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子白·須俎(6)

彭越出去半晌未回,時辰擡腕看表的頻率變高,甘蘇在旁瞧得真切,想來他在為彭越的安全擔心。

“你要不要出去找一下他?”甘蘇小心謹慎問。

雖他救過她,救過利荏,看得出是個善良的人,但……甘蘇心底總有那麽些怕他,興許是他太過嚴肅,又或是他永遠那麽波瀾不驚。

時辰擡頭觀察天空,“應該沒出什麽岔子,可能又貪玩了。”

又等了許久,四周刮過一陣強風。

“面癱!”彭越手裏捧着個食盒出現,人有些焦慮。

時辰打量他:“怎麽這麽晚?”

彭越将手裏食盒塞給甘蘇,甘蘇急忙捧着,他彎腰撐着膝蓋對他說:“日晷的裂縫好像變大了,我有些使不上力,大部分路當然只能用我的雙腳走回來了。”

彭越額頭滲着汗,看來沒少跑。

時辰看他問:“很難受?”

彭越點頭:“嗯,不太舒服……”他又擡頭看天,“即便是白天,太陽底下,陽光照着,身體也有些沒力……”

時辰站起來,手貼上彭越的額頭,閉起眼感受,随後眉頭微微蹙起。

彭越扁嘴:“怎麽樣……沒騙你吧……”

時辰指腹從他眉心滑到鼻尖,是日規,彭越摸摸鼻梁,心情立刻好起來。

時辰思考說:“力量的确在流失,但有你父親撐着,對你影響應該不大。”

彭越擡頭望天,擔憂道:“老爹要是撐不住了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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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辰沉着臉轉身,他看向前方的利荏:“所以要盡快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也會保全日晷。”

彭越擋在他面前,“面癱,你可千萬不能做傻事啊!千萬千萬啊!”

“放心,我說的是萬不得已。”

彭越偷偷碎碎念,表情更是擔憂,他才不相信他。

甘蘇在旁聽着,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能幫什麽忙嗎?”

彭越靈機一動,指着前頭靜坐的利荏:“甘蘇,你不是跟那小子關系好嗎,你去勸勸他,趕緊參軍,趕緊趕緊!”

甘蘇搖頭:“逼他的話,會适得其反的。”

彭越洩氣,甘蘇說的沒錯,利荏是個倔孩子,雖然才相處這麽些時候,但他也看出來了。

時辰又坐下,甘蘇捧着食盒心事重重,他将食盒從她的懷裏拿過,擺在平整些的石頭上一層一層打開,“吃飯。”

甘蘇點頭:“哦……”

彭越直接将屁股擱在雜草上,盤腿而坐,雙手托腮,視線在二人間來回,“你們真的不打算給我一口?”

時辰冷冷說:“如果你想寫檢讨,盡管吃。”

彭越做個鬼臉。

甘蘇扭頭去看利荏和姜武,利荏是要吃飯的,那姜武呢?

“你給利荏送些過去,姜武只要給他水就行。”時辰不緊不慢說着,目光未從飯菜上移開。

甘蘇抿嘴,她又表現的那麽明顯?

甘蘇拿了兩個饅頭和水向利荏走去,利荏聽見動靜,轉過頭來看她,“姐姐。”

甘蘇把饅頭與水給他,“吃吧,吃完再想,總會想通的。”

甘蘇準備起身時,利荏拉住她問:“姐姐,你說父親想我參軍嗎?”

甘蘇淺淺一笑,“我說的都不算,利荏,這要你自己想。”

利荏松開她,甘蘇又接着向前走了幾步,來到姜武面前,“前輩,你的水。”

姜武緩緩擡頭看他,“你叫甘蘇是吧……”

“嗯。”

“甘蘇,你是個好姑娘……”姜武視線越過她,落在時辰身上,沉沉叮囑道:“記住,離開這裏後,不要跟時辰糾纏,不要想他,不要……”

甘蘇垂首,平靜打斷道:“前輩,離開了辰縛,我不會記得他的。”

而且她對他并沒有奇怪的心思,唯一值得她留戀的,是他的容貌了吧,誰叫她是個色胚。

姜武爽朗一笑:“是啊,我怎麽沒想到,他肯定會用日規讓你遺忘。”

甘蘇淡笑,轉身準備離開。

“但是……”姜武沉聲繼續說,“遺忘終究是遺忘,那部分記憶永遠是屬于你的。”

