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蘭之殇

蘭之殇

拜別阿蘭後,我們一行人又商量着去買些鮮花種子。

這本不是我們的意思,是大豆丁提議的。他近日替漢密爾斯夫人打點苗圃,對郁金香耿耿在懷。可郁金香價貴,我們哪裏買得起,左右權衡後,他決定買一些近似郁金香的德國玫瑰種。聽說德國玫瑰開花時,如野火燎原般絢爛,絲毫不輸郁金香。

“有時候真羨慕大豆丁,能天天見着漢密爾斯太太,”黑鬼吧唧着嘴,許是還在回味剛剛的糖水,每一根手指他都要吮吸過一遍,邊邊角角也不放過。

紅拂走在前面,“你怎麽一天到晚都在羨慕別人,剛羨慕完阿蘭,又羨慕大豆丁,殊不知有時我們也羨慕你哩。”

“我有什麽好羨慕的。”黑鬼撩了撩被風吹翹的劉海。他頭發少,皮膚又黑,整個腦袋近似一顆光滑的鹵蛋。

平心而論,論五官外貌,他的确稱不上好看。但這并不影響他是個好人。

我們這裏的孩子,在我心目中都算得上好人。

“我長得醜,又黑黝黝,總愛吃,你說愛吃也就罷了,吃了也不長肉,你看我這胳膊、大腿,細得跟麻杆一樣,火罐那夥人以前總笑我是幹屍呢。”

黑鬼細數自己身上的缺點,口吻沉重又沮喪。我忍不住過去抱了抱他,有時候,一個擁抱抵得過一百句安慰。

“總之我就是不讨喜極了,”黑鬼揉着皺巴巴的衣裳,上頭打滿補丁,“我娘說生我時,吓一大跳,從未見過這麽黑的嬰兒。他們都說我是妖怪,要把我扔到山裏去。是我娘,拼命保的我,可惜最後還是拗不過族裏人,把我發賣了,換了一頭小牛。”

“沒事,都過去了.......”紅拂跟着走過去,和我們抱在一起,“現在你沒爹沒娘,我們就是你的家人。以後餓了,只管找我們,我們哪怕自己不吃,也得管着你的飽。”

“謝謝你,紅拂。”黑鬼一臉感激,“謝謝,克裏斯.....還有你們......”

大豆丁和小豆丁雙雙擁上前來,我們五人緊緊依偎在一起。

“你們都太好了,真的,有時候我可自卑了。”黑鬼嘟着嘴,将頭埋得低低的,“論壯士能幹,我比不過大豆丁,論漂亮,我比不過紅拂和阿蘭,論家世背景,我比不過克裏斯,甚至論性格,我都比不上小豆丁招人喜歡.......我永遠是最被忽略的那個,沒有人關心我在想什麽,可是每個故事裏都會有我這樣的普通人不是嗎?可能故事結束了,都不會有人記得我存在過.......”

“我會記得。”我認真地說,“真的,我會記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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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記得淩晨獨自躲在牆角狼吞虎咽的黑鬼,記得在紅拂剃發過後來安慰我的黑鬼,我記得跪在床前請求紅拂原諒的黑鬼,我記得半夜起床看到縮在床上一遍一遍呼喊着娘的黑鬼。

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前塵與隐痛。無關主角與配角,只因他們都是各自世界裏,最燦爛的國王。

挑選花種不到十分鐘就結束了,從種子店出來後,到了午飯時間。

因為剛剛買了糖水,我們身上所剩的錢寥寥無幾。好在上回去巴斯莊園兼職還剩一些體己,想着給紅拂買衣服還差很多,倒不如今天湊個巧,請大家夥吃碗雲吞面。

黑鬼和小豆丁自然是高興的,只要有吃的,他們無不歡欣。倒是大豆丁和紅拂反複追問我,錢從哪裏來,我只好如實告訴他們,這是上回巴斯莊園結下來的工錢,他們這才安心随我們去吃面。

我們最後選在華人街靠裏一間面餅攤子裏,難得上桌做一回正經的食客。

從前在橡樹莊吃飯,孩子們都不配擁有餐桌,随随便便找個地方蹲着就把飯吃了,我也快記不清上次坐在桌子前吃飯是什麽時候了。

“這裏的面,我老遠就聞到香味兒了......”黑鬼早早舉着筷子,不停扇着風,把香味扇到鼻子前,滿臉地迷醉。

“那你今天可有口福了,”我順勢替其他人一一備好筷子,招呼着攤主趕緊上面。

不一會兒,六碗面齊齊送上。黑鬼一人兩碗,這是我特意為他加的。

“唔......唔......太好吃了......克裏斯......太好吃了.......”黑鬼狂吸着面,吃得滿嘴流油,“好吃得我快要飛起來了......”

“這雲吞的确做得不錯。”紅拂夾起一筷子,吹了吹,并不着急往自己嘴裏送,而是先伸到了小豆丁面前。

“來,都給你。”

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嗦着面,後桌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

我循聲看去,見隔壁桌上,火罐正給猹猹分着雲吞面裏的蝦仁。

紅拂放下筷子,說:“這麽巧,你們也在?”

