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君子以行踐言

君子以行踐言

第一次見到葉行言，陸赫城十七歲。

彼時他以普通新兵的身份加入征原軍青年營已經一年多。

2469年，幾大軍團聯合搞了次軍事素質大賽，地點選在雲漢平原西南的雁矶山。

參賽範圍限制在入伍三年內的士兵，由于雲漢征兵的起點是十八歲，所以來參賽的選手基本都是二十上下。

陸赫城以陸舜為名，将年齡改到十八，加入了征原軍的參賽隊伍。

原本以為自己會是年紀最小的參賽者，結果發現不是。

白岩軍的隊伍裏有個臉上帶着明顯稚氣的少年，看起來絕對不到十六。

那人個頭其實不矮，身量纖瘦而挺拔，只是皮膚偏白，下颌線條略帶圓潤，顯得有些孩子氣。

或許是察覺到了被人注視，那人忽地回身看過來，一雙眼眸如深秋皓月般明亮。

霎時，陸赫城心口一顫。

他感覺自己身體裏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好似初春苔原上開出了第一朵花，好似冰封河道上綻開了第一道裂隙，那些微小的改變迅速輾轉、蔓延、擴張……終成無法阻擋的洶湧洪流。

2469年的雁矶山軍事素質大賽一共舉辦七天。

前三天是各類非對抗的單項比賽，涵蓋應用射擊、障礙賽跑、野外泅渡、武器操作、索降和投彈等項目，每名參賽者可以選擇參加其中三項。

第二天障礙賽跑比賽結束後，陸赫城去了雁矶山基地附近的青龍河畔，為參加野外泅渡項目的隊友加油助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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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雨水充沛，正是青龍河水量暴漲的時候，這個項目需要參賽者穿過激流到達對岸再返回，具有一定的危險性。

比賽現場，陸赫城再次見到了那名白岩軍少年。

那人正在做出發前的熱身，外衣脫掉了，露出修長白皙的軀體，手臂和胸腹間的肌肉看起來緊實又流暢。

陸赫城只看了一眼便移開視線，不知為什麽，他有點慌。

聽到發令槍響，陸赫城才将視線轉回賽場，湍急的水面上已經看不到那名少年的身影。

十分鐘後，少年返回，在這個小組裏拿到了頭名。

陸赫城在想看不敢看但又舍不得不看的糾結狀态下，看着那少年穿長褲，系皮帶，穿上衣，扣扣子，穿襪子……

“陸舜，你往哪兒看呢？”身旁的隊友用力拍他的肩，“大頭在那邊，就要到岸了！”

等看完隊友沖擊終點，陸赫城發現視野中已經失去了少年的蹤影。

最後，他在裁判席旁邊的布告欄上，找到了那人的編號和成績。

比賽期間所有選手都以編號來區別，所以陸赫城只知道那人的號碼是3164，而不知道那人的名字。

揪起上衣，他飛快瞄了一眼自己的號牌——4139。

三個數字重合。

似乎……有點緣分。

第三天，他沒有再次遇見那人。

單項比賽結束後，第四天的比賽是定向越野。

參賽者需要攜帶負重徒步穿越雁矶山，在天黑之前抵達指定的集結點，耗時越少，得分越高。

由于參加這場比賽的人有兩百多，他們被分為三組，間隔十分鐘出發。

陸赫城在第三組，他注意到那名編號3164的少年在第二組。

那人似乎有些不合群，一直獨來獨往，也不和其他白岩軍士兵嬉笑打鬧。

第二組出發後，他看向延綿的山林，想着那人年紀那麽小，會不會辨不清方向，會不會遭遇到危險，直想得心緒忐忑、坐立難安。

第三組出發的時候，陸赫城與他的隊友一起行進。漸漸地，他越走越快，将隊友們抛到了身後。

十分鐘路程而已，很容易可以追上的，他想。

他其實不想做什麽，他甚至沒想過要走到那人面前伸出手去說“你好，我想跟你做朋友”。

他的想法很簡單，就是離那人更近一點而已。

雁矶山是塢雲山脈的支麓，方圓三百多公裏都是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

參賽者需要根據地圖和指南針來确定方向，而山中溝壑縱橫，尋找正确的路線非常困難。

前面陸赫城還遇見過其他參賽者，或者在地面發現有人經過的痕跡，但在三個小時後，他就再也沒有新的收獲。

兩百多號人進入這麽大的山林，就跟一把沙子灑向沙漠差不多。

中午十二點半，他在一棵大樹下解決午餐，心情莫名沮喪。

雁矶山基地為參賽者準備的幹糧是壓縮餅幹，硬得硌牙，吃到嘴裏要嚼很久才能勉強下咽。

出發時攜帶的水壺已經空了，吃完飯，他決定去尋找水源。

小心在地圖上做好标記，他選擇了一條會經過山間溪流的路線。

在一段斜坡上，他發現了人類行進的痕跡，看狀況，經過的似乎還不止一個人，于是他又高興了起來，心中隐隐期待。

接近山澗的時候，他突然放慢了腳步，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不好，具體哪裏不好，他不知道。