甘蘇停頓片刻,邁步回去。

姜武說的她懂了,但她要是忘了,就永遠也不想記起來。

利荏思考了一天一夜,時辰便等了一天一夜。

期間因為利荏的猶豫,姜武好幾次差些失控,時辰竭力控制住了,只是咳嗽越來越厲害,聽着讓人心驚。

“咳咳……”時辰望着曙光。

甘蘇抱膝,她覺得夜有些長了,這日出怎麽到早晨七點才來。

時辰扭頭去看彭越,他依舊熟睡。

一天一夜,該理清的早已理清,他唯一需要的,只有點撥。

“咳咳……”時辰掩嘴,他步伐沉穩向利荏走去,“利荏。”

利荏仰頭看他,背光的時辰,眼神不明,氣場壓迫。

“我帶你去些地方。”

“去哪兒?”

“去了你就知道了。”

“走吧。”

利荏站起來,準備以輕功而行,時辰抓住他的手臂,“用我的方式。”

“嗯?”利荏不解。

在甘蘇的注視下,雜草斷裂,螺旋般上升,一股風流過境,草渣落下,時辰與利荏已不在原地。

兩人走後,甘蘇走去彭越身旁,推醒他,“午倉,午倉?”

彭越轉醒,“怎麽了……”

甘蘇從地上拿起根樹枝,“你能幫我把這根樹枝點燃嗎?我急用。”

彭越打個響指,樹枝整個燃燒起來,甘蘇吓得扔掉,将火踩滅。

她又撿起一根嶄新的,“不要全部,就頭上一點。”

彭越掀下眼皮,又打了個響指。

樹枝一端燃起,甘蘇見燒了不少,就趕緊吹滅。她從懷裏掏出快絹子,用黑灰在上頭寫着什麽。

彭越瞥一眼,沒興趣,翻身繼續睡。

時辰帶着利荏來到一個地方,利荏腳落地,立刻用力拍臉醒腦,“你做了什麽?我們怎麽來這兒的。”

“這些你不用管,利荏,你看看前面。”

利荏向前望去,難民成群,流離失所,刨樹皮,吃野菜,無一磚一瓦避雨,母親抱着餓死的孩子痛哭流涕,兄長牽着才幾歲的弟弟游蕩,屍骨遍地,四周荒草不生,死氣沉沉。

這些是他時常會見到的場景,只是這個地方,比他之前救濟之處更不堪。

“怎麽會這樣……”利荏暗暗握拳。

時辰平靜道:“這是兩軍交戰之處,百姓的處境可想而知,而這只是滄海一隅。”

利荏別過臉,不忍再看下去。

時辰又握住他的手臂,才須臾,兩人又去了一個地方。

“到了。”

利荏回頭,訝然:“這裏又是……”

“軍營。”

将士們死的死,傷的傷,身上裹着布條的,布條滲出血也沒空搭理,氣勢雖低靡,但疲倦的眼神中透着惡狠,被多年鮮血染紅的眼睛,再也回不去了。

時辰淡淡道:“長年征戰,他們都麻木了。”

利荏輕語,眼神動容:“這一仗……打了多久……”

“三年。”

利荏咬牙,如果母親和舅舅在,是不是會快些結束,将士們也能早些歸去,與家人團圓。

時辰望着他的神情,“利荏,我還要帶你去最後一個地方。”

利荏緩緩點頭。

時辰說的最後一處,是安逸的都城。

與其他幾處形成鮮明對比,這兒沒有鮮血,沒有屍首,沒有肅殺,只有白雪之下的靜谧。

利荏嘴角揚起,是個笑,但顯得那麽悲涼:“如果都像這裏一樣該多好……”

時辰冷淡道:“利荏,想着去改變,才能改變。”

利荏看他一眼,盤腿坐在塔樓的瓦片上,他靜靜觀察着街上百姓的一舉一動。

不知過了多久,雪下大了,一片一片的,落滿了整個都城,有些人撐起油紙傘,伸手接雪,有些則在雪中玩耍嬉笑。

利荏抓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

須臾,利荏嘴角揚起,将融為水的雪握在手裏,他起身回頭對時辰說:“我們回去吧。”

“明白了?”

“沒有比此刻更明白的時候。”

時辰颔首,抓住他的手臂。

雪花雜亂飛舞後,塔樓上的兩人消失。

甘蘇用下巴敲着膝蓋,感覺到什麽,她欣喜擡頭,“回來了。”

果然,十幾秒後,時辰帶着利荏重新出現。

彭越無精打采看甘蘇,“甘蘇……”

“嗯?”