自縱火起居樓之後,他與火罐之間的關系已緩和不少,早已不是相見拔刀的狀态。

“咦,好巧啊,你們居然也在?”火罐放下面碗,從位置上站起來,“猹猹來複查,我陪他去沃米醫生那兒看病呢。”

“還沒好啊?”我随着大豆丁往他身邊的猹猹看了一眼,他被包裹在一件軍大衣裏,面容枯槁,氣色比之前還要差。他本就話少,得了病之後,話更少了,我發覺自己已經許久沒有聽到猹猹的聲音了。

“坐一塊兒吧。”大豆丁忙拉開板凳,招呼着他們過來。

火罐也沒猶豫,扶起猹猹坐到了我們中間,猹猹落座時,我明顯聞到一股中草藥腌制過度的腐爛氣息。

“我剛還在想,一會怎麽辦呢。”火罐将自己的面一大半都給了猹猹,自己就剩些湯湯水水,和幾片生菜葉。

我有些看不下去,将自己的面分給了他一些,紅拂也分了一些。

“什麽怎麽辦?”我問,總覺得火罐今天非比尋常。

火罐大大咧咧道:“除了帶猹猹看病,我還有些自己的事要處理,本想着把他送到診所,讓他自己進去,看完了,在門口等我,但這樣我又不大放心,拍花子那麽多,萬一被擄走了怎麽辦?這不遇到了你們,正好替我看一看他。”

“我們自是沒有問題的。”紅拂看着猹猹,用手輕輕撫了撫他瘦削的小臉,“可憐人,突然身子就垮了,臉色比小豆丁還差。”

“說是染了春寒,其實也沒什麽大事。”火罐拍了拍他的肩,柔聲叮囑,“你待會就跟着他們,別亂跑,等我回來接你。”

“老大......”猹猹抿着面湯,眼中滿是掙紮。

“行了,你別說了。”猹猹趕忙替他捂好衣服,将兩張毛票塞到他口袋裏,“想吃什麽就買,我天黑前一定來接你。”

“現在就要走嗎?”我看着他一副風風火火的架勢,面都還沒吃完,就喝了兩口湯,看樣子像是有什麽急事。

“走了走了。”火罐将剩餘幾張毛票拍到桌子上,“店家,這桌都算我的!”

我正要挽留,他“嗖”一聲鑽進了街角胡同裏。剩下猹猹與我們面面相望,不知所謂。

“我怎麽總覺得今天火罐怪怪的?”

結完賬,紅拂将我拉到一旁。

“說是有事,就把猹猹扔了,扔完就跑。”紅拂領我進了剛剛火罐鑽的巷子裏,有意避開其他人,“我倒不是怕他不回來接猹猹,只是好奇到底是什麽事,搞得這樣神秘。”

“不然......我們跟着去看看?”我望了眼大豆丁等人,他們站在路邊,正在等我們。

“随便找個由頭,先讓他們送猹猹去診所,把病看了。”

紅拂當機立斷,沒等我回答,一路飛跑過馬路,同大豆丁叮囑了幾句,然後又飛快跑了回來。

“說好了,就說咱們想自己逛逛,待會在沃米診所門前會和。”

紅拂之雷厲風行,超乎我的想象,最主要的是,他對火罐也如此上心。

其實在剛剛吃面的時候,我心中就有了些微妙的預感。火罐前些天才同我說過,哈吉對他不斷施壓的事,那群貴族急切地需要新鮮的孩子進行“滋補”,猹猹這頭又緊趕着看病吃藥,火罐自然不得不加快步伐。

這些事,紅拂不知道,他只知曉那群人時不時需要獻祭一個幼童,卻不知,在這中間牽線搭橋,乃至助纣為虐的,是火罐。

哪怕我知火罐情非得已,但做了就是做了,不想錯,不代表沒犯錯。

我與紅拂拔腿狂奔進小巷,跟着約半刻鐘,才跟上火罐。

他警惕得很,走幾步就回頭看幾眼,走幾步就回頭看幾眼,走了許久,終于在一處垃圾堆前停下腳步。

垃圾堆旁堆放着許多水泥管,水泥管裏,鋪着花花綠綠的枕頭和鋪蓋。外面的空地上,蒼蠅、飛蚊數不勝數,還沒走近,便有一股濃濃的瘴氣,熏得人睜不開眼。

“我知道這兒,”紅拂俯身蹲下,眼神如鷹般尖銳,“這是流浪兒和報童們睡覺的地方。他們白天四處扒垃圾,晚上就在這兒睡覺,那些管子裏,就是他們所有的身家財産。”

話音剛落,前頭的火罐将手放到嘴邊,吹了一聲嘹亮的口哨。

三五成群的小腦袋從水泥管道裏鑽了出來,有些臉色沾了泥,有些臉色帶了傷,但總歸稱得上稚嫩,且數目之密集,使人嘆為觀止。

“全舊金山約有兩萬五千多個流浪兒童,紅十字會和修士會約接濟了一萬三千人,也就是說,在這裏,還有一萬多個孩子無家可歸,這就是這個世界.......”

紅拂将頭低下去,語氣低頹。

“這些都是我在哈吉的報紙上看到的,他們時常刊登功德,宣揚自己救濟了多少多少孩子,殊不知,被收納進修道院并非什麽好事,我們這些人,無非是從一個火坑跳進了另一個火坑。”

我從後貼近幾分,陪紅拂一道唉了口氣,天邊依稀下起小雨。

“發飯咯發飯咯,橡樹莊給大家派飯咯!”火罐娴熟地喊着口號,卸下身上的包袱,從中拿出幾大袋饅頭。

衆孩童似放開閘的獵犬般,蜂擁向前,七手八腳地蠻搶着饅頭。

“見者有份!大家別急,見者有份!”

