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前世:死生

前世:死生

衛修保守的舉止引來衆人側目。

起初有人還道他和徐允春吵架了,三兩天就好。

然而冬去春來,一直到了盛夏,旁人都換上了輕薄衣物,唯有衛修仍羞于見人似的裹得嚴嚴實實,衆人才驚覺這已不是三兩天的事了。

又有人想起那回先皇派了名宮女給衛修,衛修吓得深夜逃出宮,似乎也證明了衛修的保守早已有之。

後來一次宴席上,一個小厮跌倒,意外将茶淋在衛修身上。被茶水浸濕的衣衫呈半透明狀,稍稍露出衛修胸口的肌膚。

衛修慌亂遮掩自己,甚至當着衆人的面低頭快速離去。

這近乎閨閣小姐的舉動,更加坐實了謠言。

--衛将軍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身上怕還真有顆守宮砂。

自此,衆人印象裏的衛修便成了個守貞潔的大少爺,任誰看了都要誇他聲“好純潔一男的”。

衆人的閑言閑語衛修全聽見了,他知道自己老被人取笑。

但他也知無人再嘲諷徐允春,更無人懷疑他對徐允春的心思,便也默認了那些揶揄。

如此正好,衆目睽睽,正好令他止住不該動的心。

徐允春是他的小厮,他的侍衛,他相依為命的唯一,他的命。

但也僅止于此。

又過一年,徐允春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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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衛修帶他回家,已過了整整十年。

這兩年衛修為逃避難以壓抑的情思,一心撲在軍務上。

恰逢大涼與西北外族征戰不斷,衛修的專注使他勝仗連連,“戰神”的名號越發響亮。

終于,關鍵一戰來臨。

若能退去敵軍,西北将能迎來數十年的安定。

徐允春策馬跟在衛修身邊:“打完這一戰,少爺就能辭官了吧?”

衛修淡然:“若能順利,自然如此。”

然而衛修很明白,這場仗并不容易。

這兩年間,他能察覺皇帝對他的忌憚。

不僅如此,已到了最後一着棋,皇帝卻臨陣退縮,有意與外族談和。

主戰、主和的兩派勢力于朝廷争論不休,衛修這一次出征,還是主戰派力排衆議的結果。

“到時候少爺就能和我到處玩啦!不過回家後,得先吃一碗少爺做的蝦面,饞好久了。”

徐允春依然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

他并非不曉得當今局勢,只是他總相信自家少爺無所不能,定能化險為夷。

衛修見他那樣子,也不禁放松些許,朝他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成家立業了。”

徐允春:“才不成家,我就是要和少爺在一塊。到時候少爺走到哪,我就跟到哪,我倆攜手天涯。”

衛修微微一笑:“纏人。”

徐允春:“我就纏人,你還想怎麽辦?”

衛修:“怕你了。”

少爺與小春攜手天涯,這日終于近了。

兩軍交戰數回。

起初皇宮還來了幾道聖旨,既想勸說衛修收兵,又說得模棱兩可,要衛修自己定奪。

但正式交戰後,信使不再帶來任何消息。

衛修這處忙得焦頭爛額,少了人唠叨,反倒放得開。

終于,大涼大勝。

獲勝的那日已近冬至,戰場下了一場大雪。

衛修身上有着敵軍的血,回頭看去,徐允春亦是灰頭土臉,滿身鮮血。

徐允春也正好尋着他,兩人隔着血海與大雪,遙遙相望。

……終于結束了,兩人俱是想道。

七日後,大軍班師回朝。

衛修在大隊人馬中來回張望,不見徐允春。

好不容易看見了他,就見他騎在馬上,手上不知拿了什麽東西擺弄着。

回到家,徐允春一溜煙躲進自己房間。

衛修見怪不怪,想必是他又想到什麽有趣的東西,搗鼓他的道具去了。

衛修入宮一趟,皇帝就像是忘了先前的紛争一般,對衛修倒是極為客氣。

這分細微的變化衛修看在眼裏,順勢和皇帝提了辭官的念頭。

“衛将軍……”皇帝詫異不已,卻道,“容朕想想吧。”

