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焱之怒
焱之怒
“既然動不了,就應該乖乖躺在床上不是嗎?”
猹猹放下手裏的湯碗,哀嘆一口氣,恹恹坐回床邊。
床上人的臉色差極了,一聲不吭地将半截腦袋埋進被窩裏,僅剩上半截被煤油燈照着。
額頭上的疤漬還未結痂,一抹燈芯兒炸開來,火星子掉在被褥上,幸而很快又熄滅了,避免了一場莫須有的大火。
我站在門外,垂耳聽着兩邊嗚呼的風聲。近來晴轉陰居多,前一刻鐘還乾坤朗朗,後一刻鐘便山雨欲來。初夏慣有的悶熱混合着起居樓還未散透的新漆味兒,怎麽聞都讓人難以适從。
“克裏斯,”猹猹看到了我,從小板凳上緩緩站了起來,“怎麽不進來?”
“我來看看......”我說,揚了揚手裏的幾副補品,那是紅拂等人一起湊錢買的,“只是看看罷了.......”
火罐百無依戀地癱在床上,床位處堆着一沓小山狀的染血繃帶。為了方便他起夜,猹猹在床邊支了個木架,此時此刻受風吹着,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平添幾分別樣的凄涼。
我走過去,彎下腰瞅了眼火罐的臉色,說:“養了一個多月,還沒好嗎?”
現下距離阿蘭入土已有數十日光陰,正因為火罐遲遲不見好,所以他們拜托我來看看。
當然,這裏面也有我自己的意思。
“猹猹,”我突然想到了此行的目的,放下東西對旁邊人說,“你能出去一會兒嗎?我有話想對你老大說。”
猹猹望了眼床上人,想了幾秒,沒多說什麽,乖乖退下了。
待猹猹走後,床上的火罐才有了些許動靜。他先是翻了個身,将臉正對着我,另一只手把玩着被套上的某一處補丁,像是故意在等我開口。
我開門見山道:“你的腿......到底是為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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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天謝地,我可不信什麽因為阿蘭去世,悲傷過度,導致不慎摔傷。這種理由唬唬外人便也罷了,說與我聽,我是一萬個不信的。
火罐将手從補丁上移開,一路游龍戲鳳般,轉移到自己膝蓋處,擠出一絲苦笑。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開始自說自話,一副放空思忖狀,“久到你們都沒有來橡樹莊,那時這裏只有我和紅拂與阿蘭,還有猹猹。我們四個,默契地分為兩派,紅拂與阿蘭是不消說的,猹猹自然是跟着我。”
我靜靜找了個位置坐下,繼續聽他的故事。
“你應該知道猹兒之前有過一次被領養的事吧?”火罐轉過頭,直勾勾看着我,暗夜裏看他的臉,透着一股忽明忽暗的閃爍,“那你知不知道,這是我冒着多大的險換來的.......?”
“什麽意思?”
這事兒我的确聽說過,猹猹被領養,但不足一個月,就因為夜裏尿床和哭鬧,被原封不動地送回了橡樹莊。
我更知道,這背後蘊藏的曲折原委。那戶人家起初看中的并不是猹猹,是另一個孩子,後來那孩子不知怎麽溺死在池塘裏,出于無奈,只好将替補的猹猹推了上去。
那時人人都在傳,是火罐背地裏殺了那個孩子,只為了成全猹猹。當然,這也只是道聽途說的故事,真正的實情如何,除了經歷過的人,無人知曉。
火罐繼續侃侃:“他們是不是都在說,是我背後搗的鬼?”
我剛要吱聲,他又咳嗽兩聲,笑着擺了擺手,“罷了罷了,我也無心開脫,那人的确是我摁死在池子裏的。”
“只是你們不知道,我究竟是為了什麽才對他痛下殺手.......”火罐緊抓着膝蓋,語氣逐漸狠厲,“他對這裏的孩子做了些什麽事.......回去問問你屋子裏的那些人.......就知道他死得冤不冤了.......”
“可這又跟阿蘭有什麽關系.......”
我有些不懂,說了這麽多,還是沒能回答我最開始提出的問題。
火罐淡淡道:“也是我倒黴極了,動手那晚.......那晚.......”他咽下一口氣,表情十分痛苦,“那晚撞見了阿蘭.......”
“他眼睜睜看着我将那人的頭摁在池塘的淤泥裏,從一開始的拼命掙紮,到最後一動不動,他就站在岸邊,從頭到尾看了個遍.......”
火罐越說越緊張,蠟黃的小臉驟而轉為死灰般的白。窗外風聲愈烈,嗚呼聲席卷似要将房頂掀翻。
“然後呢?”我迫切地想要知道下文。
“然後.......”火罐狠笑一聲,恻恻然看向我,“小白鬼,你覺得阿蘭會揭發我嗎?”
我不由得從位置上站了起來,以舒緩我逐漸發麻的雙腿,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他可是橡樹莊菩薩一般的人,他既能包容得了別人,也能包容得了我.......”火罐斜眼看向窗外忽閃忽閃的群山,那正是阿蘭入葬的方向,“你們這群人哪裏了解他?就連自認為很了解他的李紅拂就很了解嗎?可笑......這裏最了解他、最懂得他的,只有我.......也只有我了.......”