火罐被緊密包圍在人堆裏,水洩難通。

饅頭很快被孩子們一一搶光了,有些沒搶到的,同那些搶了許多個的,扭打在一起,現場混亂一片。

“這也忒粗陋了。”紅拂又嘆了口氣,轉而一凝,又說:“不過這也怪不得他們,沒得好命,只能這樣争搶着東西吃,倒是難為火罐大發善心了......”

我沒有急着附和,因為我知道,這并非事情的全态。紅拂只看到火罐給大家分發饅頭,稱贊他的善心,卻不知,他的善心別有用處,只是現在,他還在尋找合适的“獵物”罷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在發完東西後,火罐開始四處游走。

孩子們大口大口啃着手上的吃食,絲毫意識不到,在不久的将來,其中的某個人,就要淪為獻祭的貢品,供貴族享用。

“小家夥,你沒搶到嗎?”

火罐很快鎖定了目标,一個身形羸弱,面貌不乏清秀的孩子。

與其他人相比,他手腳畏怯,目光混沌,這樣的孩子,最适合擺布。

“你別怕,我是來幫你的。”火罐從兜裏掏出一個新的饅頭,塞到他手上,“你叫什麽名字?”

“栗子鼠......”那人怯怯道,似有些畏光,鎖在水泥管道裏,只露出了半截小腦袋。

“栗子鼠,好有趣的名字。”火罐莞爾一笑,摸了摸他的臉,“你讓我想起一個朋友,他叫猹猹,名字跟你一樣有趣咧。”

如此一來,對方放下不少戒備。紅拂與我遠遠看着,大氣也不敢出。

“那,小栗子鼠,你願不願意跟我去一個地方?”火罐變戲法兒似的,從懷裏變出一根彩虹色的棒棒糖,“我那有好多好吃的,比這些饅頭還要好吃.......”

“我不去......”栗子鼠緊緊抱住自己,立馬将頭縮了回去,“我娘很早同我說過,不能跟別人亂跑。”

“你娘?”火罐不死心,又掏出一大把糖果,放進水泥管,“你娘都不要你了,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你難道不想找她嗎?”

“想.......”小栗子鼠把頭伸了出來,雙眼噙淚,我見猶憐,“你能帶我去找我娘嗎?”

“當然,”火罐拍了拍胸脯,伸出一只手,“你出來,我先帶你去填飽肚子,然後就去找你娘。”

“真的嗎?”栗子鼠還是有些猶豫,“我憑什麽相信你呢?”

“就憑我是好人啊,”火罐繼續蠱惑,“你看啊,如果我是壞人,怎麽可能會給他們發饅頭呢?”

栗子鼠連忙點頭,“是啊,如果你是壞人,怎麽會這麽好心給我們吃的呢?”

“所以你看,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壞人的。”火罐沒等他思考,一把抓起他的手,将他從水泥管裏拽了出來,“快點吧,不然趕上宵禁,你就再也見不到你娘了。”

“可我還想跟禿子告個別,”栗子鼠依依不舍地向後看去,“它是我最喜歡的狗。”

“沒關系,告別這種事,什麽時候都可以做,我們快走吧。”

火罐緊拽着他,不給他細想的機會,将人死命往前拉。

“就一會兒,一會好不好?”栗子鼠仍在争取。

“不需要,真的,我會替你照顧它的。”火罐見狀時機成熟,拎起他的後領往牆上撞去。

栗子鼠“啊”地慘叫了一聲,被撞得頭破血流。他像是明白了什麽,正要張嘴呼救,火罐一個箭步上前,用汗巾蒙住了他的臉。

懷中人如脫水的鯉魚般,拼命掙紮了幾秒,半分鐘不到,動靜平息,胡同又恢複了安靜。

火罐顫巍着松開汗巾,扶着牆從地上站起。

他不知從哪兒拖來一根鐵鏈,扣在那孩子的脖子上,環顧一圈确認沒人看到後,他将人塞進麻袋,往巷子深處拖去。

不為人知的另一角,我與紅拂吓得不敢吱聲,直到人真正走遠,才魂不守舍地回到大街上。

紅拂頂着一臉慘白,癱坐在石墩旁。我亦恹恹不振,像是被捅了十數刀般,血淋淋的現實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雖很早就知道,火罐有拐人的前科,可耳聞不如一見,他那般神速果斷、快刀亂麻,想必一定也是無數次操練後才有的成果。

可這又關那個無辜的孩子什麽錯?關那個叫栗子鼠的孩子有什麽錯?他或許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火罐一眼,就被選中,淪入萬劫不複。我們甚至都還沒來得及記住他的臉,他就徹底失去了一切。

雨依稀飄落街頭,行人們頂着雨傘和包袱,來去奔走,四處躲雨。

紅拂與我孤坐雨中,氣喘不止,仿佛跑了很長很長的一條路。其實距離事發地不過百來英尺,站在這兒,甚至還能看見争搶饅頭的孩子。

他們一個個為這一點可憐的吃食,将前來争奪的孩子抓得滿臉是血。雨中混合着紅,流入溝渠,彙入大海。

我抹去唇間雨,強逼着自己站起,那一刻我明白了,狩獵才剛剛開始。

回到診所時,猹猹等人已候在廊下。大豆丁是個眼尖的,一眼看到紅拂的臉色不大對勁。

趁人不注意時,他将我拉到一角,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只說是下雨淋壞了身,許是有些不大痛快。

總之關于火罐的一切,我只字未提。

“克裏斯。”

衆人坐在廊下,百無聊賴地避着雨,紅拂借機攏近,與我搭話。

“你會不會很好奇,我為什麽剛剛沒有出手救下那個孩子?”

