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叁拾壹

叁拾壹

江都王府外，太子私兵将王府團團圍住，同江都王僅剩的親兵短兵相交。門屏上雕着“江都王府”四個鐵畫銀鈎大字的匾額叫長|槍挑下，跌碎在地，任人糟踐。

刀劍相交之聲不絕于耳，火光沖天。

王府內遍地狼藉，大開的箱匣東倒西歪，江都王妃張氏扶着曹玉盈穿過庭院，叫逶迤裙擺絆了一跤。

額頭将将要磕上地，被人一把攙起。

張氏狼狽擡頭，來者謝添，右邊的袖管兒空蕩蕩，背後一柄三尺劍，腰杆挺直，眼神清亮。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江都王留有後手，府內有條通往外頭的密道，然——往後便是不見盡頭的逃亡，直至命到絕處。

張氏盯着謝添瞧了會兒，興許有一盞茶的功夫，興許不過彈指之間。

曹玉盈猛地被向前一推，跌進謝添懷裏。

“走。”張氏厲喝，“仙兒，走！”

推開謝添，曹玉盈屈膝跪下，瘸了的右腿歪在一旁，“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張氏捂面轉過身，不再看她：“走！仙兒，快走，離開洛陽……莫回頭，走了便再也不要回來。”

那廂趙娥英房中，女人的呻|吟虛弱破碎。

“王爺，”書童汗如出漿，“再不走便來不及了。”

原已準備妥當，開了密道正要出逃，誰料趙娥英忽然發作，腹痛不止，大夫講這是要生了。原先還有一月有餘才要生産，許是接連遭受驚吓，趙娥英早産了。

江都王轉了轉翡翠扳指，開口：“孤……”

“王爺。”

趙娥英打斷他的話，伸出兩條細白的胳膊攀上江都王，像纏繞枝木生長的菟絲花。女人的臉白得透明：“案幾上有妾身方才親手沏的熱茶，您潤潤喉嚨再走。”

江都王沉默了下，到底心生垂憐，端起案上茶盞匆匆抿了口。

張口欲言，忽覺頭暈目眩，跌進座椅。

趙娥英忍痛支起沉甸甸的身子，挪到江都王跟前，沖他吃吃一笑：“王爺，您可曉得妾身還是趙大家時，有個什麽诨名兒？他們呀，管妾身叫，天生戲骨。”

書童撲來救主，被人制住，拖到一旁。

數名黑衣人不知何時摸進王府，悄無聲息放倒了王府侍衛，侍立于趙娥英房外。

江都王認得打頭的，瞪大雙眼：“你……是太子……”

眼冒金星，此時心中卻出奇的清明，細細一想來龍去脈，他倏地擡起頭：“崔先生同你是何關系？”

當初梨園遇刺一案多有蹊跷，事後查明并無仇怨的刺客乍然現身，趙娥英舍身相救卻能保下腹中胎兒，一環環過于巧合，江都王并非沒有起過疑心。其時崔青河毛遂自薦查辦此事，查了好些日子沒有眉目，江都王這才打消疑慮，安心将趙娥英養在身邊。

趙娥英既是太子的人，崔青河恐怕亦脫不開幹系。

“您可算回過味兒來了，崔先生為您鞠躬盡瘁、肝腦塗地，您卻無以為報，依妾身瞧，算不得恩将仇報，充其量不過是良禽擇木而栖。”由娟兒攙着坐起來，趙娥英雙手托住沉甸甸的肚子，舉止小心翼翼，聲音卻像摻了毒的蜜，“老實講，得了這差事後妾身還曾幻想過，妾身以為王爺當是一個氣概不凡、不矜不伐、足智多謀的男人，誰曾想——”

趙娥英掩唇輕佻一笑：“心胸狹隘、剛愎自用、愚不可及。”

被女人輕慢，還是一個片刻前仍攀附自己的女人，江都王勃然色變。

“妾身曉得您從不将妾身瞧在眼裏，如您這般慣于玩弄吾等草芥于股掌之間的大人物恐怕萬萬也想不到，有朝一日竟會栽在蝼蟻手中。”趙娥英毫無畏忌之色，直視男人盛滿怒意的眼睛，“也好教您知道，什麽叫禍患積于忽微，什麽叫千裏之堤潰于蟻穴——今兒這衆叛親離的局面，絕非棋差一招，不過是您咎由自取罷了。”

