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日晷(3)

“是你。”甘蘇站直驚訝道。

那人眉頭不易察覺地一皺,居高臨下望她兩眼,随後松開她轉身坐在沙發上,翹起腿,明晰的手指交錯擱于膝上,他的肅整,與這裏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淡冷道:“你見過我?”

甘蘇點頭又搖頭。

捶捶跳上沙發,很是溫順趴在那人的右側,那人騰出一只手,撫摸了下它的毛發。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模棱兩可的答案我不需要。”他又冷冰冰說。

甘蘇思索片刻,保持鎮定說:“我的記憶中你出現過,可在我記憶裏,今天才是我第一次見你。”

這個答案像繞口令,很荒誕,說完甘蘇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他偏頭望着甘蘇,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辨不出任何情緒。

甘蘇不知他有沒有相信,抓住主動權問:“所以你是誰?”

他面色平靜,保持沉默。

“你是人嗎?”甘蘇握拳,鼓足勇氣問出她想問的。

他扭回頭,昏暗的光線掩住了他的神情,室內響起他沉靜的嗓音:“無可奉告。”

他站起,手插褲袋逼近甘蘇,甘蘇警惕後退一步,他再度命令般說:“轉身。”

“為什麽?”

“轉身。”他不着溫度重複,甘蘇覺得脊背一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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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抿唇,聽話背過身去。

“嗚嗚……”捶捶發出兩聲嗚咽。

甘蘇再回頭,那人已經不見了,留下滿室被風吹亂的紙張。

甘蘇跌坐在地,因為傾瀉而出的恐懼焦猝深呼吸起來,人戰栗着。

她望着陽臺,伸出自己的右手,回憶着幾分鐘前的場景。

她明明摸出了他的心跳。

暗夜窺至,萬籁俱寂。

皮鞋聲在瓷磚地上響起,每響一聲,過道的感應燈便亮一盞,直到那人打開整棟別墅的燈光開關。

“啪嗒。”通明一片。

彭越正躺在複古絨沙發上斜眼看他,手枕在腦後,模樣悠閑篤定。

“午倉。”那人叫他。

“在!”

“你沒脫鞋。”

彭越擡下腦袋看一眼,踢了自己腳上的白色板鞋,“這樣行了吧。”

那人無奈,走去前方的高桌上端起一套茶具,在彭越對面坐下,不緊不慢開始煮水,掰茶餅。

彭越側過頭看他,慵懶問:“怎麽樣?”

那人手頓一下,輕靠着沙發背,面容嚴肅。

彭越瞪眼,吓得從沙發上彈起來,“真能看見啊!”

他颔首。

“那怎麽辦,怎麽辦……”彭越來回踱步,“只要你不願意,沒人能看見你啊……”

“她好像不是一開始就能看見,是感覺到……”那人稍稍蹙眉,回憶着甘蘇閉眼小心翼翼伸手試探的模樣。

彭越停下步伐,“啊?”

“她感覺到我的存在,伸手碰到我後,才能看見我。”

彭越的重點偏了,“伸手碰到你!她還碰到你了?!”

“……”那人提起茶壺,沏了一杯熱茶,放在茶幾對面,“午倉,坐下,喝茶。”

“面癱,你還有心思喝茶!”

“不然?”

“當然是把她扼殺在搖籃裏啊!”

那人擡眸,目光如炬,尖銳狠厲,彭越旋即安靜。

彭越慢慢坐下,不敢注視他,他差點忘了,他控制着一切,他是主人,是主導者。

那人沒有訓斥,只是一如既往冷靜地給他講道理,“午倉,你是祥瑞,是福澤,是盛陽,應當熾烈,明耀。”

“我錯了。”彭越耷拉下腦袋認錯。

“喝茶。”

彭越端起紫砂杯,微抿一口,溫熱的茶水下肚,潤澤着幹涸。

“好喝诶。”彭越咧嘴笑。

“是嗎?”那人不确定,自己品一口,覺得同往常一樣,沒差。

彭越擱下茶杯,手負腦袋後靠于沙發,“看來今天你心情不錯,你心情好的時候,沏的茶才會好喝。”

那人嘴角輕微一扯,在彭越看來,這就算是在笑了。

彭越:“你要拿甘蘇怎麽辦?”