不難看出,他心有自責。這本無關他的對錯,救了是情分,不救是本分,這算不上什麽狠心不狠心。

我說:“照你這麽想,我也沒有出手相救,我們都只是躲在旁邊,冷冷地看着,跟火罐比,我們也沒好到哪裏去。”

“我就知道你懂我......克裏斯......”紅拂抱住自己的雙肩,迫使自己的肩膀不再顫抖,“我不是神......救不了所有人.......如果我們剛才沖出去,事情只會變得更複雜。”

“我知道,你理解的.......”我不斷安慰着紅拂,恍惚覺得,過分擁有良知并非是件好事,有時恰當冷血,或許能活得更加輕松。

“這事兒決計不能讓猹猹知道,”紅拂往大豆丁等人的方向瞧了一眼,擦了擦臉上的雨,強作鎮定,“如果讓他知道,他老大還在做從前的營生,只會氣急攻心,屆時身子骨更吃不消了。”

“嗯。”我煞有介事地跟着看了過去,同時發現,天邊雨漸漸小了,天色也愈發昏暗。

“這件事我們就爛在肚子裏,”紅拂無比堅定地看着我,“除了火罐和你我,最好誰也別知道。”

“我會當什麽也沒看見的。”我信誓旦旦地起誓,努力抹去适才在胡同裏所見的種種,“只是可憐了那個孩子.......栗子鼠.......他看着也就跟猹猹差不多大.......”

“我們就算救下了他,火罐也會很快找到新的替代品。”紅拂一語中的,“就算找不到,那他們遲早會把手伸到猹猹身上。”

“今天的無作為,權當是保全猹猹吧。”紅拂苦笑兩聲,搖了搖頭,眼底飄過千般苦楚,“我們也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了。”

說完這些話,紅拂像是疲憊極了,軟若無骨地靠在身後柱子上。

孩子們三三兩兩坐在廊下,眼見雨勢一點一點弱下去,等到徹底放晴時,已經逼近天黑了。

“回去吧。”大豆丁拉着小豆丁,招呼着大家夥起身。

逛了一早上,又避了一下午雨,大家夥難免有些犯困。

黑鬼揉着惺忪的眼,扶着猹猹慢慢挪出廊橋,衆人走出診所庭院時,晚風吹過,空氣中似有似無飄過一陣櫻桃花香。

“趕緊的吧,不然等會下鑰,哈吉又要借機責罵我們了。”紅拂走在前頭,手裏拿着根藤條,亂揮亂舞地為我們開着路。

路上的行人明顯少了,沿街商鋪也都一一收攤回家,偌大的黃金港,與白天時的熱鬧奇趣恍如隔世。

“你們這就走了?!”

衆人埋頭走着,暗處鑽出一道敏捷的黑影。

不用想也知道,是火罐回來了,只是經午後一事,我已無心再看火罐一眼,紅拂也不願多表示什麽。

火罐惘惘然道:“不是說好了,我來接猹猹的嗎?幸好我腿腳快,要是再晚點,怕都遇不着你們了。”

“噓......聲音小點......”火罐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猹猹睡着了,你可別又把他鬧醒了.......”

話還沒說完,猹猹發出一陣夢呓的呢喃聲。火罐上前摸了摸他的頭,不想猹猹就這樣醒來了,見到火罐在,他難得擠出一個略帶欣慰的笑。

“既然人到齊了,那就走吧。”紅拂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天,憂心忡忡地說:“也不知這老天怎麽了,我怎麽感覺,剛晴了些,又開始飄起毛毛雨了呢?”

“是啊,我也感覺到了。”黑鬼拿手放在頭上,試了試,“真的有雨哎,咱們要不要再躲躲?”

“去前頭吧!”大豆丁指了指道路盡頭,那裏有成排的矮屋,躲雨最是便利。

衆人一一領會,緊趕慢趕着跑到那排屋子下。好在雨還不算大,只是些無傷大雅的小雨絲。衆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靠在一起。雖早過了冬天,可晚春入夜還是會冷,這是孩子們能想到唯一的取暖方式。

“這鬼天氣,一會刮風,一會下雨,一會兒又放晴,不會耽誤咱們的時辰吧?”黑鬼望了眼黑漆漆的天,一臉無望,“就怕哈吉又找到由頭教訓我們,到時候屁股可又要開花咯。”

“那能怎麽辦?”紅拂沒好氣兒地說,“萬一半路上下起大雨,難不成都這麽淋着?我們也就罷了,這兒還有兩個病號呢。小豆丁夜裏哮喘,猹猹也體虛,總不好強逼着讓他們跟我們一道趕路。”

衆人紛紛不做聲了,默契地坐成一排。

而雨越下越大。

“嗨,你們瞧,阿蘭居然還在哎!”

我正打着瞌睡,突然聽到大豆丁一陣激動的聲音。

還沒來得及擡頭,又聽到大豆丁聲嘶力竭地吆喝道:“阿蘭——!!!”

遠處碼頭上的人緩緩轉過頭來。

“這雨就快要下到這兒來了,你要不要過來躲會兒?!”

大豆丁沖外頭奮力吶喊,可惜隔得實在太遠,我聽不清阿蘭回了什麽。

只見他非但沒聽勸,反倒更近一步,護欄外是洶湧翻滾的海浪,仿佛一不留神,就會吞噬掉岸上的一切。

“你先過來!”黑鬼跟着幫忙一起喊,“待會雨就下大了!!!”

