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陸舜兄
陸舜兄
原來這裏是行宮酒店。
原來這個池塘在征原軍下榻的庭院內。
看來這回不用死了。
葉行言放下遮臉的手,尴尬地笑笑,“陸上校,打擾了。”
照在臉上的手電光被移開,他看到陸赫城示意士兵們放下槍,然後上前一步,單腿踩在平臺的矮欄杆上,沉聲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葉行言抹了抹臉上的水,雙腿一蹬,游到陸赫城腳下的平臺,攀着青石邊緣,露出讨好的笑,“這個說來話長,陸上校能否容我上岸再講?”
面對半夜闖入駐地的不速之客,陸少帥的選擇是伸出手,一把扣住對方手腕,将人連帶着池水一起提溜上岸。
葉行言剛站穩。
“少帥,外面金翎軍守衛來問發生了什麽事。”有士兵過來彙報。
葉行言趕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陸少帥默默看了他幾秒,轉頭吩咐士兵,“告訴他們沒事,”然後又瞥他一眼,“你跟我來。”
兩人沿着花園小陸走上長廊,上樓梯,轉了幾個彎後進入一個大房間。
這是個長條形的套房,房內裝飾非常豪華,以一座精美的雕花木屏風隔開睡眠區與起居室,地上鋪了真絲地毯,屬落湯雞的葉少校踩上去,一腳一個水窪。
陸少帥一臉嚴肅道:“你先去浴室清理一下。”
葉行言有點尴尬,乖乖進了浴室,花幾分鐘簡單沖洗了一番,看看地上沾滿淤泥的衣物,最後選擇借用陸上校的浴巾蔽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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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他們十年前在雁矶山的那份交情,借塊浴巾應該不算什麽,話說那時候他好像還救過對方一命哩。
腰間系着浴巾的葉行言晃出浴室時,陸赫城正站在南向的窗邊掀開一角窗簾往外看,聽到動靜回過頭,立馬又轉開,說了句“先把衣服穿上”就走了。
此刻床尾凳上正搭着幾件衣物,熨燙平整,一看就是洗好還沒穿過的。
葉少校低頭看看自己的腹肌,覺得并沒有弱到有礙觀瞻的地步,但人在屋檐下,只能客随主便。
穿好陸少帥提供的征原軍制服襯衫和長褲,他繞過屏風走了出去。
正在起居室踱步的陸赫城見他出來,先是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視線落到他腳上。
葉行言此刻光着腳,戰術靴沾滿池塘爛泥,他就沒有穿出來,當然就算鞋底沒有泥,這會兒濕漉漉的也不好穿。
陸赫城似乎很介意別人不穿鞋,他皺着眉頭,死死盯着葉行言的腳背看。
這是什麽狀況?
葉行言挑了挑眉,“陸少帥?”
陸赫城驀地擡頭,一臉嚴肅道:“你穿多大碼?”說着他又清了清嗓子解釋,“我去給你找雙合腳的鞋子。”
葉行言以為自己聽岔了。
今日此時,明明有太多事情值得被關注:
比如“一個金翎軍翊衛營軍官為什麽突然出現在征原軍代表駐地”、“外面戒備森嚴,他是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庭院水池裏”、“為什麽是水池而不是其它地方”之類的問題。
你居然管我穿不穿鞋?
“不必了,”葉行言搖頭,“等下我還要原路返回。”
天馬行空的陸少帥這才落回地面,問了一個現實問題,“你今晚……怎麽回事?”
“說來話長。”葉行言道,他跳過有關自己鞋碼的無聊問題,直奔主題。
經過前兩個輪回的觀察,陸赫城已經被他排除于嫌疑名單之外,這人不可能與梁祺有勾連,透露一部分信息無妨。
葉行言說他懷疑皇室存在破壞曦曜會談的意圖,二皇子梁祺尤其可疑。
今夜他正在秘密調查此事,他從議事廳地下密道出發,慢慢摸索到了此地附近,因為走錯了路,才會誤入征原軍住地的池塘。
陸赫城認真聽着,但頭腦其實是分裂的,有一多半被“他在我的卧室裏”“他穿着我的衣服”“他沒有鞋子”“他光着腳”之類亂七八糟的念頭所充斥,對于“皇室意圖破壞曦曜會談”“二皇子梁祺形跡可疑”“議事廳大樓與行宮酒店地下有秘道相連”之類的信息反應冷漠。
“陸上校,我有一個忠告……”
葉行言建議陸赫城趕緊帶人離開曦曜城,不要參與這場充滿陷阱與陰謀的會談。
“你剛剛說原路返回,”陸赫城問:“是還要回到水裏去嗎?”
怎麽又跳回這個問題?
葉行言蹙眉:“我說梁祺想炸議事廳,你信了?”
