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貳拾陸

貳拾陸

天公不作美，黑雲壓城，陣雨驟降。

三伏天的雨不落則已，一落便如天邊銀河、傾瀉而下，窗畔雨打芭蕉，清脆作響。

青花瓷板屏風外，點卯兒診脈的大夫收起紅線：“胎相稍有不穩，并無大礙，趙夫人寬心。”

洛陽城中誰人不曉，時隔三年回京為父皇賀壽的江都王新納了一房妾室，寵愛正濃。戲子出身，忒能折騰，隔三岔五用肚皮拿喬，身側伺候的怨聲載道。

女人太會來事，男人早晚厭棄，私底下都在傳，等肚子裏的金疙瘩落地，趙夫人恐怕再沒好日子過。

掌心貼着肚皮尖兒，趙娥英問：“約莫何時生産？”

鼓囊囊的肚皮像田裏将熟未熟的菜瓜，摘早了味兒澀，摘晚了要爛。

大夫答：“八月末。”

留下安胎藥的方子，起身告退時袖囊裏落出一團五彩絲線，上頭插着數枚七孔針。塞緊的線頭松開，線團骨碌碌滾出去，大夫緊追幾步拾起，連聲道歉。

穿針乞巧，洛陽人過七夕的習俗。

趙娥英一愣：“今兒七月七？”

嫁為人婦後一地雞毛，做姑娘時翹首以盼的日子被抛到腦後。

貼身伺候的小丫鬟送走大夫，回來時見趙娥英倚在窗畔納涼，手裏捏着一柄繪有麒麟送子圖的絹面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

雨幕如珠簾，趙娥英問：“王爺在哪兒？”

小丫鬟答：“醉仙樓新擡了位花魁，今兒梳弄，聽聞歌舞雙絕，王爺瞧熱鬧去了。”

趙娥英嗤笑一聲。

“娟兒，你曉得嗎？”她喚小丫鬟的名字，“我的意中人是個沉默而內斂的男人，乍一瞧平平無奇，實則胸懷鴻鹄大志，助他如願以償是我畢生之願。”

娟兒一時猶疑：“您說的是……王爺？”

趙娥英但笑不語，把着團扇曼聲哼唱：“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三慶班的名角唱曲兒，直把小丫鬟聽得神魂颠倒。

江都王不在，王妃張氏今兒回娘家省親，大把閑暇得以揮霍。趙娥英使喚娟兒采來鳳仙花，她的故鄉在綿州，綿州習俗，乞巧節以鳳仙花染指甲。

不多時娟兒抱花歸來：“奴方才瞧見大小姐獨個兒撐着傘從角門出去，跟前伺候的皆不在。”

曹玉盈和謝添的事兒鬧得阖府皆知，被江都王禁足，不知怎的給溜了出來。她與大司馬嫡孫的婚期就在七日後，前些日子整日哭鬧不休，江都王夫婦心力交瘁，盤算着強逼嫡長女成親。

趙娥英搖扇的手一頓——

金風玉露一相逢，天上有牛郎織女鵲橋相見，人間有癡男怨女冒雨私會。

扯下鳳仙花花瓣，堆在瓷碗裏，娟兒拿木杵搗碎。紅豔豔的花汁兒從花瓣裏擠出，跟女人心頭帶毒的嫉妒似的，一點兒一點兒滲出來，慢慢堆滿心房。

搗碎的鳳仙花花瓣敷在指甲上，拿濕布一枚枚包起來。

娟兒見趙娥英出了神，紋絲不動。

小心翼翼出聲：“趙夫人？”

趙娥英醒過神，攤開五指，細細端詳了會兒，忽然開口：“大小姐貿然離府，去請王爺。”

江都王從笙歌燕舞的紅粉青樓被喚回府，衣袂還帶着股脂粉味兒。他對曹玉盈失了耐心，着人審她身邊伺候的丫鬟婆子。

囿于後院的方寸之地，個個兒細皮嫩肉，輕飄飄一個“忠”字抵不掉皮肉之苦，不消片刻盡數吐露。

薛阿乙擦淨手上溫熱的血，今兒陰雨天，瞎了的左眼隐隐作痛。他摁了摁壞死的眼球，進書房禀報：“大小姐同謝七郎相約戌時半于城東樹林碰面，連夜離開洛陽。”

江都王負手立于窗前，巋然不動，薛阿乙一時竟覺他脊背佝偻、老态畢現。

半晌，倏地冷笑一聲：“孤倒是生了個好女兒——眼下幾時？”

薛阿乙答：“申時三刻。”

江都王吩咐：“知會大理寺卿，連夜提審謝相家眷。”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反之亦然。