“我不去!”阿蘭揮了揮手,像是再見的手勢,我生怕他一躍而下,就此遁入海中。

“別管他,管他幹什麽?!”紅拂一把拉住準備去給阿蘭送傘的大豆丁,冷眼相對:“他如今心裏只有他的日本佬,死性不改,就讓他淋着吧!”

“可是這樣下去,會死人的!”大豆丁不顧勸阻,強行掙脫開紅拂的手,迅步向碼頭跑去。

周身的海浪越湧越大,有些已能越過圍欄,擊打在青石板路間。

阿蘭頂着一身濕透了的藏青色和服,如鐵塔般,凝在雨中,一動不動。

我實屬不忍,不顧滂沱,跟着大豆丁跑了出去。

“跟我們回去吧,阿蘭!”

我伸出一只手,試圖将他拉入傘中。

這雨實在太大了,大到哪怕面對着面,我都看不清阿蘭臉上是何表情。

“我得等他,我得等山本先生!”阿蘭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表情扭曲,“他說過的,他說過他會來找我的,就是今天這班船!”

“你要等他可以,但至少找個淋不着雨的地方.......”見勸說無用,我索性上前,将他往回拖拽。

“克裏斯,你別勸我......是我自願的.......我自願的!”

阿蘭近乎偏執地死守在原地,身後浪花激湧,有如瓢潑之勢,沖打在他身上。而他緊咬住唇,佁然不動,仿佛一盞不敗的燈塔。

“讓他等!”

紅拂跑了出來,拳頭緊擰,萬分痛心地看着眼前人。

“就讓他在這裏等好了!”

他幾近暴走,脖子上青筋暴起,吐出的每一個字仿佛都像是在啼血而書。

“贊蘭阿部月,你就是個蠢蛋!”隔着雨幕重重,周遭一切都有些缥缈模糊,“你的山本不會來的,永遠都不會來的!!!你就是個傻瓜!大傻瓜!活該一輩子受人欺騙!”

“他不會的!”阿蘭扣住心門,臉色不知是淚還是雨,“他不會騙我的,你看,這是他的信......他在信裏說得好好的.....白紙黑字......白紙黑字不會騙人的!”

阿蘭從懷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信紙,揚到衆人面前。

天邊一道轟雷砸過,眼前白光崩裂,那張單薄信紙,頃刻被風吹遠。

“我的信.......!”

阿蘭飛奔向前,努力跳起,挽着兜兜轉轉的信紙。

“阿蘭,別出去!”我與大豆丁忙瘋跑在後,謹防他不顧腳下,真的滾入海中。

“他不會騙我的......山本......山本不會騙我的.......”

阿蘭邊哭邊跑,邊跑邊哭。

風實在駭人,沒有給他任何挽留的機會,薄薄一張信紙,不到半刻邊沒入山海。

“阿蘭......跟我們回去吧!”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上前頭人,将傘挪到他頭上,“別再做無用的堅持了。”

“他不會騙我的.......”阿蘭伏地哀嚎,痛哭不已,“先生......先生一定不會騙我的......”

“克裏斯......他一定是晚點了,一定是晚點了?!”阿蘭抓住我的胳手,奮力搖晃着,“你告訴我,一定是這樣的,克裏斯,一定是這樣的!!!”

“阿蘭......”

我萬般感慨,不知為何,也跟着哽咽起來。

“我不信......我不信他會騙我.......”阿蘭擦了擦眼淚,支撐着從地上站起,回望着來時的方向,“他或許給我重新留了信,一定是這樣,他一定又給我寫了新的信,告訴我他會晚一點兒到這兒......”

此時的阿蘭已失去理智,不顧一切地向岸邊跑去。啄木鳥郵局就在四五條街開外的位置。

“你清醒一點吧!!!”紅拂從旁将他攔腰截住,歇斯底裏:“要我說多少遍,他不會來了!!!再也不會來了!!!”

“你騙人!”阿蘭一把将紅拂推倒在地,狂奔向前。

“今天的船早就停港了!”紅拂指着不遠處的哨亭,“黃金港每到七點就會閉港,閉港之後,就沒有船了!!!”

阿蘭漸漸放下腳步,瑟瑟然轉過身子,撲通一聲,跪地痛哭。

紅拂跟爬上前,拎起他的衣領,厲聲質問,“為什麽你就是不肯相信呢?!為什麽你就是不肯相信我一回?!哪怕一回?!”

“沒有人會愛我了......紅拂......沒有人會愛我了......”阿蘭失聲哀鳴,癱倒在紅拂懷中,抽心掏肺般地抽搐。

萬千疾風狂雨秉雷霆而下,将他們二人緊圍其中,天邊電閃交加,烏雲澎湃,整個世界墜入昏黑。

“贊蘭你這個傻瓜......你就是個傻瓜......!”紅拂揪起他的衣領,擡手揮過一記耳光,“你清醒清醒吧!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現在有多想打死你?!?!”

阿蘭捂着被打的那半張臉,撅倒在雨中,神色猙獰,哭聲勝過雨聲。

“原是從一開始就錯了......阿蘭.......你從一開始就錯了呀!!!”紅拂撂下巴掌,自作矛盾地緊擁上前,将他摟入懷中,“早知如此,我該一早斷了你與他的孽緣,阿蘭,都是我的錯.......”

兩人相擁而泣,任雨瘋狂沖刷着彼此。阿蘭将身子緊緊貼在紅拂身上,似要與他揉作一體。

悲傷深入骨髓。煙火與冰晶齊齊盛綻。

“我要去.......紅拂.......我要去看山本有沒有給我寄信......”阿蘭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水,極力平息:“他一定是給我留了音訊,總不至于什麽也沒告訴我......”