江都王面如鍋底，胸口起伏不定，他竟從不知道，這戲子竟如此伶牙俐齒。

天生戲骨——好一個天生戲骨！

趙娥英端起茶盞，晃了晃杯中殘茶：“王爺寬心，妾身可沒有下毒，迷藥罷了。太子爺心善，不願殺害親兄弟，妾身只好留您一命。”

“笑話，”江都王面目扭曲，“他逼宮父皇，已犯下弑父大罪！”

白瓷茶盞磕在桌面上，清脆一響。

“王爺說笑了，逼宮的不是您麽？”趙娥英抿唇含笑，“太子爺趕來救駕，可惜遲了一步，陛下已遭不肖子孫戕害。”

讓娟兒攙着起身，往門外走了幾步又停下：“哎喲，還有件要緊事忘了告知您。”

趙娥英小心翼翼摸了摸鼓囊囊的肚皮尖兒：“這孩子原不是您的，太子爺托妾身向王爺道聲謝，勞駕您替他照顧妾身肚子裏的小皇孫。”

江都王目眦欲裂：“賤婦！”

破例納一個下九流的戲子為妾，不過為的她肚裏孩子。

怒火攻心，他昏死過去。

趙娥英扶着娟兒的手上了馬車，心頭憋着的那股氣兒徹底松了，痛楚翻倍上湧，她疼得蜷縮起來。

小丫鬟直抹淚：“再怎樣，您也不該服用催産藥，您原不會早産的呀！”

“娟兒，你曉得嗎？”趙娥英死死握住她的手，把小丫鬟抓得生疼。

虛汗連連，她大張着嘴喘息，胸脯起起伏伏：“咱們女人呀，柔情似水的時候跟那面條兒似的任人蹂|躏，心腸硬起來，卻是男人赤着腳也趕不上的。”

宮廷內正亂，前來接應之人不敢送趙娥英入宮，好在太子遣來了位太醫。

馬車颠簸，車廂內悶熱晦暗。

子宮裏流淌出的血水髒污了墊在身下的白巾子，趙娥英伸手抓向被廂頂遮蔽的天，眼珠兒凸出眼眶，她以為自己将要窒息。

痛了三個多時辰孩子生下來，是位小公主，因是早産，不過巴掌大點兒，左耳耳垂上生了枚小痣，臉蛋皺巴巴跟猴兒似的。趙娥英稀罕得很，臉緊緊貼在女兒小臉上。

哭聲嬰嬰似鳥鳴，聒噪刺耳。

馬車軋過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身子跟着颠了颠：

“轱辘、轱辘。”

趙娥英抱着嬰孩輕聲哼唱，沒一會兒哭聲便止住，她輕輕撫摸女兒稀疏的胎毛：“乖兒，你的乳名便喚作……‘嬰嬰’吧。”

薛阿乙趕到崔家時，小半座宅子已被大火吞沒，下人正忙不疊打了井水撲火。熱浪滔天、滾滾撲面，火被呼嘯的風吹得獵獵作響，黑如烏木的夜色裏，跳躍的火舌亮得紮眼，像頭張牙舞爪的夜叉。

他拽住周遭瞧熱鬧的鄰人：“出了何事？”

對方咂舌：“崔家二郎叫人放火燒死啦！”

火焰燃燒的聲音嘈雜亂耳，不時夾雜燒斷的房梁砸落在地的巨響，下人的呼喝驚叫此起彼落。

薛阿乙一愣：“崔二夫人呢？”

對方搖頭：“不知。”

薛阿乙把崔宅摸了個遍也沒有尋到翠翠，崔家下人亦是一問三不知。小半個時辰後火被撲滅，只找到崔青河的屍體，片刻後，後知後覺響起女眷哀切的泣聲。

兄弟阋牆，皇家之醜，不容庶民插足。來時正撞上江都王遣來追殺他的人馬，待天亮後塵埃落定，不論皇帝、太子、江都王三方誰人得勝，他同馮少媚皆在劫難逃，離開洛陽一事刻不容緩。

