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無用的負罪感

無用的負罪感

行宮酒店。

征原軍代表團下榻院落。

二樓東側那間大套房的窗戶暗了下去，窗棂之間，只剩下庭院景觀燈照射出來的樹影。

姜川問士兵，“葉少校走了嗎？”

“沒有，他跟少帥上樓後就沒下來。”士兵說。

姜副官摸摸下巴，又看看那幾扇窗戶，心裏不由犯嘀咕。

原本以為少帥要留着那位葉少校商量事情，結果現在就熄了燈，這黑燈瞎火的，難不成不是秉燭夜談，而是抵足而眠？

曦曜基地。

基地指揮部大樓。

時間已經很晚，整棟建築靜悄悄的，除了樓道照明，便只有二樓的一間辦公室還有燈光。

周令欽結束了與謝文傑的對話，放下電話聽筒，冷笑了一聲。

謝文傑還是一如既往的狂妄自大，如同那位二殿下與生俱來的愚蠢和無知。

不過狂妄自大有狂妄自大的用處，愚蠢無知有愚蠢無知的用處。

轉動辦公椅，他看向後方上鎖的文件櫃——只要最終決定權在我手裏就好。

叮鈴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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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兀的電話鈴聲打斷了周令欽的遐想，轉回椅子，他拿起聽筒。

“周營長。”對面響起一個聲音。

周令欽嗯了一聲，問：“怎麽樣？”

對面那人道：“掃尾工作已經完成了，柯堅白如今在我的控制下。”

“好，後面的事情就交給你了。”周令欽道：“要做得幹淨一點。”

對面應了下來，周令欽又道：“老嚴啊，好好幹，我的後路可都在你手上。”

“周營長您這話就錯了，”對面賠着笑道：“應該是我的前途都在您手上。”

“哈哈哈。”周令欽顯然很滿意這個答複，跟着笑了幾聲，然後道：“這幾天你辛苦，将來要什麽樣的前途都好說。”

“不辛苦，這是屬下該做的。”對面回答。

通話結束。

距離曦曜兩百公裏的熠州城裏，金翎軍司令部軍情處第一科主管嚴凡生緩緩放下電話聽筒。

咔。

聽筒卡入底座的聲響不大，嚴科長面上的恭敬神情卻在同一刻瞬間消失。

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長出一口氣，感嘆道：“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辦公桌對面還坐着一個人，那人看起來不到四十，戴着厚底眼鏡，面頰瘦削，膚色有些不健康的蒼白。

那人顯然并不是嚴凡生的客人，因為他衣着淩亂，雙手還被铐在背後。

但他表情很淡定，說出的話也很平靜，“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嚴科長手握周令欽罪無可恕的證據，是該好好擔心一下自己的後路了。”

嚴凡生瞥那人一眼，“那你說我該怎麽辦？”

“嚴科長拿這種問題來問我，是篤定我跑不掉，因此也不怕洩密，周令欽把這件事情托付給嚴科長，想必也是同樣的道理。”

那人笑着搖頭，“可惜柯某只是個科學家，你讓我研究前沿科學可以，讓我研究權力鬥争，呵呵，還是算了吧。”

嚴凡生面色沉郁，因為他知道這個叫柯堅白的家夥沒說錯，上了周令欽的賊船，要下去可不容易 。

不是他不想要榮華富貴，是再多的榮華富貴也要有命去享。

跟着周令欽造反不是問題，但在造反的同時手握對方的罪證就是死路一條。

去跟周延仲告密嗎？

那看起來也不是一個好主意，一來他自己有把柄在周令欽手上，二來這件事太大了，是足以動搖金翎軍或者說周家根本的。

周延仲知道後固然不會放過周令欽，他這個知情人絕對也讨不到好。

騎虎難下，左右為難。

為今之計……嚴凡生将目光移向桌子對面的柯堅白，問：“你在勃铎待了幾年？”

柯堅白眉梢一挑，“一共十二年，怎麽？”

嚴凡生沉吟道：“勃铎的核工程研究所你都能進去當上高級研究員，不容易吧。”

柯堅白笑了，“還行，我導師很有背景，加上我的科研能力突出，所以才被破格留用。”

“我聽說搞科研的人都很有責任感，”嚴凡生看向柯堅白，“如今你研制出來的武器即将奪去很多人的性命，你有什麽感想？”

“我能有什麽感想？我都自身難保了好不好？”柯堅白露出嘲諷的笑，“武器就是武器，是好是壞端看它被用在哪裏，做出引爆決定的不是我，你難道還想讓我覺得內疚？”

“至少全雲漢人，不，是全世界人應該知道真相吧。”嚴凡生道：“你在勃铎那邊有路子可以聯系到政府高層人物嗎？”