沒等紅拂搭話,他便咬緊牙關,奮起直趕。

怎知才跑出去沒兩步,一道白光飛掠。再往前看時,阿蘭跟一縷綢帶般,軟塌塌地跌倒在了地上。

坑窪驚起一灘泥水,将他半身染成巧克力色。他側躺在沒過腳踝的淺水灘裏,抱着脖頸發出痛苦的呻.吟,一聲賽一聲慘烈。

“阿蘭......?!”

衆人異口同聲發出驚叫。

原本躲在屋檐下的黑鬼、火罐等人也不顧雨勢,飛奔上前。

“阿蘭?!”紅拂拖着一身泥水,跪爬上去,将人攬入懷中,“你怎麽了阿蘭......你說話呀......阿蘭......你別吓我......”

“紅拂.......”阿蘭的臉色霎時一片死白,像蒙上了一層細雪,白得過分恐怖。

他恹恹然環視了四周一圈,微微笑道:“你們......你們都在啊.......”

“你怎麽了......?你怎麽了啊......你別吓我......”

紅拂搖晃着他的身子,目光一瞥,很快帶到他袒露的脖頸處。上有紫斑紅點,交織成片,無邊的驚懼在衆人間蔓延。

“這是什麽東西......?”紅拂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殘破的軀殼,連聲音都在發抖,“你.......你.......”

“我錯了.......紅拂.......”阿蘭腼腆一笑,他居然還能笑,“雖時日不多了,但現在知道,還不算晚......”

“什麽意思?”紅拂強咽下淚,反複質問,“你什麽意思?贊蘭?!你這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紅拂......我對不起你......”阿蘭伸手撫了撫他的臉,替他揩去眼底的淚花,“早在一個多月前,我便知道自己染上了這爛病。我怕......我怕傳染給你們......也怕......怕等不到山本,紅拂......原諒我吧......原諒我當初的告別......最後一段日子裏,我沒能好好陪着你......”

“你在瞎說什麽啊?”紅拂哭作淚人,“你到底在瞎說什麽?什麽病?我不聽,我不信......你怎麽會有那種病呢?阿蘭......你別吓我......”

“我這一生,本就是錯的。一步錯,步步錯......”阿蘭放下那只奄奄一息的手,涕淚縱橫,“紅拂.....我本就是錯的......”

他将手縮進口袋,從中掏出一只鳳釵,抿着血淚塞到紅拂的手上。

“這是克裏斯給我的,紅拂.......我時間不多了......不知下一次,還有沒有機會同你說這些話......”

他拉了拉我的褲腿,我徐徐蹲下,将他的手緊緊摁在懷中。

“別說你看不出來,紅拂,還有克裏斯.......其實......其實你們早就對彼此有意思了......對不對?”

阿蘭沖我笑了笑,不顧大雨,自顧自道:“這支釵......是克裏斯給我的......如今我留着無用,如今......如今轉交給你.......”

“阿蘭......我不要......我不要這個......”紅拂将釵子扔到一邊,哭得撕心裂肺,“我求求你帶我走吧,阿蘭,我什麽也不要了,真的,阿蘭,我什麽也不要了.......我們不該來舊金山,不該進橡樹莊.......我們回巴黎好不好?回巴黎做回我們從前快樂的樣子.......你帶我走吧......這裏太辛苦,一呼一吸都讓人覺得心裏好痛,阿蘭.......求求你,求求你帶我走......”

“傻紅拂......晚了.......”

阿蘭輕輕閉上眼,脖頸處的紅斑沾了髒水,開始生出一丁丁的潰爛。

污血順着下颚流到地上,流到紅拂的衣服上,與他身上的那身紅裙子摻在了一起。

“你這又是何苦啊?!”紅拂抱着他的頭,嘶啞的嗓音似能從喉嚨裏濺出血,“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以後再也不逼你跟山本劃清界限了,真的,我以後再也不說你不好了.......阿蘭.....你別吓我......沒有你我該怎麽辦?你不要把我一個人丢在這裏行不行........?我真的錯了!”

“你別哭.......別哭啊.....紅拂......哭起來怪醜的.......”

阿蘭嗆笑兩聲,偏頭看向其餘人,呼吸衰竭。

“我替你們每個人都備了些東西......以後我不在了.......請你們......請你們替我多多照顧紅拂......”

阿蘭迎風咳嗽兩聲,鼻間兩行黑血落下,其中兩滴,啪嗒啪嗒滾落在地。

時間真的不多了。

“黑鬼,你不是一直很喜歡威爾遜家的點心嗎?我......我早在半月......半月前,就托他為你備下了整整一後備箱的甜點,你以後......你以後再也不會挨餓啦......”

“阿蘭......”黑鬼泣不成聲。

“還有你.......大豆丁.......聽說你很想要擁有一輛四輪小汽車?可惜我能力有限.....只能送你一輛嶄新的自行車......”

話音剛落,他猛地一噗,酸水混合着血,一股腦傾吐到胸前。

其餘人忍不住捂上了嘴,只有紅拂,不計前嫌地與他貼在一起,絲毫不介意這穢物與惡臭。

“還有......小豆丁.......”他死死摁住狂跳的心口,快要吸不上氣了,“我......我在沃米醫生那兒,預付了一大筆現金......以後你看病拿藥......不必再看哈吉的臉色了.......”

