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海港

海港

衆人繼續向黃金港進發。

如大豆丁所言,黃金港是舊金山最大的進出海關港。每天有近上百條船只來往進出。船上承載的不止有珠寶、香料和桑麻,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觀光客與風俗特産。

關于黃金港,我只堪堪來過一次。還是當初麥德遜舅舅送我來舊金山時的事情。

那是我第一次坐大游輪,去一個我連在地圖上都找不到方位的地方。那時候的我肯定想不到,在這裏我會遇見紅拂等人,與他們背後的種種。無盡隐秘就像那些終日奔騰的海浪,潮汐褪卻前,沒有人知道海灘下還蘊藏着什麽樣的珠貝。

黑鬼坐着大豆丁的二手腳踏板,遠遠在前面替我們探着路。紅拂牽着小豆丁,邊走邊同我說着近日的趣事。橡樹莊有很多個這樣的時刻,惬意、自然,又普通。

如果所有故事都能提前預知結局,那麽我想,這時的我應該無比慶幸,這所謂的平淡。

“前頭就是黃金港,你們快看!”

随着黑鬼一聲響亮吆喝,我随其餘人擡頭望去。只見天邊盡頭,一座細長塔樓直入雲霄。三兩海鷗翻飛左右,下有礁石堆疊,裏外圍着三層防護欄,護欄一頭是密密麻麻的商販,另一頭,則是叢叢海浪。

“哇,有阿拉斯加大螃蟹!”

黑鬼沒等大豆丁把車停穩,從後座上一躍而下,落在一處海鮮攤位前。

攤主是個紅光滿面的胖婦人,手裏正舉着一只足有五六個成人手掌大小的海蟹,向圍觀的顧客兜售着。

“好家夥,這螃蟹都快趕得上我的大臉盤子了。”

大豆丁跟着比劃了一下自己的臉,把小豆丁從紅拂手上接過去,一把抱起來,使得他也能看見那只蟹。

紅拂從後調笑:“也沒什麽稀奇,早年在巴黎,阿蘭帶我吃過一次上諾曼底的法餐。那桌子上擺的火雞,可比這螃蟹還要胖上一圈呢。”

說剛說完,他的笑容即刻凝固住了。我知道,他是在為話裏提及到的“阿蘭”感到忌諱——沒有什麽是比下意識的言行更能說明內心的了,紅拂心裏,果然還是放心不下阿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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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大的螃蟹。一個人肯定吃不完吧?”小豆丁舉着胖乎乎的小指頭,一個一個清點過去,“一、二、三、四、五……我們這裏有五個人,五個人能吃完嗎?”

“你才那麽小,怎麽能算一個?”紅拂搖頭笑笑,走過去捏了捏小豆丁的臉,“你呀,頂多只能算半個。”

“那我呢那我呢?!”黑戶将手一樣舉得高高的,從腳踏車上下來起,他的眼睛就盯在大螃蟹身上沒移開過。

“那按這麽說,我的飯量,得算兩個人。”

“兩個哪裏夠?”大豆丁接過話茬,回頭看了我一眼,“要我說,我們這裏所有人加起來,都沒你一個人能吃。”

衆人“哈哈哈”笑成一片,好像那螃蟹已經吃到嘴裏了一般。其實我們心知肚明,那樣的珍馐美味,一定要價不菲,我們注定沒有資格享受,只能遠遠觀望、品摩,觀望完了,就當是吃進肚子裏了。

這是黑鬼教我的法子。

他說過,想象力,永遠是填補饑餓最好的方法。

“你們說,那蟹肉吃起來是什麽滋味?”黑鬼意猶未盡地舔了舔上嘴唇,口水快滴到了地上,沒等其餘人吱聲,他又說,“哎,管他什麽味兒,肯定比咱們老家小水溝子裏的小螃蟹要好。”

“你可別饞了,那不是咱們消受得起的東西。”大豆丁将他往回拉了拉,像是想到什麽,補充道:“來時路上才吃了兩個蔥油餅,你不會又餓了吧?”

“唔……”

黑鬼不置可否,垂手摸了摸肚子,咽下一口口水。一時之間,衆人面面相觑,都被他這無底洞般的食欲驚訝到說不出話來。

“我身上已經沒吃的了。”

紅拂亮了亮空空如也的布兜,我們也跟着看了眼自己的口袋,也都沒剩下什麽吃食。

“我看那邊有糖水鋪,”大豆丁指了指沿街對面,提議道:“不然咱們去買糖水喝吧!”

于是大家又一窩蜂似的湧了過去。

今天不知怎麽的,黃金港的人格外地多。尤其是我們身處的碼頭。

後來聽賣糖水的攤主說,今天是禮拜日。每個禮拜日,都是黃金港開港卸貨的日子。碼頭自然格外人山人海。

我出發前吃了早飯,路上又喝了許多水,就将自己那份糖水給了黑鬼。紅拂一行人蹲在路邊,邊看來來往往的碼頭工人搬運着貨物,邊往嘴裏灌着糖水,權作休憩。

“也不知阿蘭今天有沒有來接他的山本......”

