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午倉·淼義(3)

甘蘇将生鏽的鐵盒帶回家, 她回到自己房間,反鎖門後從衣櫃深處拿出她藏好的沉木盒子。沉木盒子被擺在書桌, 甘蘇拿着舊照片做着對比,一模一樣。

甘蘇托腮,觑着照片思考,她爺爺想讓她找到的應該不是盒子,而是盒子裏的鳴刀。可是為什麽呢?

“哎?”

發現什麽, 甘蘇拿起照片, 打開臺燈, 細細研究起來, 以前的照片上都會在右下角留有時間,只要是用膠卷沖洗的。

甘蘇念出聲:“92……”

橙色的阿拉伯數字92, 只有年份, 确切時間已經模糊到看不清。

92年的?

甘蘇蹙眉, 她将照片翻轉, 她爺爺在背面鉛筆的留跡,明明寫的是1949年留。

49……92……

是她爺爺寫錯了?還是……

甘蘇舉起左手, 将食指的戒指輕觸嘴唇, 真心實意想着時辰的名字,她啓唇:“時……”

還未将名字說全, 入眼所見又慢慢放大虛無,甘蘇趴下,側着臉靠在手臂上,最終望着窗簾投入的白光失了神。

……

……

燭光搖曳, 影影綽綽,一張木桌,半壺小酒。

一身軍裝的男子風塵仆仆進屋,順大兒抖了自己身上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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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甘啊,新中國成立了,安定了,不打仗了,你也該讨個媳婦兒了,都三十的人了,村裏不是好幾個人給你說媒呢嘛。”

甘德解了腰上皮帶,摘了紅五星八角帽,松開佩紅布領章的粗布灰色軍裝領口,悠閑坐在長板凳上,翹着個二郎腿,嘬了口小酒,“得得得,我這不是每天都被催着呢嘛,那也得有姑娘看得上我啊。”

“誰家姑娘看不上你啊,村口王嫂一聽,老甘打完仗回來啦,那軍功也是杠杠的,恨不得撮合自家妹子給你,還有那個隔壁村的老劉老張,哪個不盼着你當他們家的女婿啊。”

“是嘛,哈哈哈,”甘德爽朗笑。

“你就找由頭吧,分明就是你看不上別家姑娘,還真別說,你甘德就是眼界高,我說的中不中?”

“中中中。”甘德啧個嘴,又給自己滿上一杯。

戰友好奇:“那你給我說說,你到底看上哪家姑娘啦?”

甘德嘶一聲,“還真沒有。”

“那個翠芳,金玲,不都長得挺俊的嗎,也看不上?”

甘德搖頭,催人走:“行啦,你都趁我出去會兒偷喝多少口酒了,趕緊回家去,嫂子不還等着你嘛。”

戰友提着酒壺給他滿上,“你還沒給我說,你今兒個找上頭幹嘛去了?”

甘德清口嗓子,鄭重道:“我要調回去,回南方,報告也打了很久了。”

“你不在北方呆了?”

“嗯,南方終歸是我的根。”

“兄弟啊,這兒大好前程你放着不要了?”

甘德擺手:“調回去,上頭總能給我安排好的。”

“那上頭同意了?”

“同意了,這陣子就走。”

戰友嘆口氣,萬分惋惜,他性子豪爽,從竈上直接拿了兩個大碗,将壺中剩下的就一人半碗滿上,“來,幹了,明兒個,我讓你嫂子弄些好菜。”

“好嘞。”

酒盡夜深,甘德送走戰友,又折回屋裏,借着燭光,他從兜裏拿出一封破破爛爛的信,這是他前幾日收到的,家中老母病重,想見他最後一面,他也正好順着這個由頭,幹脆回南方安家。

甘德将信又揣回兜裏,從土炕的被頭裏拿出另一壺捂暖的酒,一人在桌前飲了起來,“诶……”

怕是見不上最後一面了,這信轉了多少地兒才到他手裏。想着,他眼眶濕潤些,但男兒有淚豈可輕彈,他擦了下雙眼,只是喝着悶酒。

屋外傳來腳步聲,甘德皺眉:“誰啊?”

走進來的人,先不說服飾奇怪張揚,再者眼神銳利,不像善茬。

“你哪位?”

