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寄養
寄養
從火罐那兒出來之後,紅拂臉上總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出廊橋時險些崴了腳,幸而被迎上來的黑鬼接住,才避免了一場小型災厄。
我同黑鬼一道走在他身邊,大豆丁正推着自行車往外走。他最近去漢米爾斯莊園的次數越來越多,小豆丁絕大多數時候都被我和黑鬼帶着。
沒走兩步,紅拂回過來頭問我:“克裏斯,為什麽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快樂?”
我嘗試着張了張嘴,卻發現什麽話也說不出口,喉嚨裏似有什麽東西堵着,只能發出一陣口水模糊的呼嚕聲。
“看到他這樣……”紅拂瞅了火罐的屋子一眼,将下滑的一撮兒劉海往鬓上別,神色悻悻,“我是說火罐……我一直以為,看到他如今這樣,我一定慶幸極了。大多數故事裏,壞人得到懲罰,下場凄慘,咱們不應該感到痛快才對嗎?可是克裏斯……為什麽……為什麽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快樂……看到火罐這樣,我一點兒也不覺得開心……”
“或許,火罐并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壞人。”
我說出了憋在心裏很久的話,對于火罐,我向來“喜恨交雜”。
“他的确是壞透了,騙了那麽多的孩子,做了那麽多惡事。在橡樹莊占山稱王、作威作福,欺負那些比他弱小的孩子。可是,他也不是徹徹底底的爛對不對?至少他對猹猹……還有阿蘭……偶爾也會顯露那麽一丁點兒真心。”
“他同猹猹那是蛇鼠一窩。”紅拂蠻不屑的啐了口唾沫,想了想,又說:“至于阿蘭,他不配提阿蘭的名字。”
“其實……其實火罐确實挺好的……”向來怯懦不敢聲張的黑鬼,這時候卻選擇為火罐發聲。
他走近兩步,看着我和紅拂,一臉認真地說:“你們不曉得,自從他搶了我娘的耳環之後,就一直讓猹猹送吃的給我。起初我總納悶兒,枕頭底的糕點怎麽永遠都吃不完,後來蹲了一陣子才發現,猹猹總是偷偷溜到我床邊,塞許多吃的。有回我問他,幹嘛要投喂我,是不是想把我毒死,或是下些蒙汗藥,要把我五花大綁送給那群貴族呢,不想猹猹說,是火罐的意思……他說……他說他早年也有個弟弟,當年饑荒……也是被活生生給餓死的。”
“這倒是真的……”紅拂聽到這裏,唉了口氣,“他那弟弟我知道,從來不跟人提起。只有少數幾個來橡樹莊比較早的孩子知道。”
“他那小弟,跟猹猹頗有些相像。”黑鬼補充。
我恍然大悟,“難怪,難怪火罐會對猹猹如此偏袒,想必這裏頭,也與他那早夭的弟弟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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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個,我倒想起一件事來。”紅拂後知後覺意識到什麽,将我和黑鬼拉到一旁,鄭重其事道:“火罐殺了自己親娘的事,你們一定都聽過……只是你們不覺着奇怪嗎?一個對自己親生弟弟都如此重情重義的人,怎麽會殺了自己親娘?你們不覺得,這裏頭有什麽蹊跷?”
“沒準火罐娘對火罐并不好。”黑鬼愣了一下,很快又打破這個可能,說,“也不對……如果對她不好……那為什麽每次聽到有人罵他娘是婊.子,他比誰都激動。”
“依我看,這裏頭大有隐情……”紅拂若有所思狀地搖晃着腦袋,把兩只手自然而然搭在我和黑鬼身上,不明緣故地笑了起來:“算了,不說他了,怎麽樣,兩位仁兄,之前同你們說整治哈吉的事,二位考慮得怎麽樣了?”
話剛說完,橡樹莊的大鐵門被十數束光齊齊推開,四五輛軍用吉普緩緩開進院子。衆孩子聽到動靜,紛紛從窗戶裏探出小腦瓜來。我拉着紅拂和黑鬼躲在一旁暗處,看到許多穿着軍裝的大人從車上走了下來。
人群中,自然也有一張熟悉的面孔——漢米爾斯夫人。
她如舊戴着一頂黑色禮帽,臉被帽檐上的網格黑紗遮擋着,使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是從她走路的姿态來看,似乎比從前更要佝偻,如果說初見時的漢米爾斯夫人尚算得上是一株亭亭玉立的郁金香,那麽現在,則更像是久經風霜拍打、快要焉兒壞掉的晚香蘭。
我扒在牆縫上,目光從婀娜的腰際線一路往下游,是一雙踩踏着細長高跟鞋的纖纖細腿。牛筋底的鞋後跟踩踏在大理石臺階上,有種別樣的清脆聲,“噠噠噠,噠噠噠”——哈吉為了迎接她與她的丈夫,特意拿出了迎接貴賓用的波斯毯。
“這是在幹什麽?”有膽兒大的孩子問,無數雙眼睛雪亮亮地聚到一起。
哈吉前腳剛點頭哈腰地迎完漢米爾斯夫婦等一行人,後腳便兇神惡煞地沖那群孩子們道:“小兔崽子,你們給我聽着,今天誰也不許給我惹麻煩,等會格蕾就會派人為你們洗漱清潔,拿出你們最好的笑容,晚飯後在主教廳集合!聽到沒有?!”
