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卯巨·柏煜(5)
甘蘇慢慢放下手裏的鳴刀, 手無力捶在身體兩側,她貼着門背, 觑着安靜平和的柏煜,心裏的話繞了一個又一個彎,“我媽媽……她……”
甘蘇咬唇,拂起自己額前的濕漉漉的碎劉海,心緒怎麽也平複不下來, “我媽媽她現在活着對嗎?”
柏煜颔首, “當然。”
他又繼續說:“我現在在想一件事, 甘小姐, 有興趣聽一下嗎?”
甘蘇緩緩點頭,“你說。”
柏煜有些在意面前這姑娘的情緒, 但還是說出了口:“我懷疑當年在往生路上我想要追回的那個亡魂, 就是你母親。”
甘蘇的反應很平靜, 她垂眸, 她已經那樣猜了。
甘蘇失魂落魄坐到椅子上,所有圍繞着她, 她爺爺和1992年的死結, 好像開始慢慢解開了。
甘蘇阖眼,手握拳撐敲腦門, 表情隐露痛苦,再深入了解一點點,會是怎麽樣的,是一個驚天大秘密, 攪得她永不得安寧嗎?
甘蘇深吸幾口氣,“柏先生,我現在去和我媽媽聊聊,你要聽一聽嗎?”
柏煜:“嗯。”
甘蘇點頭,站起來,先去浴室将頭發吹幹,省得她媽媽又擔心,随後手握着房屋門把,整理了許久的情緒才走了出去,柏煜就跟在她身後。
甘蘇走去堂間,只有她爸一人津津有味看着電視裏的春晚。
“爸爸。”甘蘇輕聲叫他。
甘啓康招手:“小蘇快來,你媽下樓切水果了,人老了,也一刻閑不下來。”
甘蘇坐到甘啓康身邊,她看着電視裏穿着喜慶的主持人,又瞥着正喝茶眉眼笑意濃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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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蘇靠在沙發,視線落在旁側沙發上的衣服上,她的一件襯衫,她媽媽正給她重新納紐扣,針線縫了一半。
甘蘇看似随意問:“爸,媽媽以前有沒有生過大病啊?”
“大病?”甘啓康尋思着,“這還真沒有,你媽身體一向好,比你爸還好嘞。”
“哦……”
蘇佳芝剛好上樓,手裏端着水果盤,“喏,兩個祖宗,吃水果了,聊什麽呢?”
甘啓康笑說:“女兒問我,以前你有沒有生活大病。”
蘇佳芝撿了顆草莓塞嘴裏,重新拿起擱下的襯衫,說:“你媽我身體好着呢,生什麽大病,不過蠻久以前有一次倒是差點一腳去了。”
甘啓康:“呸呸呸,過年說什麽呢。”
蘇佳芝溫柔笑:“那我說的是事實嘛。”
甘蘇手不安地在腿上攪着,“什麽事啊?嚴重嗎?”
甘啓康瞪了眼蘇佳芝,給甘蘇解釋:“你媽很久以前從外婆家回來,路上被人搶劫了,那時候開的還是老古董小毛驢,人先砸在了水泥橋上,然後摔進了河裏。”
甘蘇聽着心懸到嗓子眼:“可媽媽不會游泳啊……”
“是啊,你媽不會游泳,後腦勺還開花了,我知道的時候跑過去,就看見圍了一群人,橋墩有血,旁邊是摔爛的車子。”
甘蘇戳了塊蘋果咬一口,故作淡定:“然後呢……”
甘啓康手捏着眉心:“然後你爸我急啊,想跳下去救人,被鄰居給拉住了,說是已經在撈人了,那我哪肯聽啊,剛準備往下跳,人就被撈出來了。”
蘇佳芝淡淡笑着,“你別添油加醋啊。”
“我哪有,我這是陳述事實。”
甘蘇:“老爸,後來呢……後來媽媽怎麽樣了?”
“你媽救上來已經沒呼吸了,我又是人工呼吸,又是心髒按壓,沒停過,好心人借了車子趕緊幫着我們送去醫院,”甘啓康揖手,“還好老祖宗保佑,你媽撿回了條命。”
甘蘇嚼着蘋果,卻食之無味,她睨着立在電視旁的柏煜,柏煜似乎也正看着她,黑暗隐去他的面容,令人捉摸不透。
甘蘇放下叉子,可是手不停地抖,怕父母察覺出她的異樣,便又叉了塊梨吃起來。
甘啓康扭頭看着甘蘇,拿過一旁的珊瑚絨毯給她蓋腿,眼露寵愛:“還好沒事,不然哦……爸爸我悔也來不及……”
蘇佳芝讓他打住:“你好了啊,還沒完沒了了。”
甘蘇左右看看,總覺得父母話裏有話:“怎麽了嗎?還有什麽後續嗎?”
蘇佳芝彎眼笑:“沒什麽。”
甘蘇心不在焉陪着父母看了幾十分鐘電視,找了個上廁所的借口,迅速躲回了自己的房間。
她順着門板滑下,無助抱住腿,臉埋在膝間,對上號了,八九不離十了。
柏煜伫立在她面前,垂眼看她,他長她快二十歲,論年紀,他已經是叔叔輩了,可是多吃了幾年油米,現在卻百無用處,不知怎麽寬慰,而他接下來要說的,于她來說,是一道新傷口。
“甘蘇,”柏煜像個長輩一樣喊她,“我想起來一件事情,挺重要。”
甘蘇無精打采:“什麽……”
柏煜回憶着剛才在他腦海中浮現的畫面。
蘇佳芝孤單往前走,他守在她身後,周遭安靜,昏黃浮沉,往生路過半,他瞧見在蘇佳芝的身旁有一團白光,一直緊緊跟着,像是依賴,眷戀。
等他明白過來那是什麽,心中的不忍令他喊住了悲傷無神的蘇佳芝。
“蘇佳芝。”
蘇佳芝回頭,面無表情。
年少的他,心裏熱的,他猶疑後說:“蘇佳芝,你知道你懷孕了嗎?”
