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前世:相依
前世:相依
轉眼春天來了又走,已是盛夏。
徐允春和衛修生活了幾個月,身上的傷全好了,原本消瘦的臉頰長出肉來,竟是十分水靈可愛,與那日被人拴着繩子到處拖的小可憐簡直判若兩人。
不僅如此,剛來将軍府時他說話比四、五歲小孩還不如,開口只能幾個字幾個字地蹦。如今他談吐與常人無異,那毛病消失得無影無蹤。
甚至好得太快,以致于他現在的毛病是話太多。
“少爺要不要喝茶?我給少爺泡茶好不好?”
“不必,練你的字去。”
“少爺,我給你扇風吧!我能扇得特快!”
“不必,練你的字去。”
“少爺,你看有小蟲子拖葉子!”
“我看你就是小蟲子!”衛修一收劍,火大了,“讓你好好坐着寫字,像條蟲似的扭個沒完!今天的習字完成沒有?千字文念了沒有?馬步蹲了沒有?”
衛修本來要将徐允春送入蒙館,讓外面的先生教去。
奈何外頭三皇子的走狗不少,他怕徐允春受欺負,只好手把手親自教徐允春讀書識字。
結果這下沒人欺負徐允春,換衛修被徐允春氣得半死。
他本來也不是這麽爆脾氣的一個人,現在卻成天吼人。
可他有什麽辦法?徐允春剛回家時這麽乖,偏偏現在就換了個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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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一點不笨,甚至挺聰明,可就是坐不住!
衛修不得不把徐允春帶在身邊,方便随時盯着。只是兩人一湊在一起,徐允春就想和他說話。
被唠叨了一串,徐允春總算消停了,乖乖寫字。
衛修深知不一會這小子又要靜不住,只能暗自嘆息。
真是……唉,少爺難當。
衛修的苦惱不僅如此,他還苦惱徐允春體弱。
“他身子骨太弱了,也太晚開始習武,”衛修吩咐管家記得讓婆子明天再炖只雞,“再怎麽練都練不出個名堂。”
管家道:“少爺不必操心,這世上不會武的大有人在。”
衛修卻堅持:“不行,他必須習武。他若不從軍,其他地方我還能怎麽幫他?”
他自己将來就是個武官,徐允春若要從文,他自然幫不了。
況且衛家人丁稀薄,也沒其他人能幫徐允春了。
管家無奈:“他不是非得有個一官半職,當個小厮侍奉少爺也行。”
衛修:“我要是戰死沙場了,他一個人怎麽糊口?連只耗子都能讓他哭哭啼啼!”
管家:“……少爺想得太遠了。”
衛修:“怎麽遠?生死無常,說不定我一會就死了。”
管家無語,可随即又釋懷了。
他家少爺自小成熟,除了練武、讀書外,沒有一件事會放在心上。
如今有件事情能操心,倒也不是件壞事。
況且管家明白,自己年紀大了,也沒幾年能陪着少爺。
如今家裏多了個徐允春,原先寂寥的将軍府多了不少生氣。若是徐允春未來能成為衛修的臂膀,陪伴衛修,那是再好不過。
管家:“那少爺得多替允春想想了。”
衛修苦惱無比,想不透以後徐允春該如何是好。
夜裏,徐允春趴在床邊替衛修扇扇子。
衛修從小到大沒被人如此服侍過,管家、婆子會打點他的吃穿,卻從未有人替他在夏夜裏扇扇子。
……當少爺确實也有享受的時候。
但不到一刻鐘,衛修忍不住了,開口道:“你還是去練字吧。”
徐允春:“少爺需要小春扇風呀!”
衛修:“不,少爺只需要小春練字。”
徐允春長長“哦”了聲,放下扇子到一旁練字了。
他趴在桌邊,拿着筆努力寫字。
當初他連筆都拿不好,衛修手把手教了又教,如今才總算像模像樣。
允春是讀書的料嗎?要不還是找個人來教?衛修又開始思索。
徐允春擡手抹了下汗,衛修見狀忙拿了扇子起身替他扇風。
徐允春:“?”
