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伍

船客催得急,馮少媚顧不上儀容,扯了件外衫掀簾出去。

扶着船客上畫舫時,冷不丁被摸了下手。

她擡起頭。

漢子見她不動,捋了把光滑的手背,啧啧稱奇:“沒想到船上也有這等好貨色,十貫錢一趟夠了嗎?”

馮少媚垂下眼簾:“客官誤會了。”

秦淮兩岸的畫舫最盛,前幾年花船之風刮到江都,船客食髓知味,淡季時為招攬生意,幾乎每條畫舫都備一個船妓。船妓不比花樓裏的金貴,不僅抛頭露面,賣價也低,多半是五等勾欄也不要的貨色。妓船來去匆匆,行話也和花樓裏不同,一夜太長,嫖客管這叫“一趟”。

漢子晃了晃眩暈的腦袋,上下打量。女人披肩散發,身段窈窕,披一件繡着杜鵑花的單衣,哪有好人家的姑娘這樣招搖過市。

他嗤地一笑,伸手去扯女人的腰帶。

馮少媚倒退一步,屈指摁在伸來的手肘內側。漢子渾身一麻,本就有七分醉,下盤虛浮,竟一骨碌滾在船板上,男人們哄堂大笑。

馮少媚掀開簾子,和站在船頭的男人對視一眼。

江都的深夜很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見白生生一枚獨眼,漆黑的瞳仁嵌在中間,黑得發亮。

薛阿乙橫起竹篙,往水石上一撞。

船緩緩遠離河岸。

馮少媚放下竹簾,隔開呼嘯的風雨,身後傳來男人們大聲的嘲笑:“軟腳蝦!連個女人都逮不住。”

她回身走到案邊,跪坐下來。

桌上疊着一摞茶杯,食指和拇指壓住杯沿,取了三只擺在桌案上,馮少媚提起茶壺斟滿。

茶水滾進粗陶杯,騰起熱氣。

漢子爬起來,正巧撞在桌角,額頭青了一片,酒醒來大半,旖旎心思也沒了。

他啐了口,笑罵:“就知道看老子笑話!”

轉身要向馮少媚道歉,忽見燭火搖曳,燭光在女人的臉上明明滅滅,面型随着倒茶的動作略微變化。額頭陣痛,理智回籠,女人的臉也清晰起來。

馮少媚擱下茶壺,欠了欠身:“客官請用茶,奴家告退。”

“慢着——”

漢子突然出聲,黑臉尚有醉紅未褪,眼神已經清醒,他眯起眼睛:“我見過這張臉。”

另兩人橫七豎八歪在桌邊,其中一人打了個酒嗝:“哎喲,還是大哥的夢中情人?”

漢子盯着馮少媚,興奮起來:“小六,畫像呢?”

“啊?”

漢子不耐,伸手扯開弟兄的袖囊,拽出一卷宣紙,正是懷家的懸賞,號令全武林捉拿刺殺懷老爺子的女賊。畫像上的女賊不算漂亮,五官周正,和面前的船妓像了六七分。

他來回看了三遍,扔下畫像,抽刀撲去。

馮少媚一頭滾到船板上,避過刀風,半步外的醉漢打了聲鼾,睡得四平八穩。她一把抓住醉漢的脖子,扯到胸前,屈指掐住他的咽喉。

漢子臉色難看,大喝一聲:“醒來!”

聲音含了內力,振聾發聩。

小六渾身一抖,下意識直起身,醉眼朦胧地環顧四周。

醉漢慢了拍,眼睜開大半,忽覺胸口一涼。

他緩緩低下頭。

左胸冒出一截刀尖,咕咚咚往外冒血,正是昨晚剁鲫魚的那柄剖魚刀。

漢子臉色大變,雙手握刀,沉重的厚刃在空中劃了個半圓,朝馮少媚掄去。馮少媚抽回剖魚刀,抓起溫熱的屍體朝漢子迎面抛去,漢子下意識收勢,接住弟兄的遺骸。

小六酒醒來大半,一時沒摸到武器,抄起桌上擺的三只粗陶杯,對準馮少媚的臉投去。

滾燙的茶水潑面而來,馮少媚向前大跨一步,拇指扣緊桌牙子,猛地掀起桌案。

茶杯砸上桌面,清清脆脆幾響碎裂聲。

燭臺“骨碌碌”滾到一邊,火光忽地熄滅。

周遭陷入黑暗,只聽見急促的呼吸聲,雨滴噼裏啪啦砸在竹篾蓬上。

船艙太窄,施展不開,馮少媚反身奔向門口,掀簾正對上一杆竹篙,她一愣。身後傳來響動,馮少媚不及多想,往左手邊橫踏一步。

先出來的是小六,見到竹篙也是一怔。

薛阿乙掄起竹篙,攔腰橫掃過去,一竿子把小六掀下船,“噗通”一聲掉進河裏。馮少媚撲上船幫,幾息後小六冒出頭,她揚起剖魚刀,一刀割斷了他的喉嚨。

小六再度下沉,岸邊的燈火照亮河面,血色如一枝趙粉牡丹,在水裏徐徐盛放。

沒有人再出來,船艙悄無聲息。

忽聽“噗通”一聲,有人跳進河裏。

馮少媚蹙眉:“逃了?”