“至于猹猹......火罐.......”阿蘭撇過頭去,“待我走後,自有人将東西給你們送去.......我......我終于還是要先去一步了.......”

“阿蘭......”我替他将劉海捋上額頭,盡量使雨淋不到他。衆人無一不在流淚,就連平時最是要強的火罐,此時也哭紅了眼,連站都有些站不大穩。

“克裏斯,對不起......有一件事.......我還沒告訴你.......”阿蘭虛弱地拉起我的手,将我的手蓋在紅拂的手上,“那天你陪我逛古着店,看中的那件嫁衣。其實我在你走後,偷偷買了下來。原想着等着山本接我去日本時,再親手送給紅拂,如今看來.......不如成人之美,由你......由你替我獻給他吧.......”

“你在說什麽,阿蘭?什麽嫁衣?什麽成人之美?”紅拂不可置信地看着阿蘭與我,渾身顫栗,“為什麽我一點兒都聽不懂,聽不懂你在說什麽?你在說什麽啊?阿蘭?”

“好......聽不懂好啊......聽不懂好啊.......”阿蘭凄絕一笑,神色冰冷如萬年積雪,“這人世間的許多事,原本就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眼角一滴淚滑落,如渾濁的鑽石,再是如何清澈純粹,也終會被塵世所染。

見衆人不語,阿蘭垂下頭去,僅憑殘存的餘息,開始自言自語。

“我在橡樹莊的男寝床底,還藏了幾件和服。你如果喜歡,就都拿去吧。只是那件最漂亮的,藏青色的,你要留給我。我.......我原想着穿着它,去大阪見山本先生......如今看這情形,許是......許是沒機會了.......待我去後,你一定要燒給我,我想,如果黃泉路上與山本瞧見,他能認出我來.......好不好,紅拂?”

“你別說了,你沒事的你,一定會沒事的......”

紅拂将他托起,或許又覺得有些重,又将他放了下去。

阿蘭抿着血和淚說:“過去了這麽多年,他會認出我嗎.....紅拂.......你要是他,你會認出我嗎?巴黎時的阿蘭,和現在的阿蘭,已經變了太多。我只求穿上那件藏青色和服,輪回路上讓他認得,我就是他前世的阿蘭.........他說過的......他說過,我穿藏青......藏青色好看來着......”

風雨潇潇。

阿蘭頗為費力地翻了個身,從紅拂懷裏滑落,如死魚爛肉般橫在青石板路上,聲音時斷時續。

“我是個沒福氣的人啊......我這一生,注定碌碌無為。只有在山本先生身上,我能看見自己的用功。你們不要罵他,是我自己情願的,紅拂,不要罵他,我想我真的太想去日本了......去大阪......我和山本先生在櫻花樹下拍照.......富士山好美......雪瑩瑩地連着天,我的靈魂飄到天上去,希望也能......也能看到富士山的雪。”

“阿蘭........”紅拂使勁搖晃着他的身體,迫使他清醒。

雨越下越大,絲毫不見停下來的樣子。老天像是有意加重這凝重,又或者,它是在借這場大雨,去稀釋那些悲傷與淚。

“從前山本先生問我,人死之前,眼前是什麽樣的。我說我沒死過,不知道。如今可以回答他了,我看見......看見富士山的雪,好大的雪,大雪.......”阿蘭的呼吸一聲賽一聲微弱,“我在雪裏,看山本先生站在櫻花樹下對我笑。你以後見到他了,替我問一問他,問問他......你有沒有遇到過一個喜歡穿藏青色和服的男孩,他說他很愛你.......你有空也愛一愛他吧。一點點,一點點愛就可以了,他好容易滿足的......他真的好容易滿足的......”

“答應我好不好......紅拂?答應我吧.......”阿蘭蜷縮成一團,活像一只萬箭穿心的小狗,鼻尖發出嘤嘤的低喚,“你們總說人死之前,會變得格外啰嗦,可惜了,我以後再也沒機會這麽啰嗦了.......”

話音剛落,阿蘭緩緩閉上雙眼,呼吸如平息的海浪般,起伏越來越小。

他一寸一寸觸摸着石板路上紋路與草芥,找尋到紅拂的那只手,輕輕蓋了上去。

“紅.......紅拂.......”

他這樣叫,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怎麽了?你說......你說......”

紅拂趕忙将耳朵湊到他嘴邊。

“逃出去.......”

他微微一笑,雙唇輕微蠕動着。那只原本使力握住的手,赫然一松。

逃出去,他說完這一句,呼吸一滞,停了兩三秒後,再也沒聲音了。

“阿蘭......?”紅拂輕輕叫了一叫,見沒動靜後,又不大确信道:“阿蘭......?”

直到那只原本緊握的手飄然垂下,食指微顫後,徹底失去生機。

“阿蘭?!?!”

紅拂後知後覺意識到了什麽,仿若時間靜止般,怔在原地。

癡愣數秒後,他才遲遲緩過神來,擡頭望向舉目無邊的黑夜,淚水攀滿臉龐。

天地之間,只剩下霹靂啪嗒的雨聲。與紅拂喉嚨底灌滿血淚的嗚咽聲。

我們都知道,無論再如何撕心吶喊,都喊不回那個執意上路的人了。

孩子們一一蹲下身去,在雨中,哀呼哽噎連成一片。

雨幕裏,我好像又看到了阿蘭,他在不遠處看着我們。

他就這麽溫柔地望着我們,眉目舒展,就像他站在黃金港碼頭,等着他的山本先生一樣。

他的身後,是一片窮奇廣袤的花海。萬千花瓣從天而降,順着風,彙作一級級通往神域的路。

“你好,有山本先生的信嗎?”

