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前世:初見

前世:初見

衛修向來孑然一身。

五歲時,他久病纏身的母親過世,再過五年,父親與敵将同歸于盡。

他的父親生前以廉儉聞名,得來的俸祿多拿來撫恤傷亡士兵。

因此父親留給他的東西不多,偌大的将軍府中,唯有他,老管家一位,與一個做飯、洗衣的婆子。

這年他不過十四歲,與他年紀相仿的王公子弟仍貪玩着,成天結伴同游,連花街柳巷都去過不知多少回了。

唯有他總待在家中,不是練武便是讀兵書,活得倒像個老将軍。

偶爾外出,他不是進軍營讓便是入宮。

老皇帝念在他父親一生為國鞠躬盡瘁,對他格外關照,曾言要将他作為皇子看待。

他雖知那不過是空話,但老皇帝确實時常念起他,總要他和其他皇子一塊玩耍。

但他讨厭那些人。

這日正是小寒,皇帝召他入宮同衆人吃臘八粥。

小寒本是一年最冷的日子,那年的小寒卻又比往年還要凍上幾分。

他原想稱病在家,但見外面一片白茫大雪,兀地想起老管家所說:“小寒大寒寒得透,來年春天天暖和”。

明年的春天定然很好。

他興起出門賞雪的念頭,最終入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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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的宴會不僅得吃臘八粥,皇帝還要檢閱皇子們近日習武成果,因此衆人便在校場附近的宮中用膳。

然而皇帝臨時得議事,粥才吃了兩口,便匆匆離去,擱下一群皇子與其他王公子弟。

一群年紀相仿的少年無人管束,頓時笑鬧起來,幾人拿了弓朝遠處的箭靶射,又有人要太監去找些獵物來供他們捕獵。

“哎,我有個好東西适合當靶子!”三皇子興奮道。

衛修不愛與人笑鬧,只默默看着校場上的大雪。

直到他聽見一聲痛苦的喘息。

那是一個小孩。

下着大雪的日子,皇子們個個裹着貂裘,但那小孩只穿着一身單薄破衣。

小孩的脖子上被套了個繩,三皇子扯着他的脖子,硬拖着他走。

他連掙紮都沒有,只用手抓脖子上的繩,勉強喘着氣。

那小孩早被打得遍體鱗傷,三皇子一拖,雪地上便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有人問起,一旁的太監說這是宮外的一個孤兒。原有一個老太監想将他認作養子,結果剛入宮,便被三皇子奪去,從此成為一個被任意打罵的玩物。

“有誰能射中這個小畜生?”三皇子笑道。

衛修知道皇子們得罪不起,只挪開視線,眼不見為淨。

三皇子把那小孩趕上校場,衆人拿了弓,猶如捕獵野獸一般将箭對準了他。

那小孩知道若不跑就得死在今日,只能拖着一捏就能碎的身體跑了起來。

衆人一時射不中,越發興致盎然。

遠處,席邊的衛修看着大雪默不作聲。

真好的雪。

哄笑聲傳來,那小孩跑了一會,終究體力不支摔倒在地。

衆人見獵心喜,忙将弓箭對準了他。

一時間,亂箭齊發。

那小孩睜着眼,清澈的瞳孔倒映出一支支朝他而來的箭。

他要死了。

忽地破風聲起,三支箭橫着射來,将所有箭一一擊落。

箭落滿小孩身邊,卻無一支射中他。

遠處,衛修放下弓。

他并非好事之人。

他不過是想起明年将有一個好春天,而那小孩見不到明年的春天。

太可惜了。

見衛修出手,三皇子橫眉豎目:“衛修,你好大膽子!”

衛修不卑不亢:“臣家中缺一奴仆,還請三殿下将這奴隸賜予我。”

三皇子:“我的奴隸你也敢要?”