男子只是說:“我有東西給你。”

“你這是留洋回來的洋學生?”甘德猜測。

來的人正是一身西服,在甘德眼裏,這是最恰當的推斷了,但他卻沒發現,這西服的款式衣料,是這個年代絕對沒有的。

男子沒回答,他走上前,将手中的白色信封交給甘德,甘德疑慮接過,摸上這細膩的紙張料子,心裏倒是驚嘆一番。

甘德摩挲下信封,裏頭不像是信紙,他猶豫打開,随後将東西抽了出來,一張彩色照片,上頭是個木盒子。

“洋玩意兒照的?哎,還真稀奇,”甘德擡頭看他,“你給我這玩意兒幹嗎?”

“回去以後,你會認識一個李姓女子,與她成親後會生下一個兒子,你的兒子以後會有個女兒,照片上的東西是給你孫女的。”

“诶媽呀,彎彎繞繞,你說戲呢?”甘德拍着大腿笑,自然是把這些話當玩笑話。

“甘德,你的母親臨死前會給你照片裏的東西,這東西以後你一定要給你孫女。”

甘德立刻嚴肅:“我娘?”

“嗯,你回去她還沒去世。”

甘德指着照片裏的東西問:“這是什麽?”

“你祖上留下來的東西。”

甘德皺眉:“我憑什麽信你?”

“你的孫女叫甘蘇,等她出生,你就知道我今天說的都是真的。”男子轉身離開,甘德拔出桌上腰帶裏的配槍,就想追上去,男子回頭一個眼神,甘德面前出現一堵火牆,隔開二人。

甘德:“喂!你先別走啊!”

男子望着被困在火牆後的甘德說:“一定要好好保存那個盒子,尤其是裏面的東西。”

“喂!喂!”

男子走出外側木門,最後隐隐約約,似乎站在門口跟門外的人說了句話,“楊源,這樣可以嗎?”

“嗯。”門外的那個人應聲。

火牆陡然消失,一切複原,甘德追出去,早就沒了那個男人的影子,“見鬼了……”

甘德走進屋裏,地上的黑焦提醒着他剛才這兒的确是有大火,但轉眼間,又消失了。

甘德坐在長木椅上,他反複瞧着手中的照片,嘴巴抿的死緊,思考良久,蠟燭就快燒到盡頭,他最終從軍衣口袋裏拿出一支已經短到只能勉強握住的鉛筆。

他借着微弱的光,以一名身經數年戰争的士兵,寫下了對他熱愛的國土的祝福。

國運昌隆,天下合宜。

1949年,甘德。

燭火燃盡,他将照片收起,放入裏衣最貼近胸口的那個口袋。

……

……

幾日後,甘德啓程回鄉。

輾轉許久,踏入鄉土,南方彼時大雪,卻不及北方落下的小雪半分。

甘德歸家,門外是等候他的家人,他來不及打招呼,在嬸嬸的帶領下,趕緊進屋見最後一口氣的母親。

母親旁有個貌美姑娘陪着,打扮的也不像在鄉下生的。

“你好。”姑娘與他打招呼。

甘德向她點了點頭,“你好。”

嬸嬸介紹:“這位是留洋回來的李芬醫生,我們這兒最好的醫生,這陣子一直是她給你娘看病的。”

甘德一愣,李芬醫生……姓李……

随後甘德在身後擦擦手,後向李芬伸出手,李芬回握,甘德:“謝謝,十分感謝。”

“不客氣,應該的。”

兩人松開手,李芬收拾着出診的物件,提着包離開時,輕聲囑咐甘德,“抓緊時間。”

“多謝……”

“娘。”甘德跪在床邊。

白發老人擺手,其餘人全部退了出去,老人提着氣說:“德啊,你回來啦……”

“嗯,娘,回來了,不走了。”

“德啊,你爹的墓旁有塊大石頭,石頭下面,有你爹留給你的東西。”

“娘……”

“我的乖兒啊……讓娘好好看看你……”

翌日,甘家辦喪。

頭七過後,甘德自個兒偷偷摸摸去了他爹的墓,從石塊下挖出了包的完好的沉木盒子,他打着火,從裏衣口袋裏拿出照片,對比着。

“娘耶……咋還真一樣呢……”

……

……

回南三年後,甘德與李芬成親,成親第三年生下個大胖小子。

甘德抱着剛出生的孩子,手裏拿着照片,照片已經有些泛舊,他眉頭皺着就再沒松開。

他看着襁褓裏的孩子問:“啓康啊……以後你讨媳婦,真會生個閨女?”