氣氛正好好的,黑鬼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話。

紅拂的臉旋而一寒,将盛着糖水的瓷碗“哐”一聲放到旁邊。

“好端端的,你提他幹什麽......?”大豆丁趕忙使了個眼色,示意黑鬼閉嘴。

“啊,你們看,那不就是阿蘭哥哥嗎?”

黑鬼才合上嘴巴,就見童言無忌的小豆丁遙遙一指,紅拂的手迅速捏做了拳頭。

“阿蘭?哪裏是阿蘭?”黑鬼騰身站起,抻長脖子往外望。今天的人實在太多了,一眼看不到實屬正常。

“就是那個......那個穿藏青色日本人衣服的那個......”小豆丁比我們還要急,攀着大豆丁的褲腿作勢往上爬,“哥哥背我,哥哥背我.......”

“好,背你背你。”大豆丁将他“整只”抱起,馱在肩膀上。

“哎呀,我看到了!我看到阿蘭了耶!”黑鬼大驚小怪地指着和小豆丁同樣的方向,歡呼又雀躍,“真沒想到,在這兒還能碰見自己人!”

紅拂恹恹一嘆,與我對視一眼。他們都不知道,今天來黃金港,是我與紅拂有意為之,為的就是見到山本,而在他們看來,這只是一次尋常的出游。

“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我試探性地問了問身邊人。

紅拂一貫冷言道:“要去你們去,我是丢不起這個臉。”

說沒說完,他便遠遠退到身後的屋檐下,別過頭去,不願多看阿蘭一眼。

“那我們去吧......”大豆丁舉着小豆丁,快步穿過人群。我跟着黑鬼,緊跟上前,在确認紅拂不跟着我們一塊兒後,我的心不知為何,反而松懈了幾分。

“阿蘭?”我一勇當先,主動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跟前人翩然回身,掠過一陣春海棠香,淺笑安然,“克裏斯......?”

“你們也來啦?”他很快看到了其餘人。

“嗯嗯,阿蘭,我們今天剛好自由日,便應紅拂的建議,來黃金港玩兒了。”黑鬼傻乎乎笑着,絲毫沒有意識到,話裏的“紅拂”會使阿蘭的內心産生多少漣漪,他自顧自道,“紅拂也來了呢!就在街對面,要不要我過去把他也叫過來?”

阿蘭抿嘴一笑,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将身子慢慢轉了過去。

“你是在這兒等人嗎?”

事情發展到了現在,“山本”這兩個字更像是一種禁語。只到一提,就會勾起許多人的傷心。

阿蘭含笑點頭,“嗯吶,他前兩天又來了信,說是傍晚五點的船,就在這兒。”

“可是現在才上午十點哎!”黑鬼擠上前去,陪他一塊兒看着。大豆丁忙從後輕輕拉了他的衣角,黑鬼這才收住激動的口吻,回到我們的隊伍中。

“其實我們也沒什麽事兒,就是碰巧看到了,過來同你打個招呼。”

大豆丁從中打着哈哈。

“我知道,”阿蘭口氣平淡幾分,似有眷戀地瞅了眼身後,又很快放棄了。

“紅拂就那倔脾氣,他心裏還是有你的。”我開始替他找補,“剛剛他還提起你,說你以前帶他去吃法餐的事情呢,不信你問他們。”

“是啊是啊,他剛剛還說起你呢,我們都聽到了。”黑鬼從旁附和,像在彌補适才的唐突。

“謝謝你們......”阿蘭溫柔一笑,颔首捋上散落下的鬓發。我細心地發現,他脖子處的紅點點比上次更多了,這次不僅有紅點,還多了許多青紫色的烏斑。

“既然沒什麽事,那我們就不打擾你在這兒等人了。”大豆丁聳了聳肩,“來,跟阿蘭哥哥說拜拜。”

“拜拜,阿蘭哥哥。”小豆丁乖得讓人心都要化了。

“拜拜,我的糯米團子。”

阿蘭伸出手,剛想要捏一捏他的臉,卻又怔住了。猶豫兩秒後,他還是把手放了下去。

今天的阿蘭,同樣戴了厚厚的手套。

“天快下雨了,你要保重啊。”我仍不放心地吩咐着。

衆人一步三回頭看着阿蘭,他在碼頭一頭,對着大家柔柔笑着。身後是破曉後的朗朗天光,蔚藍色海面灑滿金粉,他似要與背後的粼粼剔透融為一體。

“阿蘭實在太美了。”我忍不住發出這重複千百遍的感嘆,“他怎麽可以這麽美呢?簡直比油畫上的斷臂維納斯還要漂亮。”

“好歹是橡樹莊的活招牌,”黑鬼露出同樣豔羨的表情,羨慕中又帶點感傷,“我要是有他那麽漂亮,或許就不會被我娘給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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