此時太子道:“三弟,一個小奴隸而已,你就給了吧。”

太子是個仁德之人,方才見衆人欺負一個小孩,早于心不忍。

奈何他天性懦弱,不敢掃衆人的興,只能在一旁幹着急。

這下衛修出面,他忙出來說話。

三皇子繃着張臉,明顯不樂意。

這時一人道:“要不三殿下和衛修打個賭?衛修要是比武能贏過三殿下,殿下就把那奴隸賞他!”

發話的人是丞相之子。

衛修素來不喜歡這人,這人表面總是笑着,心思卻比誰都深沉。

他要兩人比武,無非是知道三皇子自恃武藝高強,可衛修武功卻又更勝一籌。而衛修心高氣傲,自然不肯認輸,必然得罪三皇子。

果然,三皇子聽到要比武,興致就來了:“行!今天正手癢呢!”

那小孩已被抓了回來,聽到兩人要比武,緊張地輕叫了一聲。

衛修沒有看他一眼,只道:“請三殿下賜教。”

三皇子的劍術最佳,二人比的是劍。

衆人興致勃勃,不明白的人看比武的熱鬧,明白人則看衛修的熱鬧。

衛修太傲了,一群人早看他不順眼。

一會他将三皇子打得落花流水,三皇子肯定不會放過他。

果然,一出劍,衆人就知道衛修是個死腦筋,出劍竟如此淩厲。

三皇子險些沒躲開,氣憤無比,接下來一連幾招,劍劍致命。

衛修一一化解,絲毫不顯慌亂。

兩人一連拆了數招,三皇子越是出劍,越是心急,最終大聲一喊,使出專門的殺招。

衛修提劍迎上,衆人只聽“锵”的一聲,其中一把劍斷了。

勝負已定。

衛修的劍斷了,三皇子的劍遙遙指向衛修脖子。

--而衛修的斷劍抵在三皇子胸前。

衛修收回劍,立即跪了下來。

“請殿下将那奴隸賜予我。”

三皇子輸了。

但當他氣憤不已,打算給衛修來上一腳時,卻見鮮血滴落在雪地上。

三皇子:“擡頭。”

衛修擡頭,只見血污了他半張臉,他的眉上是一道鮮血汩汩的傷。

衆人從未見他如此狼狽,三皇子看着自己染血的劍尖,一下笑了。

“那畜生就送你吧,後悔了可不許退回來。”三皇子笑道,“這畜生天生克父克母,連主子也克。要不怎麽人都還沒領回去,就給你留了這麽長一道傷?”

衛修毫無反應,只道:“謝殿下賞賜。”

他走向那小孩,牽起那小孩的手。

他的血點點滴滴落下,落入先前小孩留下的血痕之中。

兩人的血滴在一塊,融開了冬雪。

衛修将小孩帶回家,又請了大夫替小孩療傷。

那小孩遍體鱗傷,不知在三皇子那被折磨了多久。

但那小孩十分乖巧,大夫為他治療時不哭不鬧,衛修幾乎以為他是個小啞子。

直到他拉住大夫的袖子,忽然開口:“眉毛!”

大夫:“眉毛?”

小孩很急,朝着衛修的方向看:“眉毛!”

衛修瞬間明白他的意思,朝大夫道:“沒事了,請回吧。”

大夫走後,那小孩怯怯的,卻又焦急:“眉毛受傷……”

衛修搖頭:“這傷治不得。”

小孩不解。

“這傷必須留着,否則沒人知道我其實輸了。”衛修道,“懂嗎?”

小孩似懂非懂,衛修無奈:“不懂就算了,不幹你的事。”

衛修讓管家把小孩洗一洗,後來自己不放心,又抓着小孩重新刷洗一遍。

“少爺。”

管家這麽讓小孩喊衛修,衛修替他洗澡時,他便乖乖喊了一聲。

衛修素來不喜歡小孩子,只覺得吵鬧肮髒。

但這小孩安靜而乖巧,那聲“少爺”尤其可憐,衛修覺得挺好。

更重要的是,這小孩是他自己拼命換回來的,

衛修問:“你叫什麽名字?”