掩蓋在蘇佳芝眸前的薄霧散去,眼睛一點一點清明,精神轉回,亮了起來,又堕入黑暗,絕望之餘的絕望,她掩面嚎啕大哭,孤立無援。
這一刻,他後悔告訴了她這件事。
為什麽……為什麽是我……我從來沒幹過壞事……為什麽是我……
她不停問着他這個問題。
他卻不知道怎麽回答。
柏煜對上無助看他的甘蘇,甘蘇在等他接下來的話。
良久安靜,柏煜氣絲浮散,他又變為了白煙,沖回了甘蘇的心裏。
甘蘇捶捶胸口,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甘蘇,那時你母親才懷上你。
甘蘇耳旁響起了這句話,她腦袋嗡嗡地。
什麽意思……
甘蘇想問清楚:“柏先生,柏先生?柏……”
柏煜沒有回應,想必再度陷入了沉睡。
甘蘇害怕起來,她眼中含淚,左右觀摩空曠屋子,将人縮成一團,緊緊靠着門背,尋求最後一絲安全感。
受傷落水的時候已經懷了她?
那剛才她爸媽為什麽不告訴她……
甘蘇想起來村裏老人拾蔥時偶爾提及的一個的說法:鬼門關走回來的孩子,舊事莫提,提多了,小心又被拉回去哦。
甘蘇捂住耳朵,是因為這個嗎……
*
彭越從第一個書櫃上扒下最後一本書,他揉揉眼睛,找得他腰酸背痛脖子都快廢了。
“面癱,休息會兒吧。”
“嗯。”時辰應完這聲後,也沒下文。
彭越拍拍自己的臉,看着手裏這本黑色的書,中間是圓形的深詭的橙紅,暈染向四周,彭越挑眉,還挺像個初升的太陽。
“咳嗯……”他潤下嗓子,舉起手邊的茶抿一口,翻開這本書。
彭越一目十行,準備翻頁時,趕緊擱下手中茶杯,手指按在書上關鍵處來回讀幾遍,急急忙忙問時辰:“面癱,你今天回來時說去見了沒過往生路的柏煜是吧。”
時辰頭也不擡:“嗯,怎麽?”
“我念給你聽啊,”彭越清嗓子,“這本書上寫,往生之路,另行三而不得,四而廢止,然卯巨為始,金光初探,亦歸得整圓。”
時辰擡眸:“三不得,四廢止,卯巨?”
彭越重重點頭,“你想找的沒找到,随便找到的,倒是對柏家有些用處。”
“卯巨……淩晨五點……”時辰坐直思忖,“能将柏煜的亡魂送過往生路……”
彭越:“嗯,這本書上是這麽寫的,那就是真的。”
時辰眯眼搖頭。
他自始至終都沒忘記,這是禁忌之書,這裏每本所寫,都不會是平白無故的“施舍”。
——時辰。
耳畔響起甘蘇的聲音。
時辰起身,“我出去一下。”
彭越倒是習以為常:“甘蘇?”
“嗯。”
彭越合上書,興高采烈說:“那我也出去吧,去找楠楠,今天一天沒見她了。”
時辰颔首,“代我問好。”
*
時辰來到甘蘇房間,窗簾緊閉,無光無燈,靜谧地出奇,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床,向前走幾步。
“甘蘇。”他輕喊一聲,聲音盡量柔和些。
他猜測她應是出什麽事了。
書桌右側發出動靜,甘蘇探個腦袋出來,露出一雙眼睛,觑着時辰,沙啞道:“你來了……”
時辰快步走到她身旁蹲下,看她縮在這個角落,光線暗,辨不明她神情。
他皺眉問:“怎麽了?”
甘蘇二話不說,撲過去摟住他的脖子,時辰沒蹲穩,一下子向後倒在地上。甘蘇額頭貼着他的下巴,有溫熱的液體滴在他脖頸,滑落在地。
“你哭了?”時辰伸手拍拍她的背。
她哽咽囫囵道:“時辰,我敢肯定,柏先生說的那個,往生路上被拉回的亡魂,是我和我媽媽。”
時辰手僵住,“你說什麽?”
“是我和我媽媽,是我們……”
時辰心底一直纏繞着的線團,松開了。
甘蘇懇求:“你帶我回1991年的夏天看看,那個夏天,我媽媽出了意外,柏先生說,那時我媽媽剛懷上我。”
甘蘇,1992年5月12日生。
良久,時辰答複:“好。”
甘蘇回去了,1991年的夏天。
她站在她母親出意外的水泥橋,她看見了粉碎的踏車,幾近瘋癫吶喊的父親,渾身濕透,面容煞白,鮮血仍在染紅白衣的母親。
她才知道,她父親沒有添油加醋,親眼目睹,明白一切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送往醫院時,她母親已長時間停止呼吸,在醫生都快放棄之時,她母親卻活過來了。
不,應該是她母親和她。
醫生們都稱之為,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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