“所以真的就像外面人所說的那樣,阿蘭走後,你悲痛難忍,失足跌傷.......”即便親耳聽見這前情後故,我還是有些不肯相信。
“我知道你們沒人會相信的.......”火罐捂着受傷的那半條腿,重新躺了下去,“正如這裏從來沒有人會覺得我是好人.......他們背後一個個,指不定怎麽咒我你呢是吧.......?呵呵......其實我早知道了.......早知道他們怎麽看我.......只有阿蘭,只有阿蘭願意相信我.......願意理解我不得以而殺之的苦衷.......你們在葬禮上流下的眼淚,是發自內心的嗎?還是說,僅僅是因為見到別人在哭,所以裝模作樣地掉兩滴眼淚,這麽大的院子裏,除了李紅拂,又有幾個是真心為他難過的?”
“可不管怎麽說,這也不是你作惡的理由。”我捏緊拳頭,任風将褂子吹得四仰八叉,“就算那孩子罪有應得,也不該你來審判......還有.......還有除了他之外.......你拐來的其他人.......難道他們也罪有應得嗎?他們可都是平白無辜的人,他們又犯了什麽錯........?”
“那是他們自己命不好!”火罐霍地一吼,鼻子眉毛快擰到了一處,“這世道就是這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大可以高高在上做你的上帝,這裏是修道院,修道院不缺上帝,只是當火燒到你自己身上的時候,希望你也能保證和現在一樣,為他人設身處地地着想,我的好上帝。”
聽完火罐這一席話,我竟被怼得啞口無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所以話說回來,阿蘭他死得也不冤.......”火罐後槽牙咯咯作響,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他死了,就沒有人會作證我殺了人的事......這件事永遠不會有外人知道。你知道了又怎麽樣?沒有人會相信你的。就像他們一早就懷疑我背後是我搗的鬼,但還是拿我沒辦法.......這件事就這樣永遠爛在了咱們的肚子裏.......永遠沒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話沒說完,火罐便咯咯咯笑了起來。口水順着嘴角,流到被褥上,我走近了看,才發現原來不全是口水,當中竟夾雜着一兩滴的眼淚,似乎還冒着微微的熱氣。
像是苦戰一場後終于取得了勝利,他自以為是的勝利。
在這場兵不見刃的苦鬥裏,火罐以為自己取得了一個較好的成績,卻不知,這成績來之不易,他人的血肉成河成就了他的遍體鱗傷,這于雙方而言,都只是兩敗俱傷後的無處話凄清。
夜晚的風更大了。從火罐屋子裏出來後,天已全黑。我沒心思再點燈照路,随着自己,漫無目的地游蕩在不見盡頭的長廊裏。
不遠處的起居樓前,一團火虛晃晃地望着我。我走近時才發現是個人,紅拂,他提着燈,跟黑鬼站在一起為我照亮回寝室的路。
“咋的了,火罐的腿還好嗎?”黑鬼絲毫察覺不到我的其他情緒,興致哄哄地擠上前來,一副頗讓人羨慕的、沒心沒肺的樣子。
我擺擺手,往裏扯了幾步,扭過頭說:“說是瘸了,就算好了,走路還是帶跛.......”
“啊.......”黑鬼露出一副十分吃驚的表情,下巴快掉到了地上,“怎麽會這樣呢.......?我還以為養一段日子就會好了呢。”
我看了眼紅拂,他從始至終都沒說一句話,只是提着燈,默默走在我和黑鬼後面。
自阿蘭死後,他本就話少,入葬之後,更是言談寡寡,整個人淡得像碗涼白開,一整天吐不出十個字。
要不是這段日子習慣了他的沉默,我還以為,他又是受到了什麽刺激,平白惹人擔心。
我們三人一路緩行到寝室門口,黑鬼正要撥門,只聽身後傳來一陣轟轟烈烈的腳步聲。
哈吉帶着一大隊修士如刺刀般突進火罐的屋子裏,不出半刻,屋子裏穿來一陣耳熟能詳的鞭打聲與慘叫聲。
我們三人齊齊捂上耳朵,跟随鞭打的頻率,雙肩有規律地聳動着。每一次鞭笞落下,都仿佛打在了我們自己身上一樣,血淋淋的心在飛速流轉。
“怎......怎麽回事.......?”黑鬼吓得抱住腦袋,蹲了下去,連話都說不利索。
我與紅拂相看一眼,也跟着蹲了下來,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啊........有血......你......你們看......有血啊!”黑鬼遙遙一指,整張臉因恐懼被揉得幾近扭曲。
我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見四位修士一人一角,分別拖着火罐的雙手與雙腳,将他活生生從屋裏拖到了院子外。
他遭了毒打,滿臉污血已染透了五官。身上沒有一處皮是完好的,就這麽直挺挺堆在院子中央,周圍是無數灼人的火把。
哈吉站在修士們身後,身上是一件全黑色的修士罩袍。他緩緩上前,在熾烈的火光裏輕輕摘下帽子,宛如一位手持鐮仗的地獄黑武士。
旁邊的紅拂見到此情此前,猛一起身,剛想要沖出去,被我一把拉住。
火罐繼續被修士們拖到更明亮的一帶,身後兩條血柱,如地蟒般延伸在草地間。
猹猹嚎啕着飛奔出屋子,緊緊護在他身上。這短暫的庇護不值一提,他很快被周圍人扯開了,鞭帶轉為了鋼條,哈吉一下一下用力抽打在火罐身上,身下人早已成了血肉模糊成一片。
“嗚......嗚嗚.......嗚嗚嗚.......”黑鬼被吓得哭出了聲,又不敢哭得太過張揚,只得拿手緊緊捂着,任鼻涕眼淚透過指縫,噴洩而出。
我轉過頭,看向身邊的紅拂,他凜凜然看着不遠開外的虐打,袖下拳頭緊擰。
“別打了.......別打了......求求你們別打了.......”猹猹一個勁兒痛哭哀求着,但無人理會。他求得越是用心,哈吉便揮得越是用力,火罐已被打得迷昏了過去。
“混蛋羔子,”哈吉擡腳踩在火罐身上,啐出一口濃痰,“送來的人竟又沒讓他們滿意,每天養着你還有什麽用?”