衛修:“看什麽?別分心!快寫,不寫完不許睡!”
徐允春馬上低頭寫字。
果然,當少爺還是得立威嚴。
衛修頗有幾分得意,同時手上的扇子繼續扇着。
衛修一時沒有想到如何培養徐允春,只能繼續讓徐允春讀書習字,并督促徐允春練武。
夏末,衛修以校尉的軍職首次出征。
那時徐允春已經比最初高了不少,卻仍像個小孩子。
徐允春雙手拉着衛修,哀聲道:“少爺,我也去吧,我得服侍少爺。”
衛修道:“我不需要你服侍,我只需要你在家好好等着。回來我會考校你功課,練武也不許落下。聽懂了嗎?”
“少爺!”徐允春快哭了。
“你聽話。”衛修低聲安撫。
衛修向來無悲無喜,心如止水,這還是他第一次對一個人又是頭疼又是擔憂。
他其實也想帶着徐允春,只是他自己年紀不大,若再帶一個小孩子出去,恐被人非議。
更何況行軍打仗不是玩笑,他怕徐允春受傷。
出征前一晚,衛修頭一回主動将徐允春抱進懷裏,耐心地哄。
徐允春本還忍着,最終忍不住哭了起來。
衛修想轉移他的注意力,故意逗他:“是不是不敢自己睡,怕大耗子吃你?”
徐允春搖頭:“怕少爺受傷,怕少爺死……”
衛修:“既然不怕耗子,以後自己睡。”
徐允春頓時哭得更大聲。
衛修知道自己說錯話,忙又道:“我保證平安無事!你別哭……這樣吧,我們拉勾!”
徐允春總算點頭:“拉勾。”
片刻,衛修大喊:“手上那什麽大鼻涕!擦幹淨再拉勾!”
徐允春看衛修那炸毛的樣子總算笑了起來,笑得像個小傻子。
衛修出征去了,一去就是三個月。
那場戰役大獲全勝,為初出茅廬的他立下戰功,同時開啓往後數年間他的戰無不勝。
然而衛修肩上卻中了一箭,肩上的箭傷遲遲未能痊愈。
“怎麽又哭了?”
三月未見,徐允春又長高了點,和一年前判若兩人。
他一見到衛修肩被布裹着,“哇”的一聲就哭了:“少爺不守信用!小春好好學習,好好練功了!少爺還是受傷了!”
衛修:“我只是傷了,又不是死了!”
徐允春:“像是快死了!”
衛修:“……”
衛修再三保證一定馬上好,徐允春才稍稍放心。
這三個月來,徐允春确實聽話。
老管家說徐允春每天讀書習字都沒落下,也依照衛修的指示認真習武。雖然開始懂得頑皮了,但總歸不忘衛修的話。
“頑皮點才像個孩子。”老管家笑道。
“我看他遲早鬧上天。”衛修嘆氣,但看到徐允春練的字大有進步,兩人的字越來越像,終于還是笑了。
那一晚,徐允春依舊和衛修同床共枕。
徐允春不再一上床便鑽進衛修懷裏,衛修懷裏空蕩蕩,心道:三個月不見,他們或許生疏了一些。
“少爺,我能睡外頭嗎?”
“随你吧,府裏地方多,你愛睡哪睡哪。”
衛修并非多想和人同床,但如今徐允春主動離去,他多少有些別扭。
他繃着張臉躺在那,就見徐允春從裏頭爬出去,下了床。
接着徐允春把他往裏推,又爬上床。
衛修:“?”
