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失憶

失憶

“今天可真夠冷的。”何青看了看窗外。

“是啊!又下雨,真是沒法出門了。”辛晨點了點頭,“咖啡還有嗎?”

“有,我給你倒。”何青接過杯子,片刻後,廚房裏傳來了他懊惱的聲音:“牛奶沒有了。”

“沒事,我回我家拿,反正就幾步路。”辛晨說着就往門外走去。

屋裏一瞬間安靜了下來,何青看着手中的杯子,突然有些恍惚。

大概一年前,他下班回家,發現對面的公寓門口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他正想着是誰搬了進來,一個女人從屋裏風風火火地跑了出來。見到他,她稍微愣了一下,指着他的房門:“你住這嗎?”

他點了點頭。

她沖他笑了笑:“那我們以後就是鄰居了,我叫辛晨。”

“你好,我叫何青。”

“對了,你家有錘子嗎?我有幾個釘子要釘。”

“有。”他轉身進屋拿了錘子出來遞給她。

“多謝了,回頭還你。”

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只是不知為什麽,他隐隐約約地覺得似乎以前在哪見過她,是哪裏呢…算了,想不起來的話,就多半是五年前的事了。

說起來,錘子她還沒還呢。

不過也無所謂了,反正他也不用那錘子,再說她搬進來不久之後,他就發現他們的作息時間很相似,經常在出門和回家的時候遇上,一來二去,兩人就熟了起來。不久後的一個周末,他聞到她家傳來陣陣的香甜的味道,過了一會兒,傳來了敲門聲,一開門,看見她站在門外,手裏端着一個盤子:“我烤的餅幹,送你幾塊嘗嘗。”

從那以後,他就經常收到她送來的食物,每每他過意不去想要回請,她總是推辭說,她喜歡做飯,可是一個人又吃不了那麽多,所以才分給他的。他不擅長廚藝,好在兩人都喜歡咖啡,他便隔三差五地請她喝個咖啡,當做回請了。

“你發什麽呆?”辛晨不知什麽時候走了進來。

“沒有,”何青轉過身,“牛奶拿來了?”

“嗯,”辛晨揚了揚手裏的托盤:“我想起我家還有蛋糕,昨天晚上剛烤的,一起吃吧。”

“總是吃你家東西,你又不讓我回請,我吃人嘴軟啊。”何青笑道。

“嗐,客氣什麽,好吃的跟別人分享才更好吃。”辛晨切了一塊蛋糕放在盤子裏遞給他,自己也切了一塊,端着咖啡和蛋糕重新回到沙發上坐下。

屋裏又安靜了下來。

這就是她的特別之處,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即使不說話,也不會覺得尴尬。何青想着,轉頭看了一眼辛晨,她正專注地吃着蛋糕,模樣仿佛享受美食的幼童,誰能想到,她居然是個核物理學家呢。

第一次聽說她的職業的時候,他着實吓了一跳。

“核物理?你是造原子彈的?”

辛晨哈哈大笑:“你這人,聽到核物理就只想到原子彈。核物理的用處多了去了,我幹嘛非得造原子彈呢。”

他上下打量着她:“我真沒看出來,你一點也不像個科學家。”

她白了他一眼,揶揄他說:“誰規定科學家長什麽樣了,難不成我還得把‘科學家’這仨字寫腦門上啊?還是說科學家也得像你教的那個數學一樣,有個公式可以套?”

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是這個意思。”

“說起來我們也算同行,數理不分家嘛。”

“我比你差遠了,你可是拿諾貝爾獎的材料。”

“那不見得,你雖然拿不了諾貝爾獎,但沒準會成為諾貝爾獎得主的老師。再說,諾貝爾也沒數學獎啊。”

何青從回憶中回過神來,看到辛晨捧着咖啡杯,若有所思地慢慢啜飲着。發覺何青在看她,她轉過頭,似乎有些掩飾地輕咳了一聲:“你今天不去跑步了?”