衆人稀稀拉拉附和了一聲,紅拂與我混在一旁,不予置評。
哈吉往這頭挑了挑眉,目光很快鎖定紅拂,頗玩味道:“當然——像李紅拂這樣不三不四的人,晚上就不必跟着我們一道去了。”
“去做什麽?”又有孩子問。
哈吉走近幾步,巡視了一圈,邊走邊說:“尊貴的漢米爾斯上将,軍功顯赫,但膝下無子。美麗的太太命運曲折,即便他們恩愛幸福,卻難得一子。”
說到這裏,大部分孩子心裏應該都懂得是什麽意思了。人群裏明顯感覺到一陣被提起的士氣,這也沒錯,試問哪個孩子能拒絕被漢米爾斯太太這樣溫柔心善的女人收養呢?能做她的孩子,一定得要是天上的天使。這裏的孩子,沒有人不想成為天使。
只有紅拂除外。
即便一開始就被哈吉除名在外,但他絲毫沒有表現出什麽遺憾的樣子,反而一副沾沾自喜狀,一直持續到晚飯時間。
橡樹莊入秋以來,膳食減半,按哈吉的話說,大部分的捐款都用來修繕新起居樓。其中所耗費的款項,就從孩子們的吃穿用度上克扣,所以哪怕漢米爾斯上将等人來了,我們的晚餐也只有一塊三明治,中間夾着一片可憐的生菜葉和半個變質雞蛋。
“肏他娘的,這是人吃的東西?”
紅拂百無聊賴地用刀叉劃拉着盤子,所有孩子都在大快朵頤,只有他一人興趣恹恹,他永遠是人群裏最特別的那個。
黑鬼小心塞着生菜葉,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無比謹慎道:“你可得小心些,這些話同我們說說就罷了,別被格蕾聽到,不然她告訴哈吉,你準兒沒好果子吃。”
“我又沒說錯。”紅拂幹脆扔下餐具,四仰八叉癱在椅子上,目光一片呆滞,“剛剛在後廚,我看見一整只火雞,還以為今晚難得開葷,誰知道那是給那群大人吃的……”
“你悠着點……”黑鬼邊塞邊揶揄着說,“不然……你把你那份也給我……”
“吃吧吃吧……”紅拂求之不得般将自己那份三明治全倒到黑鬼的盤子裏,然後推開椅子,朝我這桌跑了過來。
我旁邊正好沒有人坐,他便落落大方坐在我身邊,一只手搭在我臉上,調笑着說:“你覺得好笑不好笑,這麽小一塊玩意兒,要用這麽大一個盤子裝着,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天天在吃什麽山珍海味呢!”
我緩緩咀嚼着幹澀的面包屑,笑容凝固,“這話也就你敢說了。”
“有什麽不敢說的……”紅拂拉了拉我的袖子,指向角落,“哎你看,自從火罐出事後,猹猹好像也跟變了個人似的,吃飯打飯都是一個人。”
我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猹猹正一個人蹲在靠邊的椅子上,身前是兩份三明治。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多出來的那一份應該是火罐的。這些天來,火罐的夥食一直由猹猹代領,他吃完自己的,就該給火罐送吃的去了。
“說不上來哪兒變了,可就覺得他變了……”紅拂皺了皺眉,吧唧着嘴說:“你不曉得,他從前是多膽小粘人的一個人,可自從他老大出事之後,他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你不知道有一回起夜,我去撒尿,半道上撞見他了。我還自作多情地同他打着招呼,可他一副冷冰冰的樣子,看都沒看我一眼,竟從我面前就這麽直勾勾地飄走了,模樣可吓人了……”
“不會吧……”我想起猹猹在我面前那副嬌軟可欺的樣子,而且我還記得,剛來橡樹莊時,紅拂被哈吉暴打,猹猹還帶着燒雞去看過紅拂。而且從他三番五次勸阻火罐不要拐人的言行來看,他不至于跟火罐一樣壞,更不會無緣無故不搭理人,紅拂今天所說的一切,倒讓我覺得有些不敢相信了。
“晚上的事,你怎麽看?”紅拂跟變戲法似的,又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來一個蘋果,狠狠咬了一口。
我收回探向猹猹的目光,說:“什麽意思?”
“你不覺得,漢米爾斯太太就是極好的人選嗎?”
汁水順着紅拂的嘴角一路流下來,他并不着急擦,而是緩慢咬合着,似要将口腔裏的滿口果肉碾碎成果泥。
“什麽極好的人選?”
我還是不懂,再次将目光順着紅拂指示的方向,看向不遠處的猹猹。
“火罐不是一直想把猹猹送出去嗎?”
紅拂看着我的眼睛,若無其事地又咬了一口果肉,“呸”地一聲,吐出一塊果皮。
“你看,克裏斯,這不就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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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