最後，他遠遠看到了坐在溪邊亂石上休息的幾個人，都是金翎軍的士兵。

他有些失望，同時也松了一口氣，以那名白岩軍少年的行事風格，應該不會與那些金翎軍同行。

那就過去打聽一下，問問他們有沒有見過那名少年，那麽特別的少年，所有見過他的人都不應該忽略。

剛想邁步，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他條件反射回身，來人已經一掌封住了他的嘴，身體壓過來，将他擠得貼到樹幹上。

“別出聲！”對方低聲喝道。

原本這種程度的控制他是可以掙脫的，但在回眸的一瞬間，他的身體徹底失去了抵抗力。

按在他鼻尖下的手掌溫熱柔軟，帶着草木枝葉的氣息，而壓制他身體的人正扭頭看向遠處，側臉線條分明，卷翹的眼睫一顫一顫。

是他！

編號3164的白岩軍少年！

心髒立時如鼓點般鬧騰起來，周遭空氣中的含氧量似乎下降了，陸赫城只覺頭腦一陣又一陣眩暈。

确定遠處的金翎軍沒有察覺這邊的動靜，少年收回注意力，同時移開按在陸赫城嘴上的手掌。

“抱歉，兄弟。”少年的嗓音有種幹淨清越的溫潤感，大概還沒經歷尴尬的變聲期，近距離看，他的眼尾微微上揚，眼珠烏黑透亮，像是有幾顆小星星在閃爍。

“你剛剛是不是想過去加入他們？”少年問。

雖然失去了鉗制，但陸赫城還是渾身僵硬，不敢擅動，面對少年的問話，先是含糊嗯了一聲，随即又猛地搖頭，“不是，我、我就想去問、問路。”

“那你要多謝我攔住了你，”少年擡擡眉毛，得意笑道：“否則你就羊入虎口了。”

陸赫城一頭霧水，少年用手指點了點他胸口的號牌，“那幫金翎軍專門攔在路上搶別人的號牌呢。”

那根手指很長，骨節分明，指甲剪得很短，但指尖的弧度很漂亮。

陸赫城呆呆地看着，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

少年挑眉，“看來你是沒認真看比賽規則啊，走，到那邊去，我給你講講。”

離開山坡，兩人找了塊巨石後的角落，少年拿出他那份地圖，翻出上面的比賽須知。

“下午六點前抵達營地的可以得到5分，前三名加3分，前三十名加2分，前一百名加1分，随身攜帶的負重完好，加2分，身份牌完好，加1分。另外，上交多餘身份牌，1塊1分，問題就在這裏。”

這場比賽之前，陸赫城确實沒有認真研究規則，他原本以為就是速度比拼。

“比賽有對抗性質，”少年道：“規則暗示了可以搶奪其他人的號碼牌作為加分依據。”

說話間，他眼珠轉動，瞄到了陸赫城胸口那裏。

陸赫城下意識伸手一捂。

“我沒想搶你的。”少年翻了個白眼。

“我不是這個意思！”陸赫城趕緊為自己辯解，他剛剛只是緊張，對方眼波流轉的剎那，他的心髒差點都要從胸腔裏蹦出來了。

“你、你想要的話，我可以給你，謝謝你攔住了我，要不然這塊牌子已經被人搶走了。”

為顯示自己的誠意，他主動把號牌摘下來放到少年手心，磕磕巴巴道：“給、給你！”

“征原軍的兄弟果然大氣呢，”少年揚眉笑起來，嘴角上翹的弧度非常可愛，“不過我不想拿你的分數。”

拉開陸赫城上衣口袋拉鏈，他将那塊牌子塞了進去，然後伸出手道：“不如我們合作去搶那些金翎少爺兵的牌子吧。”

“好。”陸赫城想都沒想就答應下來，他也伸出手，說道：“征原軍陸舜。”

“白岩軍葉行言，”對方說。

合作達成，少年葉行言繞過巨石往山谷下方張望，“那邊人很多，來硬的不行，咱們得想想辦法。”

陸赫城卻還愣在原地，因為“葉行言”那幾個字正在他腦子裏無限放大。

白岩軍葉将軍家那個差點和自己定了娃娃親的孩子就叫“葉行言”，是取“君子以行踐言”的意思。

那孩子比自己小兩歲，今年十五。

陸赫城想起自家相冊裏保存的那張照片。

兩名幼童相擁而坐。

大的緊緊抱住小的，仿佛抱着什麽稀世珍寶，小的卻還懵懂無知，睜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向鏡頭。

突然間，母親當年那句調侃冒了出來，瘋狂在他腦子裏刷起了存在感：

如果是個姑娘，媽就給你定下當媳婦了……

給你定下當媳婦了……

你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