那一夜,衛修出宮後,丞相與皇帝爆發激烈争執。

然而這事無人知曉,衛修更是不知。

隔日,衛修一早便親自到了市場買蝦。

再過幾日就是小寒了,天寒地凍,市場根本買不到蝦,更別說是帶蝦籽的蝦。

衛修無法,只好又策馬往南方去,尋了許久才買到了東西。

院子裏,衛修一邊剝蝦,一邊擡頭望徐允春緊閉的房門。

徐允春這兩日閉門不出,不知又對什麽東西着迷了。

衛修想到徐允春極易癡迷,忍不住搖頭笑了。

但笑着,又看到自己為了徐允春一句“想吃蝦面”,便千裏迢迢到處搜羅,似乎也好不上哪。

衛修忙活了一整天,挑出蝦籽、蝦腦、蝦仁,又熬了蝦油,做了蝦粉,好不容易做出徐允春想吃的蝦面。

“允春,吃面了。”衛修敲門。

“不吃。”門裏徐允春道。

衛修又道:“你不是想吃蝦面嗎?你家少爺給你做了。”

“晚點,在忙。”徐允春又道。

平常徐允春便是如此,一忙活起手上的道具,便像是自人間消失一般,許多時候衛修也喚不回他。

衛修為此頭疼過,卻也道自家小春就是如此聰明專注,反倒還有幾分自豪。

然而如今衛修忙活了一整天,卻被他如此冷落,難免不悅:“快點,再不吃面要坨了。”

徐允春:“我快沒時間了!沒空!”

衛修:“你忙什麽還能沒時間!出來!”

徐允春開始裝聾作啞。

衛修耐着最後的性子,又問:“出來吧,小春不餓嗎?”

徐允春還是不說話。

衛修氣極,忍不住道:“餓死算了!”

衛修拂袖離去。

屋裏,徐允春尚不知衛修已經走了,兀自忙碌。

好不容易他想起自己餓了,出了房門,才發覺竟又過了一日,已是隔日中午。

“少爺,我餓了。”徐允春開始撓門,“吃什麽?”

衛修不理睬他。

“少爺,你的小春餓了。”徐允春撓個不停,“少爺!快出來!”

衛修仍不回應。

“允春。”遠處管家輕聲招手示意徐允春過去。

“将軍生氣呢。”管家道,“昨天他忙活了一天,不讓我們幫,就為了給你做碗面。”

徐允春從管家處得知來龍去脈,心知糟了。

少爺為了他一句話忙了一天,可他卻又在那裝聾作啞!這也難怪少爺會生氣!

徐允春忙又回去撓門:“我知道錯了,少爺理小春呀!”

門內,衛修聽着徐允春的哀求,有幾分心軟。

但一想到自己滿心盡是徐允春,徐允春卻老不當回事,而自己還改不了這顆心,頓時更加氣惱。

既氣徐允春,也氣自己。

門外,徐允春見他不理,委屈至極。

自己有錯在先沒錯,可不也是為了少爺才忙嗎?少爺怎麽能這麽小心眼?

