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晷（1）

十月末，天氣趨寒。

窗外銀杏泛黃掉葉，韶紅天色漸而昏黑下來，牆上挂鐘的秒針“嗒嗒”作響，外頭喇叭聲密集起來。

甘蘇單手支着腦袋，眉梢微挑，視線落在鐘表，當秒針走過數字12，她唇角上揚，合上手中資料，利落背包起身。

她手插風衣口袋，欲向外走。

“這麽快？”對面桌上電腦後探出一腦袋，他推了下自己的黑框眼鏡，對甘蘇的作息依舊表示不習慣。

甘蘇看着他反問：“歲生，你不會是想繼續留下來替教授弄完這些個報告吧？”

徐歲生沉默。

“義務勞動的話，到五點半就足夠了。”甘蘇補充 ，又看了眼鐘表說，“現在五點半過了30秒。”

徐歲生垂眸，不知如何接話，只是抿唇搖頭說：“甘蘇姐，你先走吧，我再弄會兒。”

甘蘇呼氣點頭，“行吧，拜拜。”

徐歲生注視着她灑脫離開的背影。

甘蘇頭也不回出了實驗室，伸個懶腰呼吸口新鮮空氣。

她不想将大把時間浪費在這裏，她懶得巴結，永遠只做“分內”之事，多做一點她也不願意。這可能就是她永遠拿不到推薦名額的原因。

去往地鐵站，甘蘇站在人行道口等紅綠燈，她歪頭，盯着紅綠燈的倒計時。

33，32，31，30……

數着等着，甘蘇恍神定在原地，周圍人熱絡談話，她視線卻固定在了紅綠燈上再未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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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燈跳綠，與她一起等候的人紛紛過着斑馬線，她還維持着剛才的模樣。別人搡她，她也只是呆愣着。

很白……

雙眼皮……

高鼻梁……

駝峰有顆痣……

一人趕着最後幾秒綠燈急急忙忙跑過，甘蘇被猛地一撞，沒站穩，摔在了地上。

“啊……嘶……”疼痛使甘蘇回神。

她似乎對這種事習以為常，一句話咒罵的話也沒有，默默地揉着手肘站起，輕拍身上的灰塵。

看着重新進入倒計時的紅燈，甘蘇狠狠敲下自己腦袋，嘀咕道：“讓你發呆讓你發呆啊……笨蛋……”

甘蘇忍痛咬嘴唇，撫着手肘嘆氣，估計又得青一塊。

甘蘇手重新插回風衣口袋，深深呼口氣，她低頭望着鞋頭，嘴角微微上揚。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般驚豔的五官。

眼睛……鼻子……

還有白的快泛光的皮膚……

她困惑，是誰……

又綠燈了，甘蘇稍稍皺眉，搖頭邁開步子。

甘蘇坐地鐵來到城市一隅的某家咖啡廳，她站在門前，握住門把，想起什麽，她扭頭一望，明月在薄雲下若隐若現。

她蹙眉，也就幾秒，重新推門進去。

“叮呤叮叮”。

門口的風鈴聲引起室內人的注意。

“老板呢？”甘蘇問着櫃臺小哥。

小哥指着二樓，“樓上。”

甘蘇淺笑颔首，“一杯……”甘蘇頓了頓，今天夠衰了，她要醒醒腦，“一杯越苦越好的咖啡。”

“好的。”

甘蘇踩着木制樓梯上去，剛到二樓，就看見角落裏那個喝着奶茶激烈打游戲的人。

“楠楠。”甘蘇咧嘴笑叫她。

王櫻楠瞥她一眼，“來來來，快來坐，我快完了。”

甘蘇無奈一笑，這個很快估計要很久。

甘蘇向她走來，王櫻楠本能地再瞅她一眼，這一眼，讓她打游戲的手停了下來。

王櫻楠皺眉觑她，“你又摔了？”

甘蘇往她對面一坐，脫下風衣捶捶腰，“是啊，痛死我了。”

甘蘇邊說着邊拂起袖子給她看，“你看你看，紅了，明天肯定要青了。”

王櫻楠“啪”地合上筆記本，喝口奶茶，奶茶包滿嘴，腮幫子鼓鼓看。

甘蘇偷樂：“不打游戲了？”

“你都這樣了，我哪裏還有心情打游戲。”

甘蘇委屈哼一聲，開口抱怨起來，“楠楠，我跟你說啊，我那禿頂教授……”

甘蘇吐槽好半天，說到激動點時，小哥端咖啡上來，甘蘇立刻閉嘴，擺出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待小哥走開，甘蘇又開始手舞足蹈。

甘蘇就是這麽個性子，在外人面前是南極冰雪，在自己人面前是四川火鍋。

王櫻楠看着直想笑：“小蘇，不是我說你，你和我那櫃臺小哥彭越認識起碼一年了吧，你還對人家那麽冷淡。”

甘蘇指腹摸下鼻頭，“有嘛……”

“哪裏沒有。”

甘蘇扁嘴，假裝沒聽見。

王櫻楠清嗓子，“那麽重點來了。”

“什麽重點？”

“你今天嗯嗯嗯。”王櫻楠下巴示意她身上的痕跡。

甘蘇扶額，無奈一笑：“不知道。”

“不知道？”

甘蘇挑眉，揚起嘴角，微抿一口苦咖，笑得有那麽幾分春心蕩漾。

王櫻楠眯眼：“啧……你這表情不對啊……”

甘蘇鎮定道：“人，性別男。”

“男的？是誰？”王櫻楠好奇。

甘蘇回憶了一下，搖頭。

王櫻楠拍桌子，“你不會告訴我你沒見過他吧！”