“你現在好像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面癱了……”

甘蘇垂眸思考,是這樣嗎……時辰還沒出現,她就知道他回來了,內心的感覺的确變得更明顯了。

利荏握着鳴刀走向姜武,他立在他面前,居高臨下望他,身影挺拔,眼裏的迷茫變為堅定。

“我去參軍。”他認真道。

姜武忍不住喜悅,“真的?”

“嗯,但我不是為了母親,不是為了你,也不是為了十萬将士。”利荏坦然道,“我是為了百姓。”

姜武不斷點頭,聲音顫抖:“好,好,都好。”

“我會從個小兵穩紮穩打學起,但我絕不會只當個小兵,等我當上将軍,我要結束這連年的戰争。

我要讓這裏沒有鮮血,沒有屍首,只有安定。”

姜武扶着石碑站起,第一次露出欣慰的笑:“孩子,你會的,會的……”

利荏回頭看着甘蘇和時辰。

他一直明白的,他的師傅,教了他自由,但也教了他軍魂。

劫富濟貧,除暴安良,都是為了百姓,他的父親,承繼着他母親的心願,耐心教導他,成為一個有責任、有擔當、有将心的人。

他是将門之後,那就注定要浴血戰場。

姜武露出釋懷的笑,彭越人一下精神起來,他激動跑到時辰面前,“面癱,我舒服了!”

時辰不再咳嗽,微微點頭。

天空的太陽更明耀些,甘蘇覺得周遭的空氣也舒服不少。

利荏:“我等會兒就去招兵營。”

姜武看向時辰,又看了眼利荏,“時辰……我……”

時辰:“一起去吧。”

姜武:“多謝。”

時辰将衆人帶到了排着長隊的幾個軍帳外頭,甘蘇環顧四周,這才确認,這些軍帳是招納新兵的地方。

姜武看着這些隊伍,欣然:“不愧是我朝男兒……”

來這兒的,都是抱着誓死的決心上戰場,守護着每一寸疆土。

利荏握着鳴刀,抱拳:“各位,就此別過。”

時辰面無表情,彭越則急切揮手,“拜拜拜拜。”他急着要回去,他一點也不想再呆在這兒了。

甘蘇:“等等。”

“姐姐。”

甘蘇從懷裏拿出塊絹子,塞給利荏,“你的名字,從軍之人,怎麽能沒個名字呢。”

利荏展開絹子,黑灰寫成的兩個字——利荏。

利荏咧嘴笑:“姐姐。”

甘蘇擺手,“你就不要說感謝的話了,去吧。”

利荏笑着轉身,姜武欲言又止,但沒叫住他。

走了幾步,利荏回頭,他看着姜武,半晌道:“舅舅……”

姜武眼眶濕潤,笑着點頭。

利荏挺直腰板向前走,時辰瞬間去到他身前,周遭的一切停止,包括利荏。

甘蘇看着時辰擡手,在利荏臉上做了那個動作,日規,這次是遺忘吧。

幾秒後,時辰回來,一切人和物又按照原來的軌跡繼續動着。

時辰冷淡道:“有些東西,他就不必記得了。”

甘蘇點頭:“嗯。”

姜武望着利荏的背影,以及他手中的鳴刀,開口:“我一直沒想明白,鳴刀是怎麽開刃的,直到你們提到守陽。”

守陽,利荏的父親,也是利荏的道士師傅。

姜武轉身看向時辰和甘蘇,“你們故意隐瞞了這件事。”

甘蘇垂眸,鳴刀由長鳴劍重鑄之後,尚未開刃華靈便死了,利荏在須幽嶺承了十萬将士的夙願,而這刀則承了不甘與怨恨。

甘蘇看到,在利荏十歲生辰的那晚,利荏的父親看着熟睡的利荏,說自己要去找華靈了。

為了洗淨鳴刀沾染上的恨怨,他以生命為鳴刀開刃,讓其重塑正氣。

時辰清冷道:“他不需要知道,知道了,他只會更自責,更抗拒。”

姜武搖頭:“時辰,我真的看不透你……”

你究竟是為了日晷,還是利荏……

姜武來到甘蘇面前,“甘蘇,多謝你,讓我知道了守陽的事。本不屬于你的時間暗夜,我就收回了,當作是給你的謝禮吧。”

“什麽……”

甘蘇還未反應過來,姜武的兩指便輕觸甘蘇額間,甘蘇無法動彈。

時辰:“午倉,仔細看着。”

彭越認真點頭。

半晌,姜武收手,甘蘇覺得自己心裏空了一塊。

時辰:“午倉。”

“嗯。”彭越來到甘蘇面前,也擡起手,他像姜武那樣,将右手兩指觸于甘蘇額頭。

姜武教導:“靜下心,想着将屬于你的收回,它自然會回到本源。”

許久後,彭越才收手,他不可思議看着自己的右手,興奮道:“有感覺有感覺!我能感覺到!”