路過的護士都笑他,“甘首長,你這才抱上大胖小子,就想着小子給你生孫女啦。”

甘德笑笑,笑容下的神情卻異常認真。

……

……

1992年,産房外,甘德手反複在膝蓋上擦磨,急得都出了手汗,好幾個小時後,裏頭傳來孩子的哭聲。

甘啓康扒着門眼兒使勁往裏頭看。

甘德也望眼欲穿。

終于,護士抱着孩子出來,“恭喜,是個漂亮的女兒。”

甘啓康樂呵抱過孩子,喜歡的不得了。

甘德滿腦空白,渾身都發抖,手捂了捂胸口,隔着衣料摸着口袋裏的那張照片。

甘啓康高興道:“爸,你給起個名字吧。”

甘德搖頭:“啓康,你起吧。”

“行,”甘啓康看着皺巴巴的孩子,“我和佳芝的孩子,叫甘蘇吧,簡單,好聽。”

甘德念叨:“甘蘇……甘蘇……甘蘇好啊……”

……

……

“哈……”甘蘇深吸一口氣回神,她粗粗喘氣,瞪大眼睛,眼前白光朦胧,真真假假。

等她靜下心,從那些影像中徹底抽回,才意識到自己清醒了。

窗簾飄動,起風了。

甘蘇額頭一層汗,她疲倦坐直,握着那張陳舊的照片,吞咽口水。

她眼珠左右轉動,突然,她将東西推到一邊,從筆筒裏抽出支水筆,随便拿了張紙,邊回憶邊寫着。

“1949年,甘德,照片,西服男人,火,”甘蘇愣了愣,“火?”

她緊鎖眉頭想着那個男人的長相,細究的話,和彭越有些相像……

她繼續寫:“沉木盒子,1952年,甘德李芬,1955,甘啓康,1992年,甘蘇。”

甘蘇咬筆思考,那個西服男人對她爺爺說的話都應驗了,就像……就像已經知道會怎麽發生的一樣。

甘蘇觑着照片,腦中突然又蹦出一個名字,她輕語:“楊源……”

西服男子離開前跟門外的另一個男人說了話,兩人好像是一道來的,但是那人卻沒進屋。

“嘶……”甘蘇拿筆在紙上寫着。

楊園,楊圓,陽元,陽圓,楊源。

“哪個楊……哪個源啊……”甘蘇苦惱,扔了筆,看着紙上亂七八糟的一切。

“時辰。”甘蘇粗粗喊了一聲,左右看了眼,沒人。

甘蘇虔誠閉眼,雙手交握,深吸一口,再度輕喊:“時辰。”

“呼——”

窗口風聲變大,甘蘇睜眼扭頭,那人就站在白蒙蒙的陽光裏。

甘蘇怔住,眼睛都看直了,她趕緊斂神,問:“時辰,彭越呢?”

時辰沒想到甘蘇見到他,第一句話問的是彭越,“他去王櫻楠那兒了。”

甘蘇點頭,“他和楠楠怎麽樣了?”

這幾天她微信聯系楠楠,楠楠都表現出堅強沒事的樣子,她也不好戳穿她。

“今天就知道了。”

“嗯?”甘蘇不解。

“他跟王櫻楠今天做了斷,要麽相守,要麽分離。”

甘蘇垂眸,“也好……”

時辰走到甘蘇身邊,“要去看看嗎?”

“可以嗎?”

“遠遠看看就好。”

“好。”

甘蘇将沉木盒子放回衣櫃裏,照片和紙扔進了書桌抽屜,随後打開了門鎖,在桌上留了張紙條:

媽,我出去散心,馬上回來。

彭越和王櫻楠已經面對面坐了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兩人一句話也沒說。

彭越憋不住:“楠楠,你說話。”

王櫻楠揚唇笑:“你叫我楠楠。”

“今天不叫,以後可能也沒機會叫了。”

“你怎麽知道以後就沒機會叫了?”

“大概……男人的第六感……”

王櫻楠繼續笑,笑容變得更甜。

彭越嚴肅起來:“你的回答呢?已經一個小時了,我還沒等到你的回答。”

“我在等你說啊。”

“等我說什麽?”

王櫻楠嘆口氣,伸出左手:“等你求婚。”

彭越愣住,等他求婚?

王櫻楠挑眉:“你不會就想跟我談個戀愛白嫖吧?那等我七老八十了,還有人要嘛。”

彭越反應過來,欣喜若狂:“你答應啦!”

王櫻楠笑着點頭,“嗯。”

彭越表情忽然嚴肅起來,沉聲說:“你等着。”

王櫻楠還沒反應過來,彭越便消失了。

“哎?”王櫻楠站起來,“彭越?彭越?你去哪兒啊?”