小孩答:“小畜生。”

衛修手上動作一停,片刻才又繼續:“你不是小畜生,你是小孩兒。”

三皇子不将小孩當人看,但如今這小孩是他的人了,必須得有個好名字。

“他就随你姓吧。”

第二日,衛修朝管家道。

管家膝下無子,小孩随他姓,就不算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了。

“姓徐,名允春。”

衛修想了一夜,最終将小孩取名為“允春”。

畢竟他與小孩相識的日子格外的冷,紛飛大雪應允了明年将有一個好春天。

家裏多了個徐允春,衛修就像多養了一條小狗。

只要他喊一聲“徐允春”,徐允春便會跑到他的身邊來,回他一聲“少爺”,等他吩咐。

有時徐允春正随着管家和婆子做事,聽他一喊,便什麽也不管不顧地跑來,跑得滿頭是汗。

但徐允春不是小狗,小狗不會像徐允春一樣膽小。

将軍府就只有他們四人,衛修直接給了徐允春一個屋睡。

然而那日衛修夜裏睡不着,聽到風中隐隐夾雜細微的哭聲。

他循着聲音,一看,是徐允春蒙着被子在床上哭。

“怎麽了?”

“少爺……黑……”

“黑就點燈。”

“……燈有鬼影子。”

衛修無語,這小孩怎麽如此膽小?

他無可奈何,只好讓人來自己房裏,在床邊打個地鋪睡。

“我就在上面,有鬼來了我殺它。”

衛修給徐允春看了自己的劍,又把劍放在床邊,徐允春總算能睡了。

然而過了兩日,徐允春又在夜裏哭了。

他極力不想驚動衛修,但那幼貓般的哭聲仍傳入衛修的耳朵。

“你又怎麽了?”

“大耗子……大耗子要吃人……”

衛修和他講道理:“這裏沒有耗子。”

然而徐允春還是抽抽噎噎:“大耗子偷偷吃小春的腳……”

他的聲音帶着困意,顯然是做夢了。

“腳被吃好幾下……”徐允春指着自己的腳。

衛修點起燭火,本想讓徐允春看清楚那不過是夢魇。

只是火光一照,他就見徐允春的腳趾上确實有幾道細密的陳年舊傷。也不曉得三皇子都把他關在哪裏,竟被耗子咬成這樣。

衛修心中一沉,卻又覺得自己不能讓小厮無理取鬧,必須從小就立規矩。

然而徐允春又道:“能和少爺一起睡嗎……”

徐允春的小臉上爬滿淚痕,衛修一下心軟:“那你睡覺不許亂動。”

徐允春忙點頭:“小春不亂動,大耗子走了就下去!”

徐允春睡在衛修身邊。

衛修愛幹淨,每天都要徐允春沐浴。徐允春洗不幹淨,他便上手替徐允春洗。

因此徐允春躺在他身邊時不但沒有半分令人生惡的氣味,還帶有淡淡的香氣。

衛修還算滿意。

只是夜裏小孩怕冷,總愛往衛修懷裏鑽。

衛修推了他幾次,他卻睡得沉。

真根本不是小狗,分明是只小豬!

衛修無可奈何,只好勉強摟着徐允春睡了。

這一睡就是數日。

衛修不是沒想趕過徐允春,只是他一準備開口,就想起徐允春身上的傷,便又忍了下來。

彼時衛修才十四歲,雖然比同年人成熟穩重,一顆心仍遠不如成年後堅定。

更何況徐允春暖呼呼的,摟着睡也有幾分舒服。

衛修默許了徐允春和自己同睡。

他心想,等開春後天暖了,就讓徐允春自個睡去。

當然他不曉得,寒來暑往,往後八年的春天來了又去,他的身邊卻總睡着一個徐允春。

衛修找人打聽,得知徐允春約莫十歲。

只是徐允春太過瘦小,看起來不過七、八歲的年紀。

“得讓他多吃一點,”衛修吩咐了做飯的婆子,“他筋骨不佳,再不多補補,以後別想練武了。”

婆子遵照衛修的指示,從那之後總給徐允春多做些飯。

然而徐允春胃口小,每回就吃一點點。

衛修為了監督他,總要在他飯後檢查,卻見他總剩了一半。

衛修皺眉:“怎麽不吃完?”