徐允春扯好被子,熟練地鑽進衛修懷裏。
他滿足地蹭了又蹭,說道:“少爺的肩要趕緊好起來,我喜歡睡裏邊。”
原來他方才不是不願與衛修親近,只是怕弄疼了衛修受傷的右肩。
“不用你說也會好。”
衛修如此說着,嘴卻悄悄勾了起來。
然而衛修的肩卻始終未好,右肩一動就疼。
射中他的那支箭淬了毒,傷了他的筋脈。皇帝派幾名太醫來,太醫見了都說他得慢慢養傷。
皇帝要衛修入宮養傷,而衛修不願。
畢竟家裏雖然有個徐允春吵吵鬧鬧,但看徐允春在那搗蛋,總比見那群皇子公主來得有意思。
只是出乎他的意料,這些天徐允春比他想象得安靜許多。
“怎麽不吵了?”
“我要治好少爺。”徐允春捧着本醫書道,“少爺,這是什麽字?”
衛修哭笑不得:“字都沒識全,還想醫我?”
徐允春開始固執:“少爺說就是了!”
衛修只能把字和他說了。
衛修卧病在床,徐允春便守在一旁看醫書。
那個平常背兩行書就得讨抱讨贊賞才肯繼續的小孩竟能如此專注,衛修又驚又喜。
然而幾天後,徐允春又有了驚人之舉。
“少爺,我想入宮。”
衛修:“什麽?”
徐允春神情嚴肅:“我要和太醫學醫。”
衛修:“你就不怕三皇子在宮裏,又要欺負你?”
徐允春:“正好,趕緊把少爺的傷養好,再讓少爺去打三皇子。”
衛修:“???”
衛修嘴上說沒必要,但此時的他已然注定成為一個對徐允春有求必應的少爺。
他決定入宮養傷,将徐允春以小厮的身份帶入宮中,并以徐允春得服侍他養傷為由,請太醫多加教導徐允春。
皇帝安排了兩個小太監給衛修,平日徐允春在太醫院學習時,便是那兩人服侍衛修。
皇帝知道衛修喜靜,派來的小榮子、小德子都是安靜能幹的人。
平日一到用膳時候,兩人便動作利索地備好食物,悄聲退下。泡茶、打掃亦是如此,凡事安安靜靜,沒有半點聲息。
衛修若有事喚他們,他們便必恭必敬地聽從衛修的指示,不曾多言半句。
衛修的耳根子許久沒如此清靜過,竟有幾分不習慣。
夜裏,徐允春回來了。
“少爺少爺,猜猜我今天看到了什麽!”
徐允春一看到衛修就朝他懷裏鑽,像條滑溜的蛇,按也按不住。
衛修只聽左一聲“少爺”,右一聲“少爺”,吵得他耳根子嗡嗡的。
他忍不住道:“你看看小榮子和小德子!人家多沉穩!再看看你!誰不喜歡沉穩的孩子?”
結果一說完,徐允春的嘴立刻就癟了。
衛修暗道不好,這小子又要哭了。
然而徐允春下一句就道:“讨人喜歡又如何?少爺喜歡小春就好,小春不在乎其他人喜不喜歡我。”
這話由一個小厮來說未免太過嬌縱,但衛修卻聽了極為舒心。
那一夜,徐允春在床邊替衛修換藥。
他換藥的動作已極為熟練,甚至比那些太醫還要仔細。
衛修聽他叽叽喳喳地說個沒完,兀地感覺:還是如此好。
二人在宮中度過冬日,又迎來一年春天。
徐允春嘴上吵鬧,學醫卻也下了苦功。他在藏書閣中找了又找,找出一劑古方,與其他太醫改過藥方,竟是奇跡似的治好了衛修的傷。
那個只會哭着躲進他懷裏的小孩,如今治好了他。
出宮前,皇帝有意将兩名小太監賞給衛修。
“兩位公公聰穎機靈……”衛修說到這,停頓了下。
身後的徐允春偷偷拉他衣服,他便道:“不像允春一樣孩子心性。”
徐允春立刻不拉了。
衛修話鋒一轉:“但府中已有管家和婆子,不必再麻煩兩位公公了。”
出宮後,徐允春道:“少爺怎麽不要小德子、小榮子?少爺不是最喜歡他們嗎?”