甘蘇難受,禁锢的身體終于能動,她捂上胸口,眼神飄忽,心裏好像又空了一塊。

時辰觀察着她的反應,安心之後才看向姜武。

姜武手腳上的鎖鏈慢慢消失:“時辰,我回去了,即便多罰我在日晷守上千年,我也無怨言。今後,我自當盡到第一個時的職責,精心管理兩個辰。”

時辰看着他,思忖後說:“子白,亥月很好。”

姜武一怔,感激抱拳:“時辰,多謝。”

亥月,第十二個時,掌管第二十三辰與第二十四辰。

離第一個時最近,也最遠。近在咫尺,卻永世無法相見。

是子白的妻子。

姜武化為一陣黑煙,黑煙散去,什麽也沒有留下。

甘蘇捂着胸口,偏頭看時辰:“時辰,我……”

她覺得有什麽東西不見了,但又說不上來。

時辰淡淡道:“甘蘇,剛才子白收回了暗夜,午倉收回了白日,不會再有多餘的時間出現在你身上,時間回還到此為止。”

甘蘇吞咽口水,試探問:“也就是說……我變正常了?”

“嗯。”

時辰伸手,在右側比劃了個長方形,一道門突然出現,“吱嘎”一聲,門緩緩打開,裏頭是黑暗,滿地繁星鋪成路,指引着迷路人回家。

時辰冷淡道:“一直向前走,你就能回去了。”

甘蘇抿嘴,時辰站到她面前,她仰頭觑他,時辰對上她的視線,冷漠擡起手。甘蘇閉眼,感受到他的掌心覆上她的左肩,随後是小腿。甘蘇知道,她的傷口一定都好了。

時辰又舉起她的左手,将她食指上的戒指摘下。

最後,他指腹的溫度從甘蘇的眉心延續到鼻尖。

“你該回去了。”命令般的口吻。

甘蘇緩緩睜眼,摩挲了下空落落的食指,她看向時辰,他一如既往冷漠孤傲,仿佛先前那些微末的溫暖從未存在過。

甘蘇扭頭看彭越:“午倉,再見。”

彭越笑着揮手,“再見的話我就是彭越。”

甘蘇點頭,反正她不會記得。

不再看時辰一眼,甘蘇邁開步子,穿過那扇門,踏上那條路。

越走越深,越走越遠,身後傳來關門聲。

她拼命回憶着這幾日的種種,可愈回憶,愈模糊。

怎麽會來到這裏,記不起來;那個人的眉眼,鼻子,嘴唇,記不起來;那個人的名字,記不起來。

前頭一片刺亮,甘蘇眯起眼,好像……好像駝峰上有顆痣……

……

……

“甘蘇姐!”

有人叫她,甘蘇斂神。

甘蘇此刻正站在實驗室外頭,徐歲生跑到她面前問:“甘蘇姐,你怎麽突然跑出來了?”

甘蘇:“我……出來透透氣。”

徐歲生抱歉道:“甘蘇姐,實在對不起啊……數據被我搞錯了……”

甘蘇被牛教授訓完後,突然向外跑,徐歲生還以為她心情差又壓力大,想不開。

甘蘇淡淡道:“沒事,我氣也透完了,回去吧。”

甘蘇跟在徐歲生身後,下意識摸鼻尖。

駝峰上有顆痣是什麽鬼?

她怎麽從剛才起老在想這個……

隆德二年,十二月中旬,一身佩快刀的男子走入招兵軍帳。

官員舉着毛筆看他:“姓名,年歲,家從何處。”

男子愣了下,似在回憶,随後他笑着展開手中的絹子:“這個,利荏,我的名字。”

“姓利?”

“姓……”他又想了下,“姓甘。”

“年歲呢?”

“十五。”

官員不耐煩:“家從何處?”

“孤兒孤兒。”

他挺起胸膛,重複一遍:“甘利荏,十五歲,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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