大理寺奉旨查辦謝相受賄一案，其家眷于謝府抄家之日一并下獄。除卻謝添不知所終，上至耄耋老人、下至襁褓中嬰孩，謝家七十八口人一個不少地關押在大理寺牢中。

江都王在賭，賭謝添當真是頭獨狼，還是色厲內荏的至情之輩。

薛阿乙應下，見沒有旁的吩咐，不由發問：“王爺，可要接大小姐回府？”

“不必。”幾次三番，江都王着了惱，“撞過南牆便曉得回頭了。”

三伏天的雨來得急去得也急，下不滿一個時辰便打住。雨後吹起涼風，盛夏難得的痛快時候，瓦片上殘餘的雨珠兒順着屋檐往下砸，此起彼伏。

“滴答”聲将停時，謝添到了。

少年郎身如白楊，背後一柄三尺劍，人削瘦許多，清癯的面龐被雨水洗刷得發白。

彎下筆直的背脊，謝添叩首：“家父罪有應得，謝家人安享民脂民膏、平添富貴，大理寺怎麽判，小子絕無怨言。然眼下所受牢獄之災乃是無端受過，請王爺放過無辜之人。”

謝添的生母和同胞妹妹皆在大理寺中，審訊必要用刑，深閨嬌養的女眷如何捱得過去。

江都王坐在太師椅上，慢條斯理沏了壺大紅袍，這才開口：“老話講莫欺少年窮，看在蘇掌門的面子上，孤給你一個機會。”

“聽聞你平生與人比武，最喜‘刀出手收’的把戲，未嘗敗績。”江都王道，“孤欲見識見識，謝小公子覺得如何？”

跪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謝添擡起頭：“可。”

“好，痛快！”江都王吩咐薛阿乙，“去請馮氏。”

仆役從屋中擡出一張二尺長的梨花木條凳，撂在庭院中央。沒一會兒馮少媚到了，正是掌燈時候，一道紅燒鯉魚做到半路被叫來，身上沾着炊煙味兒和肉香。

謝添蹙眉：“我不跟女人比。”

書童端着燭臺點着兩旁的石燈，黃昏裏對面女人昏暗的臉龐驟然明亮起來。

馮少媚摸出綁在腰帶上的剖魚刀：“謝小公子，請。”

謝添半跪在條凳一側，右臂平放在凳面上，掌心朝下。馮少媚在條凳前跨開馬步，雙手揚刀，高舉過頭頂。

馮少媚道：“換左手吧。”

謝添搖頭：“右手收得快。”

薛阿乙把食指和拇指圈起，抵在舌尖下，一吹：“哔——”

剖魚刀揮落、入木三分，謝添抱着斷腕發出慘叫，跌坐在地。斷手“骨碌碌”滾下條凳，刀太快，三息過後才滲出血，沿着石板間的縫隙淌出老遠。

馮少媚甩去刀上的血，忽然想起幼時宰殺的那頭豬崽子。

剁豬蹄兒和剁人手，好像也無甚分別。

江都王沒想留下謝添的命。且不論曹玉盈之事，斬草要除根，何況謝添是懷老爺子在世時都稱贊的武學奇才，即使沒了右手，難料将來不會死灰複燎。

吩咐薛阿乙處置謝添，江都王正欲回書房，忽見書童跌跌撞撞跑來。

“王爺……”書童慘白着臉，“大小姐久候謝七郎不至，一時心急，腳下打滑跌進石坑，摔斷了右腿！”

東面小院裏，小丫鬟掌燈、合上窗扇，隔開屋外喧嚣。

指甲上纏的濕布已經幹了，趙娥英解開布條，抖去幹癟泛白的鳳仙花花瓣，就着燭火張開五指。

纖指蔻丹，豔豔欲滴。

謝添的身份要緊，尤其是大理寺正查辦謝相受賄一案的當口，要死，須得悄沒聲息地死。薛阿乙點了謝添的穴，提起他的腰帶往王府地牢去。

快到地方時，少年郎忽然開口：“薛大郎，你可識得一位叫陳春娘的婦人？”

薛阿乙腳下一頓。

謝添接着道：“倘若還活着，她今年應當四十有二。初見你時便覺得面熟，後來才記起，你同二叔的妾室陳姨娘生得六七分相似。”

薛阿乙閉了閉眼複又睜開：“她死了？”

“前年病故，得的是急病，沒吃什麽苦頭。”謝添好奇，“陳姨娘同你是何關系？”

薛阿乙答：“她是我娘。”

謝添吃了一驚。

薛阿乙松手把他放下，攙着他靠牆坐下。少年郎很狼狽，傷處劇痛不減，面白如紙，冷汗打濕了鬓角碎發，喘息聲粗重。

他道過謝，哆嗦着嘴唇開口：“陳姨娘嫁給二叔後生了兩個兒子，大的前些日子夭折，小的還活着，叫謝溪，是二叔最小的兒子，沒有外人見過。二叔心知此次難逃一死，事發前偷梁換柱，将他藏了起來，我知道在哪兒。”