“反正你就是想看我餓死!”徐允春扔下一句話,也走了。

那一日,徐允春又将自己關回屋裏,氣呼呼地繼續搗鼓他的東西,寧願餓着也不出去。

一日過去,新的一日來臨。

小寒到了。

十年前,正是小寒的日子,衛修與徐允春相遇。

這一年的小寒恰與十年前相同,冷得出奇,不停落下的大雪幾乎掩蓋了萬物。

徐允春從自己屋裏出來,就見院子裏滿是雪,天地出奇地安靜。

他手裏拿着要給衛修的禮物。

這些日子他之所以閉門不出,正是忙着制作衛修的生辰禮物。

今年他有大半時間随着衛修在外征戰,一直拖到戰事結束後才有時間着手準備。

衛修的生辰早過了,他想至少得在小寒這日送出禮物。

……只是那臭少爺又耍脾氣和他吵架。

不過沒事,他做了一個好東西,少爺肯定喜歡。

到時候他在少爺懷裏再滾上幾圈,背上亂爬幾下,少爺肯定又消氣了。

徐允春想到此,滿心歡喜,暗自笑了。

徐允春準備出門一趟,但就在他推開大門的前一刻,一絲極細的聲響傳入他耳中。

咔。

--有人在大雪中悄然拔劍。

屋內,衛修身着朝服,準備入宮。

忽然門被推開,徐允春進門。

好大膽的小……衛修見徐允春表情有異,登時明白出事了。

兩人沒有言語,衛修拿起劍,而徐允春匆匆拿出藏在櫃中的藥。

外頭,層層士兵圍得将軍府水洩不通,準備在一聲令下後,直攻将軍府。

皇帝已下了聖旨,判将衛修在外違抗皇帝撤軍的命令,意圖謀反,立即處死。

将軍府沒有秘道,衛修插翅難飛。

忽然,一支箭自府裏射出。

那箭射出後猛然炸了開來,噴出漫天藥粉,嗆得衆人猛咳不已。

正此時,将軍府門開,兩匹馬急馳而出。

衛修和徐允春逃了。

衛修先發制人,一馬當先。

徐允春身上則帶着藥,在馬上反手射了數箭,每箭都能放倒一大片的人。

兩人殺得衆人措手不及,竟是殺出一條血路,硬是逃了出去。

大雪之中,兩人突破重圍,縱馬騎向遠方。

誰也想不到,兩人的攜手天涯竟是如此倉皇。

好不容易擺脫追兵,兩人總算能稍歇口氣。

徐允春看着衛修,發顫着只想躲進衛修懷裏。

然而他才剛觸及衛修,門外又傳來聲響,兩人随即動身。

皇帝不僅派出尋常士兵,還找了數隊殺手。

這些殺手個個身懷絕技,足能以一擋百。

而這回,皇帝竟是找了近百殺手前來,只怕衛修不死。

兩人與他們殺了數回,勉強殺出重圍。

混戰之中,徐允春的馬匹被射倒,只得縱身一躍,與衛修共乘一騎。

徐允春坐在衛修身後,殺得脫力。

他的劍斷了,身上的藥也早已用盡,只剩下最後一支帶毒的箭。

“少爺……”徐允春喃喃道。

他的聲音被風雪吹去,衛修沒有聽見。

他回頭,身後追兵不斷。

他搭起弓,射出最後一箭。

一波人退去,又是一波人來。

“小春,前頭有道崖,撐過去……”

衛修的聲音同樣被吹散在無情風雪之中,徐允春沒有聽見。

徐允春只是回頭,清澈的瞳孔倒映出一支支朝他而來的箭。

時間仿佛又回到那年小寒,校場上,他等着皇子們射出的箭落在他身上。

但這一回,他早已不是孤身一人。

他轉過頭,将最後的目光看向衛修。

他的眼裏只有衛修,一直都只有他的少爺。

真好呀,是少爺帶着小春,逃向只有他們的遠方。

衛修縱馬越過懸崖,卻仍不敢大意。

他策馬奔馳在蒼茫雪原中,一直到再無一人追趕,才總算停下。

天地一片寂靜,雪落無聲。

“小春?”衛修輕聲喊。

身後的徐允春安安靜靜。

“小春,說話。”

徐允春沒有回他,就如那日徐允春在門後同他置氣,一聲不吭。

“怎麽還不理少爺?小春,說話!”