“下這麽大雨,我怎麽出去啊,今天先停一天吧。”

“你還真是喜歡跑步,我幾乎天天見你下班了就出去跑步。”

何青笑道:“也不知怎麽的,我每次跑步的時候心情都會變好。”

“嗯,運動倒确實會讓人心情好。”

“也不完全是那樣,就有一種,怎麽說呢…”何青努力地想着合适的形容詞,“好像我因為什麽原因很久都沒法跑步,突然有一天發現自己能跑了,那種驚喜的感覺。”

辛晨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你為什麽這麽想啊,是不是因為你從前有過什麽傷病,很久都不能跑步?”

從前…

何青不置可否地微微搖頭,沒有回答。

辛晨也沒再追問,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我突然想起來,咱倆認識快一年了,我去年就是大概這時候搬來的。”

何青點了點頭。

辛晨笑了笑,接着說:“話說,沒人說過你這人特高冷嗎?總是一幅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樣子,要不是跟你做了鄰居,我恐怕一輩子都不會跟你這種人搭話。”

何青一怔,看着辛晨。

其實,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他對她的看法。雖然她平時大大咧咧直來直去的,但無論再熟悉,他也總覺得,她似乎有一種疏離感,仿佛她的某一部分,他永遠也無法了解。

辛晨繼續說:“不過相處之後,倒是覺得你這人還蠻不錯的。”她擡起頭看着他的眼睛:“既然我們也算是朋友了,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何青凝視着她銳利得仿佛能看穿他心中一切的眼眸,沉默了片刻,說道:“我也有件事想告訴你。”

辛晨揚了揚眉:“好,那我們一起說出來。”

何青愣了一下,似乎是沒料到她如此奇特的請求,頓了頓,他點了點頭:“好,你數一二三,我們一起說。”

“一,二,三——”

“我沒有五年前的記憶。”

兩個聲音,在寂靜的房中重合。

“五年前的一個早上,我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從沒見過的房間裏,周圍的一切都特別陌生,不管怎麽回憶,都想不起來在那天之前我在哪,在做什麽,就好像是我在無意識的時候突然被扔進了那間房裏面一樣,但是周圍的陳設,看起來又像是我在那已經住了很久了。如果不是看到了枕頭邊手機上面的個人信息,我連自己叫什麽名字都想不起來。”

“我第一個反應是害怕,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可是看到自己也沒有受傷或生病,周圍的一切也都擺放得整整齊齊的,不像是有人闖入的樣子,為了安全起見,我還在那房子裏走了一圈,确定那裏只有我一個人。所以我應該沒有遭受什麽意外,一切都看起來很正常,唯一的問題是,那天之前發生的一切,對我來說是一片空白。”

“我看了手機上的日程,才知道我還要去上班。奇怪的是,凡是和工作有關的事,我都會做,而且日常生活的技能比如做飯、打掃衛生之類的我都沒問題,所以我從前一定是在哪裏生活過,學過這些知識和技能,只是我完全想不起來是什麽時候、在哪學過。”

“我也反複确認過了,甚至還去醫院檢查過,我的記憶力沒有問題,從那天起的一切,我都能記住,只是完全想不起來,那天之前,發生了什麽。這也并不是因為過了太久我淡忘了五年前的事,因為如果是那樣,那我至少應該能記得一些重大的事件,可是我什麽都記不得。那個醒來後放在我枕頭邊上的手機,除了我的個人信息之外,也沒有任何以前的通話或信息記錄,我甚至都不能确認那手機上的個人信息到底是不是我的,只是除此之外,我也沒法得知自己的身份,只好就用這個身份生活下去了。”

“在今天之前,我從來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過任何人,有時候會有自稱是我的家人或朋友的人來找我,雖然他們對我來說完全是陌生的人,我也只能裝作跟他們很親密的樣子,聽他們說起一件件我完全記不得的往事,因為我總覺得,這樣的事告訴別人,一般人都不會相信,說不定還會以為我精神有問題,而那些人對我來說只是陌生人,我也沒辦法信任他們,所以我也不能去問他們我從前到底是誰,只能莫名其妙地扮演着他們的家人或朋友的角色。”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完了彼此驚人相似的經歷後,陷入了一陣沉默。

“所以,你剛才問我是不是從前有過什麽傷病之類的,我沒有回答,不是我不願回答,而是我真的不知道。”何青苦笑了一聲。

“何青,你不覺得這事很奇怪嗎?”辛晨眉頭緊鎖。

”一開始是這麽覺得的,但後來慢慢也就習慣了,畢竟沒有從前的記憶,也不怎麽影響我現在的生活,再怎麽說,從前也只是從前而已。“

“我不是說這個,”辛晨轉頭看着他:“我是說,咱們兩個都同時有這樣的經歷,這應該不是巧合吧。”

何青一怔:“你想說什麽?”

