這才想起屋子裏還有這麽一號子人。

我代大家鞠躬道:“謝謝你,你是我們的大功臣。”

“不……不用……”猹猹臉唰一下紅了,一臉難為情地說:“其實我啥也沒做,只是跑去叫了個人,好在沒有耽誤治病……”

衆人緘默不語。

“好吧……既然已經喂上了藥,那我……那我好走了。”猹猹扯了扯嘴角,似乎察覺到了氣氛的微妙,頗有自知之明地往外頭走去。

“你等等……”阿蘭使了個眼色,示意紅拂先将人托過去。

他從床位上取下一個心型盒子,我知道,那是威爾遜爵士送給阿蘭的聖誕禮物——整整一盒包漿巧克力糖——在橡樹莊,這算是所有聖誕禮物裏,最奢侈的貴族禮遇。

“給你,”阿蘭毫不客氣地将盒子塞到他手上,柔聲笑笑,“聽你老大說過,你愛吃甜食。可別再吃那些廉價的栗子糖了,那玩意兒吃多了蛀牙。”

“這……怎麽好意思……”猹猹不出所料地往外推了幾分,“我……我……”

“讓你拿就拿着,虛情假意地客套什麽?”紅拂牙尖嘴利地回嗆道,“只是不許又拿去分給你的老大吃,他不配!這樣好的點心,給他吃還不如拿去喂狗!”

“紅拂!”阿蘭略帶愠怒地瞪了身後人一眼,極力克制地說:“就當給我個面子,別說了,好不好?”

紅拂一臉不爽地坐回到床邊。

“謝謝你……”大豆丁擦幹了眼淚,激動上前将猹猹狠狠抱住,“這次沒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猹猹颔首笑笑,也不多言,輕手輕腳地替大家掩上了門。

“人好些沒?”阿蘭回到床邊,撫了撫小豆丁的臉。

吸了些平息哮喘的藥,小豆丁的呼吸順暢不少。又經一番哄睡,他現下已入夢,體溫也趨于平緩。

大豆丁寸步不離地依偎在他旁邊,眼圈通紅,看得衆人亦不忍多加苛責。

“克裏斯……”阿蘭悄悄拉了拉我的袖子,和紅拂一起,朝門外努了努嘴。

我與黑鬼雙雙會意,随他們走出門外,将寝室留給大小豆丁。

“剛剛可真是吓死我了……”黑鬼不停拍着胸脯,一屁股癱坐在廊下,臉上滿是驚魂未定的後怕之色。

“你們不知道,那病發作時駭人得很,我甚至都覺得,小豆丁都要厥過去了……激得我冒了一身的汗。”

“我們也是聽猹猹來喊人,才知道他發病的事。”紅拂略帶安慰地拍了拍黑鬼的肩,往隔壁寝室的方向看去,“就是這種時候,做親哥的怎麽能不在他身邊呢?”

“或許他有他自己的事。”阿蘭瞥了我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顯然,紅拂還不知曉大豆丁和漢米爾斯夫人之間的事,更不知小豆丁發病之際,大豆丁和漢米爾斯夫人正在花園裏攀談,而我和阿蘭知悉這一切。

“只是這次多虧了猹猹……”我悄然撇開話鋒,跟随紅拂的目光探去,眺向火罐的寝室門,“可見,他們也不是實打實的壞心眼。”

“猹猹是猹猹,火罐是火罐,”紅拂憤憤然收回目光,擡腳踢踏着臺階上的鵝卵石,神情複雜,“反正我是恨極了火罐,一個連親娘都敢殺的人,還指望他能有什麽好心?”

“好了,你們互相不對付,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阿蘭擺了擺手,勾上紅拂的肩,說:“他的壞,人盡皆知。只是猹猹……哎,認這樣的人做老大,當真是錯入歧途。”

阿蘭憑欄傷感,嘆息聲悠遠。平安夜的餘溫依依淡去,門口的雪銀杉後,泛出幾絲慘暗天光。

我陪着他們,并肩坐在大理石階上。身前雪屑紛飛,衆人不以為然,各有自己的隐晦與皎潔,與之黯然神傷。

“克裏斯,你今天怎麽不怎麽說話了?”黑鬼突然看向我,眼睛眨巴眨巴,和星星一樣。

“可能是累了。”紅拂替我回答,遞過一個“我不會把你和父親的談話內容告訴任何人”的眼神,“我說得對不?”

“對……對極了……”我略抱歉了看了紅拂一眼,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心生歉意。

或許是今夜發生了太多事,我還沒來得及消化,有些跟不上大家夥的步伐。又或許是答應了紅拂一起出逃,在害怕失敗,總而言之,我總覺得自己擔不起李靖的“大任”,這座陰雲密布的長安城,遠比我想象得還要複雜。

“大家都累了,差不多就回去睡覺吧。”阿蘭招呼大家往回走。

“你和黑鬼先進去吧,我還有些事想跟克裏斯講。”紅拂朝我點了下頭,“克裏斯,我們去那邊。”

他指了指走廊更為僻靜的另一頭。

“那好,別說太久了,不然等會格蕾又要罵人了。”阿蘭打着長長的哈欠,領着一臉不記事的黑鬼往回走。

“紅拂……?”

“你過來。”他毫無違和地牽起我的手,将我拽入風中。

“什麽事?”

“快一點,”紅裙拉着我,奔走在九曲回廊。

庭前疏影綽綽。周身一切景象飛速倒退。

“你到底有什麽事想同我講?”我像一只失魂布偶般被他牽引着,腳步漸緩。前路太迷茫,我辨不清方向,總覺得他格外鄭重其事。

“也沒什麽。”他終于停下了腳步,松開手,張開雙臂沖進雪地裏,又蹦又跳地轉了好幾個圈。

我抱着被凍麻的雙肩,杵在廊下,看得一頭霧水。

漫無止境的大雪飄落在天地間,目之所及的純白,只此一點獨孤的紅,像清水瓷碗裏的一滴赤墨,豔得曠世妖異。

“不是有話說嗎——?”

等了一會兒,見紅拂還在自顧玩雪,我忍不住喊。

兩人之間,雪意更濃。

紅拂順勢抓起一把雪,天女散花般地揮揚在空中,無數細小雪粒如同光河塵埃,在月光下迸射出柔潤光澤。

茫茫朔風裏,我只看得見那角倔強的紅。不屈地飄動着,像凝固在紅拂身上,永不脫落。

“也沒什麽!”紅拂在大雪裏回頭,目有霞光千仞,與之相對的我,第一次感到有些難以招架。

“真的沒什麽!”他又回,扭頭望向頭頂無休止的雪,喃喃自語:“只是……只是想和你看,新年的第一場雪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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