“我信。”陸赫城想都沒想就回答。
葉行言心情一松,“謝謝,”他咧開嘴角,笑眯眯道了聲:“陸舜兄。”
半阖的窗臺吹進屬于秋夜的涼風,蒼青色的精梳麻窗簾與白色的亞麻紗翩飛翻卷,布料相互撞擊,發出細小的摩擦聲。
恍惚中,陸赫城又回到了十年前,回到夏日雁叽山的密林中,陽光在少年發頂跳躍的瞬間。
盛夏時節的雁矶山,山澗非常容易漲水。
大雨過後,充沛的水流順着峽谷傾瀉而下,發出轟隆的巨響。
他在一馬平川的瀚海高原長大,見過的大河都是壯闊而平和的,完全無法應付這種湍急的溪流。
踩空之後,他落入水中,被激浪裹挾翻騰。
天旋地轉間,他完全無法思考,對溺水的恐懼讓他頭腦一片空白,他甚至不記得自己采取了什麽自救措施。
救他的是另外一個人。
那人拽着他的後衣領,将他拖到了下游淺灘處。
他趴在岩石上喘息,看到那人将腦袋湊過來,大聲問他,“陸舜兄,你怎麽樣?”
那人其實還只是個少年,尚未變聲的嗓音聽起來圓潤清越,有股孩子氣,偏偏又喜歡故作老成,同他兄弟來兄弟去。
他抹了一把臉,搖頭說:“我沒事。”
“那就快點離開這裏。”少年拍拍他的肩,起身看向遠方。
“好。”他努力翻身爬起,然後發現走在前方的少年缺了只鞋子,只能一跳一跳地在遍布亂石的河灘上行走。
那只鞋子必然是在營救他的過程中遺失的。
“葉行言——”他大步追上去,“你穿我的鞋吧,”說着開始解自己的鞋帶。
少年停步看他,“你們征原軍會練習赤腳作戰嗎?”
他有些不明所以,對方又道:“如果你沒有這項特殊技能,把鞋子給我之後,你的戰鬥力大打折扣,我們就更沒機會贏過那些金翎軍了。”
“但是你的腳——”他看着少年踩在岩石上的右腳,那腳掌與其主人一般,也是秀氣修長的類型,在黑褐色岩石映襯下,顯得異常白皙和漂亮。
莫名臉頰一熱,他繼續結結巴巴勸說:“你、你們白岩軍,也沒有赤腳練習吧。”
“沒錯。”少年承認,然後一手搭上他的肩,笑道:“不過我背不動你,你卻可以背得動我,所以鞋子只能讓你穿。”
後來他背着少年在林間行軍了幾公裏,直到遇見個落單的金翎軍士兵,他們繳了那人的械,奪了那人的號碼牌,還搶走了那人一只鞋。
少年将右腳塞進陌生人的鞋,鼻子皺起來,嫌棄道:“好臭。”
“那你穿我的吧。”他又想解鞋帶。
少年搖頭:“你的鞋是濕的。”
懷着某種微妙而古怪的情緒,後來的一路上,他總是忍不住去注意少年穿着陌生人鞋子的右腳。
鞋子似乎大了幾碼,少年走起路來頗受影響,但那人一句抱怨都沒有,更沒提過“我是為了救你才少只鞋”之類的話。
後來他發現少年的步伐越來越不對勁,幾經追問,對方才承認那鞋子磨腳。
脫下那只鞋,可以看到腳踝外側已經磨得破了皮。
“沒事,皮外傷,”那人滿不在乎地說。
确實只是很小的傷。
但他堅持要處理,為此撕下自己的汗衫下擺,用那些柔軟的布條細細包裹那個傷口,态度無比堅持和認真。
少年先是嫌他小題大做,包好後起身走了幾步又誇他厲害,說這樣果然不疼了。
那人笑起來的時候,眉眼會彎出可愛的弧度,連帶他也跟着心情愉快,像是嘗到了甜絲絲的蜜糖。
接下來他們的行軍速度加快了很多,接近臨時營地的時候,少年對他說:“陸舜兄,下面咱們就各憑本事吧,誰先到誰多拿分。”說着做了個後會有期的手勢。
他說“好”,在對方準備邁步奔跑的當口,突然大喊,“葉行言,我其實——”
他想說自己其實還有個大名叫陸赫城,他們兩家當年在帝畿有過來往。
呃,兩人差點定娃娃親的事情自然是不能說的。
但憑着兩家的淵源,他們并不算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們應該有比普通朋友更為親近的關系。
呼——
轟鳴的引擎聲在天空中呼嘯而過,直升機旋翼帶起的風刮得周遭的樹木沙沙作響。
少年的注意力被突如其來的飛行器所吸引,并沒有留意到他的第二次自我介紹。
認出那是一架屬于白岩軍的直升機,少年拔腿就跑,追逐着直升機的方向而去,再也沒有回頭。
他很是懊惱,後悔自己沒早點開口,然後又安慰自己沒關系,他可以找機會再說一次。
對了,他還要幫那人找雙合腳的鞋子。
然而那卻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面。
等他回到營地,他發現他再也找不到那名少年了,後者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一直過了兩天,他才得到一個确切的消息,白岩軍督帥葉訓庭飛機失事、生死未蔔。
然後。
十年時光,匆匆而過。
幾個鐘頭前,當他在花園餐廳露臺上遇見一名年輕的金翎軍軍官時,他一眼就認出了對方。
褪去了那些靈動、稚嫩與圓潤,代之以堅韌、淡漠與疏離,這人成了一個陌生的葉行言,一個完全不同于陸赫城過往記憶、遐想,以及虛幻夢境中的葉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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