“我一直懷疑,五年前是發生了什麽重大的事,才讓我失去記憶的。現在看來你也有和我相同的經歷,所以說不定,五年前在我們身上發生了同樣的事?”

何青淡淡地笑了笑:“就算是,又能怎麽樣呢?畢竟你我都想不起來了。”

“你從來都沒有試過去探究一下,五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嗎?”

“一開始我确實很好奇,也試着去調查過,但是什麽都沒調查出來,我也就放棄了。再說,萬一調查出來發現是什麽不好的事,我心裏還怪難受的,不如就這樣維持現狀,別給自己徒增煩惱了。”

辛晨沉默了。何青看了看她:“難道你想去調查五年前的事?”

辛晨緩緩地點了點頭:“我一直覺得,我的性格中有我自己難以理解的地方。我很難去真正信任別人,不管是那些自稱我家人的陌生人,還是我這幾年又遇到的朋友,我都沒辦法完全交心,就算他們對我都很好。這不是普通的防人之心,而是我覺得,我潛意識裏似乎一直在告訴自己,我身邊有很多危險,很多人要設計害我,這其中甚至包括我至親的人,所以我不能相信任何人,只能靠自己。我很想知道,我到底為什麽會這麽想,而如果知道了從前發生過什麽,說不定我就有答案了。”

“你對我倒是很信任呢。”何青笑道。

辛晨一愣,也笑了:“不知道為什麽,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覺得很親切,好像在哪見過你似的…”她突然停了下來,若有所思地說:“所以說,我們說不定從前真的認識…”

何青凝視着她的側臉。

第一次請她來喝咖啡的那天,她端着咖啡杯走來的時候,他也看到了她的側臉,那一瞬間,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意識,覺得自己多年前曾見過這樣的側臉。這意識轉瞬即逝,但是他後來每次回想,都十分确定那意識的真實性,再加上第一次見到她時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越發地确定,他從前,真的見過她。

也許也正是因此,他才會對她卸下心防,告訴她自己本打算一輩子都深埋心底的秘密吧。

其實不止是她,他也一直有一種潛意識,告訴他身邊的人都很危險,所以千萬不要相信任何人。他因此很少與人交往,甚至有時候,跟人接觸會讓他有很強烈的不适感。她剛才說他“高冷”,可能正因如此。

只是在她身邊,他從沒有任何不适感,甚至隐隐約約有了一種歸屬和溫暖的感覺。

或許是因為他和她都是孤獨的吧,不知自己來自哪裏,只能如浮萍般漂泊在這世間,扮演着可能并不是自己的角色。

辛晨突然說:“何青,你想不想和我一起調查五年前的事?咱倆合作,總比我一個人單槍匹馬的要好,說不定真能調查出點什麽來。”

何青搖了搖頭:“不,別的事我可以幫你,但這件事,我不想做。”

“為什麽?你不想知道你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嗎?”

何青淡淡地說:“如果我真的像你一樣,是因為五年前的事才變得無法信任別人,那五年前多半是發生了什麽不好的甚至可怕的事,所以我寧願不知道,這樣的事,忘了才是最好。再說,無法信任別人,也沒什麽不好,本來這世界上的人就并不都值得信任,我們這樣也最多就是沒什麽朋友罷了。我早已決定,就這樣一個人生活下去了,所以什麽信任和關心這一類的東西,對我來說,并不需要,只是累贅而已。”

辛晨無奈地嘆了口氣:“好吧,那我也就不勉強你了。”

何青心裏突然有點過意不去,頓了一下,岔開了話題:“對了,我正好要去趟超市,你要不要一起去?”

“好,走吧。”辛晨放下咖啡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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