徐允春沒有聲息,只一如往常地趴在衛修背上,仿佛下一刻就要笑着喊他“少爺”。

然而徐允春沒有說話,只有濃厚的血腥味傳來。

衛修知道他的小春死了。

徐允春的身後插滿了箭,渾身是血。

衛修抱着他下馬時,他冰冷如雪,身體早已連最後一點暖意都沒了。

衛修一滴眼淚也沒有,只是茫然。

他的小春怎麽就沒了呢?這是一場夢嗎?

衛修輕輕拔下徐允春身上的箭,将人摟在懷裏,甚至不知自己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逃嗎?他為什麽要逃?他的小春已經沒了。

衛修抱着徐允春坐在雪中,雪不停落下,染白了兩人的頭。

就像兩人本應擁有的攜手白頭。

衛修在徐允春身上找到了一把連弩,那弩做得精巧,按下某處,還會彈出一個裝有桂花糖的匣子。

桂花糖灑了一地,衛修茫然看着。

連弩的末端,刻有金文的“衛修”兩字。

原來徐允春這幾天忙着做生辰禮物給他。

想必徐允春打算在今日送給他,畢竟小寒是他們初識的日子。

衛修拿着連弩,對準了自己心口那刺有“允春”二字的地方。

然而箭早已射空,他按了又按,更覺茫然。

怎麽連死也無法呢?

衛修将徐允春葬在一個只有他知曉的地方。

他依戀地摸了摸徐允春的臉:“少爺去去就回,小春等一會。這裏沒有大耗子,你不必怕。”

自那一日起,大涼變天了。

衛修功高震主,皇帝總畏懼衛修遲早要反,在丞相煽動下,便先下手為強。

誰知他沒殺死衛修,衛修回來了,還如了他的願,造反了。

衛修将與那日有關之人盡數除去。

凡同意皇帝動手者,無一幸免。

丞相被關入牢中餓了數日,接着千刀萬剮,淩遲而死。

昔日的三皇子則鎖入滿是老鼠的地牢之中,被啃得渾身血洞後,脖子上套着繩,綁在奔馬上拖了一日。

而皇帝則也在餓了數日後,由衛修親自動手,以徐允春所做的連弩亂箭射死。

他們痛苦求饒,求衛修饒他們一命,而衛修卻只問他們一句:“我的小春怎麽沒了?”

只一年時間,大涼易主。

衛修站在殿中,身後是文武百官向他跪拜,高呼“吾皇萬歲”。

此情此景,衛修卻只覺得荒唐。

沒有徐允春,一刻都難熬,活個上萬年豈不是折磨?

衛修沒有失信。

他最終把皇位又給了旁人,匆匆回到徐允春下葬之處。

寒冬已去,徐允春的墳前長了幾朵小花,春日已經來了,又是一年很好的春天。

“小春久等了。”

“少爺沒有不要小春。”

衛修提劍。

“小春也不能不要少爺。”

花瓣濺上了衛修的血,鮮血複又由花瓣滴入土中。

衛修這回再也不會推開徐允春了。

衛修原以為自己死後,能看見徐允春的魂魄等着他。

結果他卻來到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那個世界充滿了奇裝異服的人們,人們進出于各種發光的門中,談論着他聽不明白的話題。

有個人遞給他一個寫着“衛修”的牌子,讓他別在胸前。

他別上牌子,不解地穿梭在人群裏。

一直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又一次傳入他的耳中。

“不過,我家少爺倒是很有當反派的潛力。”

“面癱,潔癖,偏執,冷酷,大小姐脾氣,老處男,愛生悶氣,殺人不眨眼。”

“再可愛的小貓小狗從他面前路過,他也一眼不瞧。”

衛修用盡了所有的氣力,才繃着張臉,勉強不讓自己落淚。

終于,那人回過頭來,頂着他熟悉的淘氣神情,驚慌而嘻皮笑臉地問:“少爺,怎麽是你?”

因為我很想你。

衛修沒有回答,只怕張嘴便藏不住自己的思念。

--因為少爺不能沒有小春。

【番外《前世》完】

休息一兩日,周四或周五再開始ABO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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