甘蘇洩氣點頭，嘀咕說：“不止沒見過，連他長什麽樣都不清楚……”

“啊？”王櫻楠懵，嘟哝着：“不對啊……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甘蘇聽見王櫻楠的話，扯了個笑，垂首嘆口氣，指尖摩挲着圓滑的杯壁。

的确，以前不是這樣的。

所以，這次的影像，是怎麽回事？

王櫻楠打量她犯愁的模樣，安慰道：“別擔心，沒事的。”

甘蘇擡眸，遲疑片刻道：“楠楠，今天好像不是月圓……”

王櫻楠一怔，“不是月圓？”她快速拉開窗簾，擡頭望天，甘蘇循着她的視線一并望去。

是殘月。

王櫻楠一時語塞，她回頭看甘蘇，琢磨着怎麽繼續胡扯安慰：“小蘇啊……殘月的話……”

甘蘇木讷望着月亮，漸漸地，眼神開始失去焦距。

“小蘇？小蘇？”

“甘蘇？！”王櫻楠急了，“媽的……今天是怎麽回事啊……”

她咬咬牙，沒辦法了。

王櫻楠抓起甘蘇的手，一口咬上去，發了狠勁兒的。

“啊！”甘蘇像從靈魂深處清醒一般。

王櫻楠松嘴，“小蘇，你沒事吧。”

甘蘇吞咽口水，緩緩搖頭，她眉頭緊鎖，今天第二次了。

“怎麽又發呆了？”

甘蘇揉太陽穴，“可能這幾天太累了……”

“剛才又看見什麽了？”王櫻楠擔心問。

甘蘇指着自己的唇瓣說：“嘴唇……”

那人的嘴唇，微微上揚，大約是笑。

是開心的笑，還是別的……

她不清楚。

“嘴唇？”

“嗯……”

甘蘇掃了眼自己的手，亮晶晶一片，她連忙擦擦手，嫌棄道：“楠楠，都是你的口水。啧啧啧，還有牙印，咬這麽用力，謀殺啊。”

“我這是救你于水火。”

甘蘇抱拳：“感激涕零，感激涕零。”

王櫻楠不再說笑，嚴肅道：“小蘇。”

“嗯？”

她問：“你之前不都是滿月才會這樣的麽？”

“嗯……”甘蘇戳戳臉頰，“我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麽了……”

日期不對，影像不對，通通不對。

王櫻楠咬着奶茶吸管，甘蘇這毛病她無能為力，沒法給她出謀劃策。

甘蘇微抿一口苦咖啡，澀澀的味道停留在舌尖，苦味充滿口腔，最後留下的是醇香。

王櫻楠認真說：“小蘇，你仔細想想，這人你沒一點印象？

她嘆口氣：“楠楠，這人我真沒見過。”

“一丢丢也沒有？”

甘蘇搖頭：“沒有……”

甘蘇苦惱，支着腦袋，繼續望着外頭的那輪明月。

王櫻楠勸阻，“別別別，我的大小姐，你可別看月亮了，看着看着又發呆了怎麽辦！”

甘蘇揶揄她：“發呆你就接着咬醒我。”

“你還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甘蘇咧嘴一笑，笑容幹淨，眼眸卻深邃。

從小到大，甘蘇都有個毛病，發呆時腦海中會浮現影像，一旦陷入編織的影像，只有疼痛才能喚醒。

“別擔心了……”王櫻楠握住她的手。

甘蘇笑着颔首。

“而且你想想啊，你看到的影像都是過去，過去說明了什麽，說明已經發生過了，對不對？”

“嗯。”

“所以嘛，你就當以前看到了個大帥哥，然後你給忘了。”

“我是那種看見帥哥會忘的人？”

“你還讓不讓人安慰你啊。”

“好，你繼續安慰，我聽着。”

甘蘇揶揄，微笑着握緊王櫻楠的手，手心卻全是汗。

那些影像與她記憶中的人或物有關，是他們已經歷的生命進程片段。

她一天天長大，所需要疼痛程度也随着增加，從前掐個手指就能解決的，現在最少也得磕着碰着，甚至流血。

她唯一害怕的是，磕着碰着也無法回神時，她會怎樣。

在咖啡館閑聊的差不多了，甘蘇将煩心事抛腦後，趕回家給自己的柯基捶捶喂食。

甘蘇不與父母同住，自己在外頭租房子，一個建了有些年數的小區。

推開門，捶捶熱情迎了上來。

“捶捶，等久了吧，馬上開飯啦。”

“嗚嗚……”

“馬上馬上。”

“嗚……”

甘蘇給它弄飯，随後回房換衣服。捶捶吃完飯，換完衣服的甘蘇和往常一樣牽着它出門散步。

“捶捶，走了，散步去。”

鎖上門，剛下幾步樓梯，甘蘇發現沒帶手機，她又折回。

甘蘇低頭擡腳，眼睛看着臺階，就這幾秒，她眼前的一切開始放慢。

捶捶坐在甘蘇腳步，看見甘蘇這副模樣，不安地直打轉。

“嗚嗚……”捶捶嗅她的衣物。

“汪！汪！”捶捶叫喚，甘蘇仍一動不動。

捶捶扭着大屁股，随後下定決心般用嘴咬着牽引繩，用力一拽，甘蘇順着樓梯滾了下去。

“啊——”

天旋地轉，甘蘇覺着自己骨頭要散架了，全身疼的厲害。

痛……

甘蘇躺在地上，她眼睛緩慢眨着，人迷迷糊糊。

剛才腦海中閃過零星畫面，那個人，那個男人，看着她淺淺一笑，随後叫了她的名字，甘蘇。

她喃喃：“你是誰……”

為什麽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卻不認識你。

甘蘇阖眼，逐漸失去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