薛阿乙側耳聽了片刻,捏緊竹篙:“不像。”

凝神候了一炷香的功夫,緊繃的身體抑不住要放松。忽覺天旋地轉,畫舫竟被人掀翻,倒扣在水面上,兩人順勢滾進河裏。

馮少媚嗆了口水,鼻腔酸脹難耐,剖魚刀脫手而出。她探手去撈,倏地被人捂住口鼻。

她掐住來人的手腕,蹬腿掙紮。

意識逐漸模糊,來人忽地悶哼一聲,河裏綻開一蓬鮮血,鐵般鉗制的手稍松。馮少媚奮力掙脫,四肢綿軟,雙腿無力地蹬了磴,往河底沉去。

恍惚間有人抱住自己,推上河面。

亮光越來越近。

猛然觸到空氣,如魚得水,馮少媚大口大口地喘息。風雨刮刀子般灌進口鼻,她劇烈咳嗽。

回過神,才發現自己正趴在倒扣的畫舫上,離岸很近,斜出一株花凋落大半的歪脖桃樹。

河裏一片紅,不知是誰的血。

竹篙漂在一丈外,馮少媚踮腳折了根桃枝,跪在船板上,探身把竹篙勾回來。剛捉進手,身後傳來響動,薛阿乙攀着船舷爬上來,抛來一件物什。

馮少媚接住,竟是那把剖魚刀。

刀面上浮着一縷未洗淨的血。

她看了眼還漾着波瀾的湖面:“殺了?”

薛阿乙在擰濕透的衣角,應了聲。

馮少媚這才有心思環顧四周,景致皆很陌生。她把竹篙遞過去:“這是哪裏?”

薛阿乙沒擡頭:“東關街附近。”

馮少媚仰頭看了看天色:“回去?”

雨還在落,畫舫駛出不遠,一刻鐘就能回渡口。

薛阿乙還在擰身上的衣服。濕衣貼上皮膚,像纏上條蛇,冰冷而粘膩,怎麽擰都擰不幹。

雨點子噼裏啪啦砸上船板,吵得他頭疼。

薛阿乙煩躁地撇開衣袖,摁了摁太陽穴:“家裏沒熱水,找客棧住一晚吧。”他起身躍下河,仰頭喚馮少媚:“來搭把手。”

方才平息的河面又泛起漣漪,一圈圈向外蕩漾。

馮少媚下到對面,兩人合力掀起畫舫。

船艙和船板浸了個透,吃水深了近三尺,幹透前不能再下水。兩人把畫舫推上岸,薛阿乙尋了根木樁系牢,竹篙卡進船艙,堪堪藏在歪脖桃樹後。

東關街和小秦淮河正相反,白日喧鬧,夜裏清淨。已是戌時末,摸過三條街才找到家未打烊的客棧,門前竹竿上挂塊鴨黃色的幌子,被風吹得卷成一團,隐約看見一個“福”字。客棧不大不小,幹淨整潔,五髒俱全,比白水鎮上那間好過千百倍。

掌櫃生得清俊,秀才模樣。見來了客人,忙擱下算盤,臉上堆起笑容:“兩位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薛阿乙道:“住店。”

掌櫃的笑着應了聲,又問:“客官要幾間房?”

馮少媚道:“兩間。”

薛阿乙道:“一間。”

馮少媚看了他一眼:“一間下房,就住今晚。”

掌櫃撥起算盤,木算珠噼噼啪啪:“三百文。”

薛阿乙從袖囊摸出一串銅板,交了房錢。

正是農忙時節,少有商賈行走,浴堂內空無一人。兩人進了相鄰的隔間,中間隔一塊薄板,熱水剛剛燒好。

薛阿乙哆嗦着跨進浴桶,熱水燙得周身一痛,粘膩的寒意迅速褪去,仿佛鳳凰涅盤、重獲新生。

他抑不住喟嘆一聲。

浴堂裏水汽氤氲,霧蒙蒙一片,只聽見撩布擦身時濺起的水聲。

隔壁傳來女人低低的聲音:“多謝。”

謝他的救命之恩。

薛阿乙沒答,馮少媚也沒要他答,兀自從水裏站起來,捏住衣襟抖了抖,揚手伸進袖管。

襦裙掀過半空,“嘩啦”一響。

薛阿乙背靠木板,閉上眼。

周身泡在熱水裏,腦袋昏昏沉沉。

耳邊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他想象着粗布衣料輕輕摩挲過女人細白的身體,收攏飽滿的胸脯。

他突然想起馮少媚被人掐住脖子、在河水裏掙紮的那一幕。她仰頭望着河面,面容蒼白而透明,繡着杜鵑花的裙裾在水裏舞動,紅豔豔得刺眼。像一只瀕死的飛鳥,撲楞着翅膀還要飛翔。

薛阿乙還記得白水鎮那一夜,掐在手裏的肌膚滑膩幼嫩,讓他想起東關街賣的小蔥豆腐,一水兒白嫩。江都以病弱為美,盛産瘦馬,挑眼的娘子多半姿若蒲柳,少見舞刀弄槍之輩。

危險而美麗的東西總能讓男人産生征服欲,比如刀鋒,比如鮮血,比如大漠裏翺翔的孤鷹。

——比如面前這一只會啄人的金絲雀。

他剝開未攏緊的衣衫時,馮少媚沒有拒絕。

她欠薛阿乙兩條命。一條是他的不殺,他本該殺了她;一條是他的相救,他本不必救她。

沸水把女人的臉蛋蒸得緋紅。

薛阿乙情不自禁摸了摸她的嘴唇,卻沒有吻下去。

馮少媚身上還有他的刀留下的傷口,一道細長猙獰的刀疤剖開雪白的胴體,從肩頭至肋下,像盤踞在竹花上的竹節蟲。

和花樓裏的姑娘不一樣,女人的腰肢有習武之人獨有的柔韌和堅實。

窗外暴雨如注,噼噼啪啪打在屋檐上。

他摸上馮少媚的背脊,如撫刀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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