柯堅白瞟了這位軍情處調查科長一眼，“什麽意思？”

“雲漢雖大，卻已無我們的容身之處。”嚴凡生嚴肅地直視柯堅白，“如果你不想死，就跟我合作吧。”

柯堅白眯起眼眸，“嚴科長不知道這樣做等同于賣國嗎？雲漢人在自己國家的陪都引爆一顆自己國家制造的摩洛彈，卻試圖将罪責栽贓給勃铎，這是給勃铎一個向雲漢宣戰的理由。”

“我是迫不得已。”嚴凡生振振有詞，“颠覆雲漢政權的是他們，将這個國家拖入戰争泥潭的也是他們，就像你說的，引爆核彈的不是我，我為什麽要內疚？”

柯堅白思索片刻，點頭道：“好，我們合作。”

半個小時後。

曦曜城市長官邸。

內閣顧問謝文傑接到一個秘密電話。

電話另一頭的人道：“一直聯系不上柯堅白，他可能出事了。”

“大概是周令欽動手了。”謝文傑平靜地說：“不過沒關系，這個變故也在我們的預計裏，柯堅白他早有心理準備。”

對面那人沉默了下來，顯然知道所謂心理準備是什麽意思。

“所有的犧牲都是值得的。”謝文傑又道：“不管是這曦曜城裏的平民，還是你我。”

“但願。”對面那人說。

謝文傑：“怎麽，你動搖了？”

“不，”對面否認，“只是我做不到像你那麽坦然。”

謝文傑嗤笑一聲，低聲道：“無用的負罪感。”

對面安靜了差不多半分鐘，然後再次開口，“你放心，我不會動搖的，二十年了，我等的就是這一天。”

“那就好。”謝文傑微微提高音量，念誦道：“昭昭雲漢，熠熠其光。”

對面那人接下一句，“晨晖破曉，長夜初華。”

這場對話結束後，謝文傑關了休息室裏的電燈，借着落地窗透進來的燈光走到自己的臨時床鋪躺下。

枕頭下有什麽東西咯到了他，反手摸到厚厚的書脊，想起是剛才随手塞進去的《雲漢年鑒》。

抽出那本書，又将枕頭往長椅扶手那邊移了移，他改成半躺的姿勢，燈也沒有開，就這麽摸黑翻開硬裝封面，然後用指腹在扉頁上摩挲。

紙上有微乎其微的印痕，因為太過熟悉，他可以僅僅依靠觸摸來确定。

昭昭雲漢，熠熠其光，日月經天，萬世永昌——這些字是他在十七年前寫下的。

那時候他剛剛入讀帝畿大學，滿腦子的天真，以為這個國家可以通過自上而下的改革獲得新生。

後來他知道了，那個想法大錯特錯。

因為所有新生，都必須先經過毀滅。

只有經歷過血與火的洗禮，徹底埋葬舊時代的一切，這個國家才能鳳凰涅槃，成為他所向往的新雲漢。

所以。

不需要負罪感。

所有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未來的雲漢會感謝我們今日的付出。

把手裏的書本往身側一塞，謝文傑緩緩閉上眼，讓自己的身體放松下來。

将睡未睡的短暫時間裏，他的思維離開軀體，不斷突破各種有形和無形的阻礙，最終抵達萬米高空，如天神般俯視燈火寥落的曦曜城。

與此同時。

征原軍第13特種空勤營“湍流”特別行動隊負責人賀從軍正透過一扇窄小的舷窗看向外面的夜空。

無線電耳機中響起飛行員的彙報：“長官，我們正接近金翎軍第九師的防空警戒區，有被對方雷達探查到的風險。”

“收到。”賀從軍淡淡應了一聲，然後調整耳麥頻率，宣布道：“注意，飛機經過前方日落山隘口的時候是唯一的跳傘時機，高跳低開，落地後在指定坐标點集合，出發！”

簡短地下完命令，賀隊長利落地解開身上的安全帶，然後拉下頭盔面罩。

颠簸的機艙中，立即站起黑壓壓一群人，所有人均已穿戴好了單兵降落傘裝備。

随着機艙門被打開，強勁的氣流奔湧而入，就連固定在艙壁上的物品都被沖擊得前後搖擺，而訓練有素的特勤營士兵卻站得巋然不動。

賀從軍第一個躍入茫茫夜空，向着大地俯沖而去，其後是更多矯健的身影。

淡薄的雲層飛逝而過，下方的黑色大地上，曦曜城的輪廓出現了，随着高度降低，縱橫交錯的街道次第顯現，建築物的燈光仿若密集的繁星，在橫平豎直的線條間閃爍綻放。

這座城市裏的很多人，此刻好夢正酣。

有人夢到了大仇得報，有人夢到了心想事成。

相同點是，他們都認為一切皆在自己的掌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