同馮少媚約定寅時相見，眼下已是寅時一刻。

薛阿乙離開前，回頭望了眼燒得焦黑的屋殼子，忽然想起幼時薛昆玉領他去找算命的，得來一句批命：自豪生離，家親緣薄。

趕到會合之地，馮少媚正遭七八人圍攻，周遭橫七豎八躺着十餘具屍體。力有不逮，她已遍體鱗傷，全靠靈巧身法硬撐。

薛阿乙上前相助：“江都王的人？”

見他趕到，心頭緊繃的弦兒一松，剖魚刀插在地上撐住身子，馮少媚白着臉搖頭：“太子的人。”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不過如此。

二人且戰且退，退入竹林，發力狂奔。風嘯于林，但聞穿林打葉聲，月色泠泠，隐約聽見汩汩的流水聲，腳下重重竹影随奔跑迅速向後倒退。

心跳如鼓、大汗淋漓，渾濁的喘氣聲在軀殼裏轟鳴。

一聲接一聲。

馮少媚忽然想起年少糊塗時同那男人私奔，亦是這般刮風的靜夜，只不過那時她沒能等來要等的人。

薛阿乙徒然一個踉跄，跌倒在地。

馮少媚回身攙他起來，男人被汗浸濕的手在發顫。同她彙合後，八成敵人由薛阿乙應付，追兵接踵而至、源源不斷，他早已脫力。

不過稍作歇息，追兵腳步聲已隐約傳來。

腿軟如泥，馮少媚倦得彎下腰，左手扶膝，右手把住手邊青竹，大口喘息：“刀匣……太重了……”

薛阿乙捏緊拴刀匣的背帶，平日不覺沉甸，此時只覺重逾千斤。

背後，腳步聲近在咫尺。

他卸下刀匣，忽地朝竹林間水塘狠狠一掼。“嘩啦”一聲響，充作搭扣的麻繩應聲而斷，刀匣砸出半人高的水花兒，九柄刀抛出來灑在水面上，銀光忽閃，叫薛阿乙想起那割下薛昆玉頭顱的利刃。銀光一閃即逝，九柄刀轉瞬沉入水塘，再瞧不見。

薛阿乙伸手拽起女人：“走！”

緊趕慢趕到了河岸，烏篷船拴在原地。

掀開竹篾簾子，謝溪仍蜷縮在船艙角落，聞聲擡起頭，縱身撲上來。

薛阿乙摸一摸他腦袋，大步走到船頭，拎起竹篙往水石上狠狠一撞，烏篷船迅速離開河岸。用力太猛，新削成的竹篙上未磨平的棱角把手掌割得鮮血淋漓，“滴滴答答”砸落在船板上。

“噗通！”

有追兵跳入河中，一二三四五聲。

馮少媚上船前撿了把碎石子，撲到船舷前，拇指扣緊食指指腹，石子破空而出。一人水性好，堪堪避過，四人正中要害，河面上綻開大朵血花，幸存的不敢再追。

月明如水，碧波浩淼，江天一色。

初至洛陽時的情景尚且歷歷在目，不過轉眼間，已到了不得不離開的時候。縱使時移世易、物是人非，唯有流水——唯有滔滔不絕的流水永遠奔騰不息。

烏篷船駛出一裏地時，抛于其後的洛陽城響起鐘聲，渾厚悠遠，響徹千裏。

縱使從未聽過這鐘聲，薛阿乙、馮少媚這對亡命鴛鴦卻近乎本能的知曉——

是皇城內的喪鐘敲響了。

帝崩，鳴鐘九下，太子薨，鳴鐘七下，皇子薨，鳴鐘五下。

謝溪坐在船頭，腳丫子晃晃悠悠，掰着手指頭數，童音稚嫩清脆：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有道是：一輪頃刻上天衢，逐退群星與殘月。只見朝洛陽的那半邊兒天尚且挂着一輪泠泠彎月，烏篷船駛向之處，紅日卻已冒出個尖尖來，映得滿江一片紅。半邊兒晦暗，半邊兒熹微，正是黎明時分。

夜盡天明，天欲破曉，背靠黑暗，面朝之地曙光乍現。

雄雞一唱天下白！

[完]

感謝諸位一直以來的捧場，後記見專欄，有興趣的朋友可以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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