徐允春仰着臉道:“少爺吃。”

衛修:“???”

這小子為何如此放肆,竟要他吃自己的剩飯?

衛修拂袖而去。

徐允春總把飯菜留了一半,衛修氣得半死,只好讓婆子把徐允春的飯減半。

然而徐允春還是剩了。

衛修搞不懂這小孩子在想什麽,想朝他發脾氣,卻又知他可憐,從小到大都被當成牲畜對待,連話都講不利索,實在不願再罵他。

這日衛修入宮去了。

老皇帝見了衛修額上的傷,将事情的來龍去脈問了個清楚。

他見衛修那疤如此深,不免想責備三皇子下手不知輕重。衛修卻道:“是臣武藝不佳,自該任賭服輸,與殿下無關。”

“可這……”

衛修趁機道:“臣有一事相求。”

皇帝:“你說吧,朕得補償你。”

衛修:“請陛下除去徐允春的奴籍。”

那日衛修留在宮裏吃了飯,回府時夜已深了。

衛修問起,聽老管家說徐允春又沒吃完飯,不禁火起。

自己替徐允春除了奴籍,這小孩卻老不聽話!也不曉得挑食浪費的習慣是哪裏養來的!

他回了屋,就見徐允春已經躺在床上了。

飯都不吃,倒是挺能睡!

“起來!”衛修搖醒徐允春。

徐允春睡眼惺忪,看到是衛修,立刻笑了:“少爺!”

衛修看他笑成那副傻樣,氣消了些許,但仍沒好氣:“又不吃飯!吃慣了宮裏的飯,看不上我家的粗茶淡飯嗎?”

徐允春聽不懂衛修的諷刺,只聽懂了“飯”。

他趕忙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扁扁的白色團子,擔憂道:“少爺吃。”

衛修定睛一看,險些炸了。

那是半顆吃剩的饅頭!

這家夥竟然在他的床上放了吃剩的食物,找死不成?

徐允春沒注意到衛修臉色鐵青,把饅頭塞入衛修手裏:“小春不餓,少爺吃。”

結果話才剛說完,他的肚子忽然發出“咕嚕”一聲。

衛修:“……”

衛修明白了。

徐允春不是不吃飯,徐允春只是以為他沒飯吃。

今天他入宮了一天,徐允春以為他一天沒吃飯,這才把饅頭帶上了床。

--徐允春總留一半,是為他留的。

真是傻透了。

“你吃吧,我不餓。”衛修把饅頭放回徐允春手裏,想想又道,“……算了,等會。”

衛修起身取了今天從宮中帶回來的糕點,拿給徐允春:“你吃這個吧。”

那糕點做得紅紅綠綠,徐允春眼睛睜得圓溜,期待地看着衛修。

衛修道:“看什麽,吃呀……不!你給我下床吃!再敢把食物帶上床,小心我宰了你!”

徐允春歡天喜地,下床吃點心去了。

那半塊饅頭還在衛修手上,衛修想丢,卻又莫名舍不得。

他也不曉得自己是哪裏不對勁,最後咬了一口,接着默默把那塊又幹又癟的饅頭吃了。

半顆扁饅頭,那是徐允春給他的第一份禮物。

自那以後,衛修便讓徐允春與自己同桌吃飯。

徐允春親眼确認衛修也有飯吃後,便也不再留下一半,什麽飯都吃得幹幹淨淨。

因此衛修發現這家夥不僅不挑食,而且愛吃、能吃,簡直是頭小豬。

當然衛修知道,徐允春不是小狗,也不是小豬。

他是徐允春,一個人。

一個有點傻氣,卻總惦記着少爺的人。

前世總共有四章,主要是衛修的視角,每寫完一章發一章。

ABO的日常番外,徐允春視角,長度還不确定,應該就一兩章吧,反正我争取在下星期完結所有番外(握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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