我迅速轉動着腦筋,如果沒猜錯,哈吉口中的“送來的人”,應該指的就是先前在黃金港,火罐拐來的栗子鼠。聽這口氣,漢密爾斯等人似乎并不滿意這位栗子鼠,故而哈吉前來興師問罪,将火氣全撒在了火罐身上。
越來越多的孩子聽到動靜冒出頭來,卻沒有人敢上前幹涉。大家夥擠作一團,蜷縮在廊下,啜泣聲此起彼伏。
“不能殺......不能殺.......”猹猹許是想到什麽,抹着眼淚,跌撞上前,拉着哈吉的褲腳不斷哀求,“不能殺了他.......阿蘭已經死了,橡樹莊已經沒有了倚靠,唯一的一脈,就只剩他定時進獻,打死了他......打死了他,就沒有人......沒有人去找那些孩子了.......”
猹猹咽下苦淚,将意識不清的火罐托入懷中,顫抖着為他抹去臉上血。
哈吉沉思幾秒,彎下腰來,眯眼瞧着眼前人,樂不思蜀,“沒有了他......不是還有你嗎?可憐的小老鼠.......”
哈吉伸出手,捏住猹猹的下巴,左右端詳着。
的确,正眼瞧着猹猹,不輸修道院大多數平頭正臉的孩子。只是平時衣着寒酸慣了,也不注重裝扮,于是總讓人忽略他略端正的面容。
“別.......別碰他......”
火罐搖搖晃晃地伸出一只手,嘀嗒嘀嗒的血珠子順着指尖,掉在地上,呼吸微弱。
“猹......猹......”他虛閉着眼,有一句沒一句地将人往回扯,“別......別過去.......”
哈吉悶聲一笑,松開猹猹的臉,居高臨下看着地上的火罐:“要想保住他也簡單,再去多準備幾個人,不管用什麽手段,不然,下次被送去的,就是你身邊這只小老鼠!”
話音剛落,哈吉便“呸”了一聲,又抽了兩大皮帶。
而這一次,猹猹全力護在了他身上,承擔下了所有的痛。
“一個禮拜......”哈吉抓起火罐被血淋透的短發,眼神驚駭,“那群人的耐心最多只有一個禮拜.......再去替我找一個。”
被動如火罐,此時連張嘴都有些困難,哪裏還能回話?
見身下人氣息恹恹,哈吉忙将人放下,轉手便有修士遞着帕子上前,為他擦拭手上的血。
“你總是不會讓我失望。”哈吉勾起一笑,踹了腳地上宛如爛肉一灘的火罐,帶着大隊人馬哄哄走遠。
孩子們忙不疊擁上前去,查看傷情,卻見火罐一頭倒在猹猹肩頭,再也沒聲了。
“死了?!”
遲遲不見有人膽敢靠近。
紅拂小跑進人堆,探了探鼻息,瞪了那人一眼,“死了也輪不到你來說。”
他扭頭沖旁邊人吩咐,“将人先帶回去,快。”
衆人方七手八腳地将人往裏擡。
果然每到這時候,紅拂永遠是引領大家的那個。
“這破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待了。”紅拂目送火罐依依被托遠,眼中微瀾漸起。
黑鬼擡起一雙淚汪汪的眼,将希望寄托于我。
“克裏斯,”紅拂伸出一只手,看着我,“給我,電箱鑰匙。”
“你要這做什麽?”我總覺得哪兒不大對。
紅拂沒說什麽,一把拿過我手上的鑰匙,徑直朝水房走去。電箱就在水房的方向,平時由格蕾看管,尋常人并不輕易踏足。
“看着吧,”紅拂猛地回過頭,惡狠狠盯着身後蔓延的血跡,目光鋒利,“我一定要讓他們全都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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