頓了頓，謝添問：“夠不夠換我一條命？”

薛阿乙不答反問：“大的叫什麽？”

“謝鴻。”謝添道，“你應當有所耳聞，前些日子夜半于卧榻之上被人刺死。”

謝溪的藏身之處在城西一處偏僻小院，事發突然，謝二爺不及把幺兒送出洛陽，只留兩名忠仆照看。薛阿乙跟着謝添避開守門的仆役，摸黑進了裏屋。

床榻上蜷縮着一個七八歲的男童，小臉抵在膝蓋上，正酣睡。

謝溪和謝鴻生得六七分相似，鼻子和耳朵跟翠翠的很像。母親離家十七年，薛阿乙記不起她長什麽樣子。

不慎碰到謝溪的臉頰，孩子的軀體溫軟，像被燒紅的鐵塊燙了下，薛阿乙縮回手。

出來給謝添解了穴：“你走罷。”

少年郎活動活動僵硬的臂膀，垂下手，右邊兒袖管底下空空，随動作來回晃蕩。他尚未抽條兒，矮薛阿乙半個頭，斷腕疼痛難耐，少年郎的背照舊挺得筆直，像背上那柄三尺劍。

這是塊璞玉，毀于一旦，只在頃刻之間。

難得生出惜才之心，薛阿乙道：“江都王此人睚眦必報，走了就莫回頭。”

謝添擡眉笑了下：“薛大郎，莫欺少年窮！”

夜半三更，更夫的鑼鼓敲過了幾輪，蟬鳴不絕于耳，悶熱難當。雨分明早便停了，薛阿乙瞎了的左眼卻愈發痛起來，他心煩意亂。

有未打烊的面攤，豆大燭火分外紮眼。

聞到肉香，薛阿乙才覺出餓，清早出門後沒再進食，他要了碗清湯挂面。

上菜的是個小丫頭，十二三歲的年紀，梳着扁扁雙鬟。見薛阿乙木然而坐，如同廟裏泥塑的佛，不由喚了聲：“客官？”

面碗擱在桌上，唯恐食客在這兒出事，勸道：“客官，俗話講得好，民以食為天。您再有什麽煩心事兒，也得填飽肚子不是。”

薛阿乙拿起筷箸，擓了一大筷面條塞進嘴裏，大口咀嚼。

小丫頭轉身欲走，身後的食客忽然開口：“知道這只眼怎麽瞎的嗎？”

不等對方回話，薛阿乙自問自答：“娘嫌爹窮，跟着洛陽來的貴客跑了。我偷聽到貴客姓謝，十歲出頭跟我爹吵狠了，溜出家找娘去。灰頭土臉跑到洛陽，好容易摸到謝家門前，跟看門的說找我娘，他踹了我一腳，給了我一刀，眼睛就這麽瞎的。”

“那日亦是今兒這般的雨天，雨聲淅淅瀝瀝的，”他說，“瞎了的那只眼好痛好痛。”

小丫頭看清薛阿乙左眼上的刀疤，從眉骨劈至顴骨，倒退一步。

“他把我拖到一旁又踹又踢，我趁其不備奪走刀，斬去他的腦袋。”薛阿乙忽然笑了下，“那是我殺的第一個人。”

小丫頭白着臉跑開。

薛阿乙捏着筷箸吸溜面條，耽擱了這麽一會兒，面糊成疙瘩，沒有放鹽，粘膩乏味。

他其實不喜歡小孩兒，少年時母親離家、父親外出謀生，襁褓裏的翠翠動辄啼哭不止，不勝其煩。

面碗很快見底，摸出幾枚銅板撂在陶碗旁，薛阿乙原路折回。

他重返謝溪藏身的小院，天邊曙光乍現，趁照看的仆役未醒，把男孩兒抱走。

歸途中天徹底亮了，萬籁俱寂的洛陽城忽而喧鬧起來。被商販的吆喝聲驚醒，懷裏的娃娃動了動，睜開眼。

醒來被生人抱在懷裏，謝溪不哭不鬧，只眨了眨眼睛。

薛阿乙這才覺得不對。

他蹲下身，與謝溪平視，男孩兒的眼神呆滞空洞，像西洋來的偶人娃娃。

謝添藏了話沒講：謝溪生來是個癡兒，五歲才會說話，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八足歲的孩子，心智與三四歲小兒無異。若非如此，謝二爺不會拼個魚死網破，用偌大謝家為愛子陪葬。

鬧市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小……溪，”薛阿乙伸手抓住男孩兒的臂膀，像抓住最末一根救命稻草，“喊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