衛修道:“沒辦法,床太小。要是他們兩個也怕大耗子,床上塞不進四個人。”
徐允春:“……”
衛修轉身:“不過換張床就好了!這樣吧,我回去和陛下說……”
徐允春忙使勁拉住衛修,大喊:“家裏沒有其他床能換了!沒有!”
衛修笑了起來。
旁人絕無法想象,那個少年老成的衛修也會如此逗人玩,也會笑得如此開懷。
春風吹來,那是他們在一起的第二個春天。
出宮以後,徐允春繼續學醫、學藥。
為了提防衛修以後再次中毒,他也開始鑽研毒藥,學習制毒、解毒。
學了制毒,免不了學如何使毒。
徐允春想制作一個能随身攜帶各式毒藥的匣子,便又動起學習制作機關的念頭。
他本想出去拜師,但衛修知道求師學藝必須成為對方的徒弟,将對方視作師父來侍奉,一去就是三五年。
衛修舍不得徐允春出外吃苦,幹脆花錢将人請到家中來,專門教導徐允春。
就這樣,徐允春所學不停擴展。
四年過去,他學會制作機關,學會制作兵器,五匠的手藝雖非絕頂神妙,但也門門懂得,配得上“巧匠”之稱。
“允春一年比一年靈巧聰穎。”老管家道。
“但也一年比一年吵。”衛修評價,“不過正經讀書靜不下心,自己喜歡的事情卻懂得鑽研,也算是有出息。”
老管家笑道:“少爺總算能放心了吧?當年少爺還老為他操心,不知道讓他學文還是學武。”
衛修:“放心嗎?或許吧,如果他別老拿我試藥就更好不過。”
衛修早已想通了。
他或許無法處處幫襯,可在他力所能及之處,他會盡力協助徐允春。
衛修:“如今允春也能操持家務了,以後管家可以享福了。”
老管家又笑:“現在不也是在享福?看你們成天笑着,我就滿心歡喜。”
又一年,府上的婆子年紀大了,告老還鄉。
而老管家也去世了。
秋日蒼茫暮色中,徐允春一身孝服,哭着送老管家的靈柩入土。
衛修沒有哭,他站在墳前,見景色蕭然,只覺無比凄涼。
回到将軍府,府上空蕩蕩,秋風吹過,吹起蕭瑟落葉,風過葉落,偌大的将軍府竟只餘他們二人。
衛修的父母走得早,老管家将他一手帶大,無異于他的親人。
如今老管家去世,見過他爹他娘,見過他那尚稱圓滿童年的人,再也無了。
他的某部分似乎跟着死去,再也無人記得。
然而他沒有哭,只是一陣茫然,不知何去何從。
忽然,一個溫暖的身體撲向他,喚醒了他。
是徐允春緊抱着他,大聲哭了起來。
“小春永遠不要離開少爺。”
“小春要永遠永遠和少爺在一起,不要少爺孤單,不要少爺一個人。”
衛修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滴落在徐允春臉上。
兩人的淚水融在一起,一如那日的冬雪上相融的血。
他什麽都沒說,可徐允春明白他的痛苦。
他的某部分确實死了,可有徐允春的那一部分,卻仍堅韌不拔地活着。
徐允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小春會努力活着,一直陪少爺。”
“少爺得比小春早死,但只能早死一點點,不能讓小春一個人難受太久。”
衛修哭着笑了:“又在胡說八道。”
徐允春:“不胡說八道,我說到做到,少爺也得做到。”
那一年,有人立下誓言,允諾衛修一輩子不孤單。
那一年,衛修十九,徐允春十五,兩人自此相依為命。
下一章是“有情”,想要一次更一章,但寫得比較久,明天又比較忙,下一章可能晚一些才能更了。
當然,如果寫太長,可能幹脆分為兩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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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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