他微仰着頭,沖天上問。

一束金光從天而落,打在他臉上,将他的眉毛、眼睛、鼻子,都照得金燦燦的。

“有。”上帝答。耶稣的聖音在雲端回響。

阿蘭沁脾一笑,回頭望了大家一眼,揮了揮手,然後扭過頭去,踏着木屐,如小鹿般一步步踏上天階。

我止住抽泣,張了張嘴,剛想要伸出手去挽留,卻發現再也喊不出聲了。

花瓣很快散去,眼前一切重回灰黑色海域,與磅礴無止境的雨。

紅拂抱着屍身,跪坐在地上,仰天怆然。

我很難形容他此時此刻臉上的表情,一種集絕望、悲恸、近乎自焚自斷的眼神。

阿蘭就躺在他懷裏,臉上帶着淺淺的笑。

他就這樣死了,死在了這場來勢洶洶的春潮大雨裏,死在了紅拂的懷裏。

死在了這本該櫻花爛漫、卻未見爛漫的三月春光裏。

他的去和來一般,輕柔柔如煙似霧,因血與殇染上幾分凄婉。“逃出去”,是他留給紅拂的最後一句話,逃出去,也是留給我們所有人的最後通牒。

因天花的特殊性,阿蘭死後不得土葬。紅拂遂願将他火化,按照祖宗規矩,哀悼三夜,守喪七天。

這些古中國的繁瑣禮節,讓我更确信了死亡在東方語境下的神聖。哪怕阿蘭死後,除了威爾遜爵士來過一次,沒有人願意再踏足牌位半步。

阿蘭之死,讓紅拂備受打擊。自黃金港一行歸來後,他終日哀絕,斷水斷食,一蹶不起。

直到第八日清晨,天蒙蒙亮,我和大豆丁去幫忙搬貢品桌時,才見到他一面。

他将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身着那件阿蘭留給他的血紅色嫁衣,頭上明晃晃插着奪目的鳳釵,滿身金飾流光溢彩,和風吹過,引發一陣叮鈴叮鈴的聲響。

那身以阿蘭性命作為代價換來的紅袍霓裳,更像是一件不朽的戰袍。绫羅珠光掩不去它上面的皚皚猩血,它的一針一線,似乎都是用阿蘭的血肉織成。

起風了。

紅拂跪在排位前,端捧着一個小盒子,曳曳起身。紅袍一角漫天飛舞。

我與大豆丁依次吹滅兩邊的蠟燭,直到屋子徹底陷入黑暗。

黑鬼“吱”地一聲推開木門,屋外天光乍洩,黎明将訪。

“天上的日子,一定會比這裏好。”

紅拂面無表情地喃喃自語着,院子裏站滿了送殡的孩子。許多人雖與我們沒有來往,但多少受過阿蘭的恩惠。

抛開山本,他真是一個頂好頂好的人。

可惜,阿蘭的人生中,是萬萬抛不開山本的。

紅拂癡癡走在前頭,踏出門時,大豆丁喊:“發喪——!”

阿蘭下線,堵在心裏的一口氣終于疏通了。

今天想和大家來聊聊阿蘭的美與殇,和我站在作者角度對這個人物的理解。

很早就說過,阿蘭是我全書中最喜歡的一個角色。早在構思《紅拂夜奔》的初期(以下簡稱《夜奔》),阿蘭的結局就已經寫好存進了文件夾裏,也就是說,從一開始,阿蘭就注定了結局。

我記得那天在辦公室,午休時間邊寫邊哭,甚至惹來領導問候。某些時刻,我們笑阿蘭,其實我們都多少有些“阿蘭”的影子。或許我們沒有他那麽激烈、誇張,乃至極致。但某種程度上來說,越極致,也越純粹。他對山本的愛幹淨到無可挑剔。

阿蘭的出場其實試寫了很多遍,起初和大多數作者一樣,對于喜歡的角色,一定是想給他一個無比華麗、無比莊重與盛大的出場。但後來發現,他不應該是這樣。因為阿蘭的美與紅拂不同,紅拂是妖冶、奇崛之美,阿蘭更多是冷感、矜貴。他看似溫柔良善,樂于助人,但其實他骨子裏是有冷冽的成分在的。那份冷冽來自他近乎瘋魔的固執與自毀式的愛慕,因為篇幅原因,他與山本的很多細節只能在別人的轉述中呈現。這點在後面番外裏,會詳細補全他在巴黎時的與山本的甜蜜過往,這也是贊蘭阿部月短暫一生中,最幸福高光的片段。

他名中帶“月”,出場時,是個風雪月夜。我覺得阿蘭就該與冷感的景致相配。他喜歡的衣服顏色,也大多都是藏青、湖藍等深沉內斂的色系。他與紅拂是藍與紅、冷與熱、清貴與熾烈的多重對照。他的離去也會對紅拂以及接下來的劇情産生重大影響。就像古代中國的太極八卦圖,兩種顏色總是互相成全、填補,缺一不可。

阿蘭之逝,我取名為“蘭殇”。殇之痛,在于愛之深、情之切。衷心地希望世間能夠少一些阿蘭,但如果你走在路上,見到一個喜歡穿和服、右手腕上有條疤、笑起來有點甜的小男孩。請告訴他,我們都很愛他。

雪夜風冷,阿蘭,你要多保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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