王櫻楠小跑下樓,在咖啡店一樓喊:“彭越!”

空曠,沒有人回應。

“彭越!”

除了她的喊聲,什麽也沒有。

王櫻楠有些急了,她推門出去,站在大門前左右張望,喊道:“彭越!”

回聲四響,卻無人應答。

王櫻楠聲嘶力竭:“彭越!你他媽再不出現我們就完了!”

倏地,彭越從二樓探個頭出來,“楠楠,你怎麽跑樓下去了!”

王櫻楠擡頭看,臉被氣的通紅,委屈道:“你才是,突然就不見了!”

彭越:“你站在那兒別動。”

王櫻楠真就在原地沒動。

幾秒後,彭越推門出來,他喘着氣,“我還以為你悔婚呢,剛跟我求完婚人就不見了。”

“你他媽才悔婚呢!哪有人什麽也不說清楚就消失的!”王櫻楠不服氣,“還有,我沒跟你求婚。”

彭越咧嘴笑:“是是是。”

彭越按着她的肩,“你別動。”

“你幹嘛……”

彭越後退一步,随後單膝下跪,手裏拿着個祖母綠的戒指,鴿子蛋一樣大的祖母綠,旁邊一圈點綴的小鑽石。

“嫁給我吧,我絕對不是白嫖!”

王櫻楠哭笑不得,“這戒指哪兒來的啊……”

浮誇……浮誇的要命……

彭越嘻嘻笑:“家裏拿出來的,挑了個最大的。”

王櫻楠伸手,彭越将戒指戴上王櫻楠的手,随後站了起來,擁住了她,“你是我的了。”

王櫻楠:“哼……”

她想起他剛才說了一句話消失就來氣。

王櫻楠嘀咕:“你以後別随便消失了……我怕你消失了就不回來了……”

“好,以後不會了。”

“也不準說一句你等着,然後就消失了,我等不起,等待實在太漫長了……”

“好。”

彭越抱着她晃,“你現在開始是我的了,是不是?是不是嗎?是吧是吧?對不對嗎?”

王櫻楠咧嘴笑:“是,是,是的,很對!”

彭越和王櫻楠忘我的當街擁抱,時辰和甘蘇兩人藏在遠處的角落裏偷看。

甘蘇呼口氣:“吓死我了,剛來就看見楠楠大叫……”

時辰嘴角抽搐,雙手握拳,渾身散發着寒冷的氣息。

甘蘇扭頭看他,“怎麽了?”

“居然拿着我放進第五層保險箱的珍藏品求婚……還挑了個最貴的……”

眼看時辰就要沖上去,甘蘇摟住他的腰,拖回來,“借着戴戴,就戴戴,等會兒肯定會還你的。”

“五層保險箱……設的密碼是他死也猜不到的……所以肯定是燒了……呵……燒了……”

時辰又要沖出去,甘蘇又給拖回來:“消消氣,消消氣。”

“燒了的話……我放在最外層保險箱的油畫……第二層的國畫……第三層的陶瓷……第四層的玉器……呵呵……午……倉……”

“賠賠賠,他一定賠!”

“午……倉……唔……”

甘蘇繞到前面捂住他的嘴,把人往回推,時辰繼續向外走,甘蘇就快擋不住了,踮起腳親了一下他的額頭。

“啵”一聲,聲響可大。

時辰安靜下來,眼睛瞪老大。

甘蘇松手低頭,偷偷做了無數個扭曲的面部表情,恨不得找個地洞鑽,心裏上億只草泥馬崩騰而過。

須臾,甘蘇擡頭,平靜如初,說:“我只是想讓你聽話,我,學,你,的。”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哈……”時辰輕笑出聲,溫柔地按了下她的腦袋,“嗯,聰明。”

鄉下家裏,蘇佳芝上樓,“小蘇啊,你有剪刀嗎?媽媽想剪個福字。”

“小蘇,小蘇啊。”

蘇佳芝推開門,甘蘇不在,“又去哪兒了。”

她進屋,看着甘蘇書桌上留的字條,無奈笑笑:“又跑出去了。”

蘇佳芝掃了眼甘蘇的筆筒,沒有剪刀,“嗯……記得好像在抽屜裏……”

她抽開甘蘇的抽屜,入眼就是甘蘇那張随意亂畫的紙。

她拿起來看,“這孩子,寫的什麽亂七八糟的。”

剛想放回去,有兩個字吸引了她的注意。

“楊源……”蘇佳芝有些感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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