“她……嗯……”那人眼睛微微眯着,在忖度衡量。

彭越打個哈欠說:“抛開我剛才要把她扼殺在搖籃裏的話,我其實挺喜歡她的。”

他挑眉,看着彭越。

彭越說:“她這個人,很冷靜,也很鬧騰,但無時無刻都明白自己要什麽。我所見的人多多少少都沾染着陰晦渾濁,而她的氣息卻很清冽,跟她呆在一個空間,讓我很舒适。”

“嗯……你倒難得誇人……”他沉吟片刻,說:“我再觀察幾天。”

彭越訝然:“這算是什麽解決辦法啊……”

那人站起,開始收拾茶具,“她有點特別。”

“除了氣息特別之外,也沒有特別的東西了吧。”

“能讓你舒适,能看見我,觸碰我,還很關愛動物。”

那人伸手,示意彭越把桌前的杯子遞給他。

“關愛動物不算特別吧。”彭越不服,把茶喝得一滴不剩茶,将空杯子遞過去。

他接過,淡淡道:“那如果我說,她以前就見過我呢。”

“噗——”彭越把最後一口茶噴了。

那人收拾完茶具向外走。

“面癱,你別走啊,說清楚,說清楚啊,什麽叫以前就見過你,喂!”

彭越小跑追上去。

甘蘇一夜無眠,為了掩蓋熬夜留下的滄桑,她特地畫了個精致的妝。

“捶捶,我走了,你看家。”

“嗚嗚~”

甘蘇摸下捶捶的腦袋,出門上班。

甘蘇手插衣服口袋,和往常一樣去到小區附近的地鐵站。今天她的心思尤為繁雜,方跟靴子每踩一下都是那麽沉重。

昨夜的不速之客是誰?他為什麽能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

她已經夠奇怪了,怎麽還碰上了比她更奇怪的人。

“诶……”甘蘇嘆口氣。

她刷卡進站,發現上一班地鐵剛走,下一班還要等幾分鐘。

甘蘇靠在瓷磚牆上,右手覆于左手,注視着前方隔離障的玻璃,上頭反射出一個個人影,身高一米六九的她,在一群女孩中脫穎而出。

突然,玻璃鏡面的右方出現了一個熟悉的人,他很高,甘蘇一眼就看到他,她通過玻璃觀察他,而他亦是。

甘蘇臉向右轉,那人的确就站在她右方兩米遠的地方。

他站着的地方就像一片淨土,沒人推他搡他,哪怕有人疾步而行,也會避開那處。

真是怪了,甘蘇心裏嘀咕。

甘蘇嘴唇微張,欲開口說些什麽,他卻将手指比在唇邊,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

“嘟嘟嘟——”地鐵進站。

甘蘇抓緊自己的背包帶,又瞥他一眼,和衆人一起向裏頭擠。

擠進去後,甘蘇找到一個舒适些的位置,她靠着地鐵扶手,透過玻璃望着外頭的他,她用唇語問:

你是誰?

她知道,那人一定明白她在說什麽。

此時自動扶梯上下來一群人,幾個高大的男子站在了那人面前,甘蘇伸長脖子看,可當人散開時,他早已不見。

乘坐十幾分鐘地鐵,又過了一個紅綠燈,甘蘇來到了她上班的實驗室。

甘蘇發現她桌上有份早餐,她看着早早就到了的徐歲生,說:“歲生,你給的?”

徐歲生笑着點頭。

甘蘇:“謝了,改天我請你。”

一來一回,這樣她才不會覺得欠人情。

“甘蘇,牛教授找你。”從洗手間回來的另一個同事對她說。

“哦,好。”

甘蘇放下包,挺直腰板向走廊盡頭的房間走去。

甘蘇進去後,裏頭不時傳來東西摔地的聲音,以及嚴厲的批評聲。

十五分鐘後,甘蘇手裏拿着兩個文件夾出來,一藍一黑,徐歲生看見問:“甘蘇姐,你沒事吧。”

“沒事。”甘蘇的臉皮早已厚上天了,教授罵她兩句,她怎麽會兜不住。

徐歲生起身望着甘蘇放在桌上的兩個文件夾,“是出什麽問題了嗎?”

甘蘇指尖敲敲藍色那個,“實驗數據錯了,要重做一次。”

徐歲生模樣愧疚,“藍色那個是我做的……”甘蘇替他背鍋了。

“不管誰做的,數據改回去就行。”她淡淡道。

甘蘇心裏明白,教授就是看不慣她,這份數據是誰做的根本沒差,叫她進辦公室的目的只有一個,挑她刺,撒撒心裏的火氣。教授之所以到現在還留着她,不過是因為她業務能力出色,報告和數據分析做的比別人強百倍。

徐歲生還傻站着,甘蘇擡頭,“坐啊,站着幹嘛。”

徐歲生聽話坐下。

甘蘇打開藍色文件夾檢查,拿紅色馬克筆開始圈圈畫畫,随後她将文件夾往對面徐歲生的桌上一扔,“我畫圈的地方,重新計算,算完我檢查。”

“好。”

“沒有誰是不會出錯的,更何況你剛來。”甘蘇觑了眼他洩氣的模樣,掰扯了兩句安慰的話。

“好!”徐歲生立刻幹勁十足。

甘蘇擡頭,又看他一眼,淡淡一笑。當她準備再次低頭時,窗外花壇旁站着的那個人鉗住了她的視線。

甘蘇猛地起身,二話不說向外跑。

“甘蘇姐!”徐歲生喊她,她也沒回頭。

甘蘇推開實驗室的大門,向花壇那兒跑去,跑了幾步,發現那人早就不在了。

甘蘇垂眸往回走,右手覆在左手上,有些無精打采。

“你在找我?”那人淡冷的聲音突然出現在她身後。

甘蘇驚訝,欲轉身,他卻說:“別回頭。”

甘蘇照做,背對着他問:“你是誰?為什麽要跟着我?”

“我是誰你不需要知道。但你,似乎不太正常。”

“什麽意思?”

“今天你從家到地鐵到這兒,右手掐了左手十五次,又掐了自己的腰十次,故意用頭撞地鐵扶手三次。”

甘蘇吞咽口水,他怎麽都知道。

他繼續問:“為什麽那麽做?”

他發現她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和疤痕不下幾十個。

“我……”甘蘇糾結,她的事,除了楠楠,未曾對他人說過。

“咳咳——咳咳——”

甘蘇思考之餘,那人突然猛烈咳嗽起來。

甘蘇沒忍住轉過身,那人扶着牆,咳得很嚴重。

“咳咳——咳咳——”

“你怎麽了?”甘蘇苦惱之後,扶着他。

“松手。”那人推開她。

“午倉……日晷出現了裂痕……”他壓着聲音說。

甘蘇困惑:“午倉?什麽裂痕?”

男子的話似乎沒得到回應,他蹙眉,又喊了一聲,

“午倉!”

這聲是那麽迫切,空蕩,渾厚,穿透一切,時間似乎充滿虔誠,願膜拜,應稱臣。

萬物仿佛都靜止,只剩下甘蘇和面前人。

男子疾步離開,甘蘇咬牙,跟了上去。

可幾秒後他消失了,甘蘇失去目标,迷惘地來回張望。

她陡然間想起什麽,閉上眼,憑着自己的感覺,快速向前小跑幾步,在那個感覺要消失前,她踉跄,随便伸手一抓。

有了!

那人驚詫回頭看她。

甘蘇睜眼低頭一看,她握住了他的手。

“你……”男子皺眉,“來不及了。”

他回握她,将她帶入自己的懷裏,把她的頭機械地按在自己胸前,命令式地說:“閉上眼睛。”

整個姿勢只是簡單的保護。

甘蘇周圍暗湧的氣流讓她害怕,她聽話,眼睛死死閉緊。

一切消音前,她好像聽見他說了句,“沒事的……不要動……”

他好像還說:“午倉……我們有麻煩了……”

然後,一切都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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